第31章 三十一顆杏仁
第三十一顆杏仁
溫泠月被突如其來的質問唬得頭腦一片空白,前一瞬還在暗罵死閻王的心聲陡然消逝。
徒留空靈一片的心底,滿心只是在想,眼前人這人怎麽從她腦子裏走出來站在面前了的。
如果想到就能裏面喚來本人……
她以後一定控制一下。
少罵罵傅沉硯。
而當下,她有些聽不懂他所說,遲鈍接上:“我覺得……不太舒服。”
“怎麽?”
他眯起眸子,仔細盯着她的雙眸,少女翕動的唇似乎将要說出些什麽。
“籠子……不太舒服。”
“好吃好喝伺候着,有全玉京最上佳的寝殿,還不滿足,莫非要與孤同床共枕不成?”
“不壓死,也不是不行。”
傅沉硯意外的被她認真說出的話噎住,似乎有青筋湧起。
她立馬反應過來,連連擺手,可他似乎了悟不能與這女子胡扯。
“今日你去哪了。”
他什麽時候也會明知故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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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沉硯對自己的話頗是不齒般,惱怒地抿唇,緊緊注視着她。
溫泠月警鈴大作,頓覺不妙,但好在她還有——
“糖醋魚。”
姑娘揚起一個燦爛的微笑,将揣在懷裏的大紙包朝他晃了晃,裏面飄出屢屢甜膩的菜肴香。
“如果我說……臣妾特意出宮給殿下買了十幾條街以外的糖醋魚,您能不能趁熱嘗嘗?”
她這話說的字不順句不暢,指尖扣着那早就冷透了的紙包,只能幹巴巴的笑笑。
傅沉硯的目光這才陰陰落在那枚紙包上,膩的要命的甜醋味令他眉心不悅的皺起。
興許是氣急反笑:“嫁予孤數月,孤的喜好太子妃真是……”
溫泠月屏住呼吸,喉嚨艱難滾動。
“真是一點也不知道啊。”
這條魚死的好慘,她忽然想。
“臣妾其實并沒有……”
“得了,依孤看你也編不出什麽。約定還需孤重提一遭嗎?”
他邊說着邊往她身後邁離,不知今日是如何抽出時間搭理她那些胡作非為的。
但溫泠月扣着紙包邊緣,垂着頭在他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倏爾問道:
“殿下,你說和他不是同一個人,是什麽意思?”
問這話時,她的面容恰好被他肩影埋藏,語調更是平淡的叫他覺得莫名其妙。
但卻迫使他邁開的步子一頓,與她保持着極近的距離。
“孤何時說過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他不由得嗤笑,可笑聲未落,卻被她倏然轉身炙熱的眸光撞了個正着。
溫泠月細細瞧着他,從眉宇到微挑的眸,再到那之中探問不出情緒宛若永夜般的瞳孔。
雙手緊緊攥成拳,卻又無力松開,如此反複,似乎鼓起勇氣凝視着他。
是不一樣的。
和之前那幾次活潑談論話本子時意興正濃的他,完全不一樣。
任是她再遲鈍,也察覺出不對勁來。
于是她重複:“臣妾在問,殿下傷後的那日,雨幕下您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可傅沉硯比起素日不講道理的暴戾冷漠,此時的他臉面上多了一分不解。
目光交彙時最後一絲晚霞也從天際溜走,玉京的天不假思索化作一片漆黑,今夜沒有星子,但她望向他那雙一向亮晶晶的雙目,何嘗不能代替繁星。
傅沉硯第一次落荒而逃。
只記得在離開前,他照舊昂着高高在上的頭顱冷淡且不容拒絕地甩開一句:“孤說了,那種莫名其妙的話,孤從沒說過!”
可笑。
分明是他去堵她質問她今日擅自離宮還惹出一片爛攤子的事,可為何最終變成他被她不由分說質問起來了。
“嵇白!”
幾近怒吼,在紫宸殿響起。
待他人跑過來的腳步聲裏,他鎮定自若地坐在紫宸殿正殿寬敞的大座上。
黑紅繡金的袍子鎏金般随他恣意的靠坐姿勢傾斜而下,手在桌案上輕敲,聲音卻逐漸由漫不經心化作煩躁不堪的悶音。
直到嵇白在他視線內站定,才幽幽望去道:“溫川巷那堆爛攤子收拾好了?”
望向傅沉硯抵在眉心揉捏的動作,嵇白俯首,“是。雖娘娘身份暴露,但無傷大雅,只是掀翻了幾臺桌子,弄斷了一座戲臺子,趁機溜了一個未結賬的客人,幾位話本先生受了不同程度的驚吓而已。”
“……”
他沉默一瞬,幾近無語:“知道了。”
嵇白偷偷擡眸看了傅沉硯一眼,狠狠抿唇,反複告誡自己:不要笑。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太子殿下被逼成這般惱怒還對肇事者無可奈何的模樣。
而高座上那人倏然開口:“伏青回來了?”
“是,需要屬下去叫來嗎?”
“不必了,明早叫他來便可。”
傅沉硯收回敲打的指,改為輕轉左手食指的那枚玉環,兩指交錯輕緩碾磨着溫潤的玉,可玉卻似他眸底清寒。
得知溫泠月今日去溫川巷瓊婲樓時,他正在宮中處理那幾個造勢的不長眼部下。
也真要感謝溫泠月,若非那日她執意扯着他躲在假石後偷聽,他倒也不曾發現,扶岐真正懼怕的是什麽。
無非是那一身與衆不同的血脈,禹游和十四州諸州之人血脈相異,可僅此而已。
血肉外貌代表不了任何。
妄自菲薄才是人最該忌諱之事。
而無論是早前扶岐安插探子趁他入林中偷襲,還是事後刻意越過他在千歲宴高臺比武中與阿璨對手,都盡是些虛的。
他不管那人身為使臣不合禮數狂妄自大的動作,他只看不得那些暗中勾連的勾當。
正如那一日溫泠月沒看見的與扶岐對話之人,可他卻知道。
傅沉硯不由得緊了緊捏着玉環的指,眸子無所謂地松了松。
但那些都無足輕重。
底下的嵇白見他不再作聲,正作揖後欲離開,而傅沉硯卻忽然再度将他叫住。
嵇白默默無語,心底咆哮,卻不敢頂撞。
他們殿下什麽時候能做個人。
“孤有一個問題。”
這句話不清不淡,輕飄飄的在紫宸殿說開,不染半分戾氣。
他依舊在轉那枚玉環,視線也不曾看向嵇白。
“近日,孤可有怪異行徑?”
“啊?”
傅沉硯後背離開大座,微微施力使整個人瞧着嚴肅些,面目沉色,換了個問法:“意思是,前幾個月突增的那幾次昏迷和沉睡,這期間,孤可有做出什麽……令人誤解的事?”
嵇白蹙眉,聽得此語才細細思量,半晌後仍舊搖搖頭。
其實他很想問,那一天在霧春湯,他們看見太子殿下穿着娘娘的衣物從娘娘的湯池側壁的窗戶翻出來這件事,算不算令人誤會的事。
但想了想,這般夫妻情.趣.事似乎敞開說出口讓殿下害羞也不大好。
他自己也有些不太好意思說……
轉念又好想扇自己一巴掌,嵇白的手幾乎蠢蠢欲動。
自己幹嘛在那時候火急火燎去找殿下啊!人家倆人沒準好好在浴湯裏戲水打鬧呢,硬是被他給叫停了。
可話說回來,他本以為經歷了小時候那件事以後殿下會永遠堅不可摧像一只刺猬一樣,可是自從娶了那人,好像有些不太一樣了。
嵇白自小陪伴太子左右,是他的影衛。
無論是最初曾在貴妃娘娘身邊時,還是那件事以後,到了皇後娘娘膝下,他始終都在傅沉硯身邊。
想到此,嵇白不由得擡眸偷偷打量那個頑劣地玩着指環的太子,确定他現在異常的惱怒悉數來源于一個女子。
第一個讓他多次失态的女子。
傅沉硯在得到嵇白肯定的答複後才松了一口氣,如此便更加認定溫泠月的一番話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惹下的禍而誕生的托辭。
指尖倏然一股暖流襲來,他垂下頭望去,卻見撫着玉環的手不知何時落在左手虎口偏上的那顆紅痣上。
宛若觸及烈火,他猛地撤手,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零星碎片閃過,他狠狠阖目,畫面卻更肆。
耳畔幾乎要被那一聲聲尖銳的女聲磨碎,又化作碗碟摔碎的聲音和其中糕點落地音。
有模糊到不記得聲質的一句話:“怎麽,嫌棄母妃做的難吃了嗎?本宮叫你撿起來全部吃掉!”
他猛地蹙起眉,撒手擰着眉心。
霎時,那一個熟悉的聲音再度在他腦中響起,驅散了母妃的凄厲叫喊,化作春風,令他恢複平靜。
那聲音他沒有聽錯,是他自己。
是幻覺吧。
而待他微眯着眼徹底松懈下來嘲弄似的作笑時,嵇白卻出乎意料的開口提起一句:“只是……”
“只是您,有時昏迷後會忽然不見蹤跡。”
“殿下,這件事您可知嗎?”
*
與此同時,躲在亭中正大光明看着那被罰了肉的兩個侍衛吃她打包回來的糖醋魚的溫泠月笑得沒心沒肺,絲毫不知不遠處紫宸殿內風雲四起。
當着并不嗜甜的侍衛歡暢誇贊糖醋魚時,她絲毫不知不過幾個時辰後自己會面臨什麽。
*
次日将近晌午,溫泠月望着忽然出現在自己宮中的不速之客發懵。
只得緊緊扶着南玉的臂才免得跌落坐上,眼前的糕點甜酒也無半分食欲。
她再次重複了一遍今日清晨已經重複多次的一句話,期望聽到對方三十幾次中不同的一個回應。
“你、你再說一遍,你來本宮這兒是幹嘛的?”
視線顫抖,擡眼望向眼前那個熟悉卻又不該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