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顆杏仁
第二十九顆杏仁
光影交疊,小字在金輝後模糊不清,直到化作清晰的兩個小團。
沈晚。
那個人押給沈晚了!
一時間衆人紛紛打量那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異裝人。通體的黑袍完好覆蓋住每一寸肌膚,微長的卷發過肩慵懶地搭在肩後,一副亮銀面具在硬朗的臉頰上游刃有餘的蓋住左半邊。
溫泠月本欲上前的步子也被這驀然的異樣頓住。
一道若有似無的視線定格在溫泠月身上,而循着撒金元的那雙被黑袍遮掩地嚴實的手向上望去,她不由得瞪大雙目。
扶岐?
恰好他轉身,分明隔了那麽遠,那雙上挑細長的鳳眸在銀面下泛着危險的光,卻一下與她的眸光觸上。
帶着濃濃的挑釁。
短暫的寂靜很快過去,取而代之的是窸窣的竊竊私語。
所有人都在打量他是何人,似乎并非凡人,竟用那麽多金銀去下一個無足輕重的賭。
更有動搖者見他如此,直接将自己放在“寧月”處的碎銀銅板挑出來改放到“沈晚”處。
越來越多的人效仿。
黑袍人仍站在高臺上,他身量比尋常禹游街上男子都要高大許多,站在說書先生身旁更是突兀。
可那人撒手一袋金元後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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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前去跟随改押之人漸無,“沈晚”比之“寧月”多出好大一截,扶岐眼中挑釁意味更甚,似有血色與亮銀相融,迸發可怖的光來。
南玉望着當下場景,若非她緊緊扯着溫泠月的袖口,想必她早就上臺押錢去了。
可扶岐出現在此,怎會看不出寧月沈晚意指何人?
她不能叫娘娘失了顏面,卻……
卻有一股不好的預感萦繞在心。
霎時,一道凄厲的女聲從她們站立的不遠處高聲叫道:“你、您您是不是娘娘?”
目光登時凝聚在那略顯華麗的女子身上。
只見她顫抖着指向人群中茫然的溫泠月,連話音都變得不完整,直到消聲,雙腿與地面磕碰發出悶音。
溫泠月循着那手指看清她的臉,費了好大勁才想起這人好像是曾随父親來拜訪過她爹爹的,某巡撫的女兒。
隐約聽見有人疑惑:“娘娘?得了吧,宮裏的娘娘怎麽會來……”
“收聲!”
跪下的巡撫家女子淩厲喝止住,直到無人敢質疑。
她曾有幸見過太子妃,也就是溫相之女一面,雖說當時只是遙遙見了一面,連話也沒說上半句,但不會有錯,就是這張臉。
——“參見太子妃娘娘。”
铿锵有力的男聲自高臺逸出,言語分明是尊重恭敬,可神态動作卻無半分端方姿态。
所有人怔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連外袍都不披的女子。烏發高高在腦後束成兩個彎髻子,以精巧可愛的雕花點綴,頂多算是京中富貴人家的打扮,怎麽會……
而高臺上之人似乎頗有地位,出手闊綽,并非等閑之輩。
底下齊齊的下跪聲将方才還熱絡不斷的瓊婲樓瞬間變成一根針落地都能清晰可見之地。
沒有人敢擡頭,甚至手臂還在顫抖。
人群跪下時,高臺上疊疊而起的金銀便更加刺眼,她們又何嘗不是在賭,賭從天而降的太子妃不知這些主角兒的諧音意指。
其中最震驚的屬距她最近的那位給她悉心講解《不見墨》的好心姑娘莫屬。
在聽見那三個字的瞬間便被吓破了膽。
一想到自己方才興致勃勃和太子妃講述她和太子的桃色轶事,她就覺得自己後半生無望了。
她怎麽……興致勃勃地磕半天,結果磕到正主頭上了。
“那個,我說諸位……”
溫泠月并不習慣這般景象,捏着錢袋的玉指凝成一簇白。
看見那一群人齊刷刷跪下時,她也被吓破了膽啊。
本想着偷偷出來打扮素淨些,不惹眼最好,卻不成想在這種戲樓能遇見熟人。
目光對上那黑袍的小卷毛,她扁扁嘴,暗道:還是個不大想見到的人。
可表面上她還是極力維持一個不失禮節的笑,掩飾着眸中驚色。
但她并未察覺旁人的驚懼,短暫堅決地叫她們起身後仿若什麽都沒有發生般,甩着手裏的錢袋子歡快跳上高臺。
太子妃,是要押嗎?
無人敢吐露只言片語,甚至有好事者已經邁出一條腿做好娘娘将錢袋子放畢後自己跟随她将銀錢改放寧月處的準備。
但頗受矚目的姑娘來到木桌旁卻不假思索地将一小包銀子“當啷”一聲,放在其中一托盤裏。
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冷氣,在姑娘輕松舒氣拍手的空襲争先望去。
被金元寶照得閃亮的“沈晚”二字前又多了一包碎銀。
瞬時,衆人松了一口氣。
仿佛溫泠月真的沒發現,看來她只以為這是一個單純的話本子罷。
而她的動作宛若一道清鈴,無人敢忤逆堂堂太子妃的選擇,剩餘押在“寧月”處之人紛紛逆了心意,跟随溫泠月下注。
最終象征“寧月”的托盤上只剩可憐的一小串蒙上塵的老舊銅板。
底下跪到麻木仍為起身的好心姑娘顫顫巍巍看着自己那串銅板,不敢去挪動半分。
不光因為方才在太子妃面前大不敬,更因為……她是堅定的月黨人。
嗯。
而溫泠月似乎不太在意身份洩露,眼見越來越多人投向沈晚,帶着些欣喜對南玉輕聲:
“阿玉,我們是不是賭對了,大家都押裴……沈晚,肯定沒錯兒!”
她将南玉的薄肩拍地叭叭作響,正沾沾自喜。
卻有人不肯眼見她無事發生的可笑模樣,故而那鳳眸卷發的男人毫不掩飾道:“娘娘真是慧眼,只是不知……堂堂太子妃這般沒有自信嗎?”
他沒有點明,卻字字直戳關鍵。
溫泠月眉心微蹙,放下在南玉身上的手緩緩看向扶岐。
她不覺自己哪裏做的不妥呀。
那根本不用思考,結局肯定是裴晚啊!
一者,她自己根本不喜歡傅沉硯,更逞論傅沉硯喜不喜歡她,那跟她沒半點幹系。
娶她不就是為了鞏固地位嗎,反正以後早晚會和離,她才不在意這些。
二者,裴晚那麽喜歡他,以後死閻王再婚,裴大小姐想必是良配。
最後……她才不要和那個奇奇怪怪的傅沉硯走到結局,話本嘛,都參照現實了,肯定選裴晚啊!
“使者這般有自信,現在就将結局寫出來給我們看看嘛。”
她漠然看向扶岐,和他放在那的一堆金元,再度喃喃:“扯上我做什麽。”
那人卻毫不顧忌衆目睽睽,嗤笑道:“那在下是否可以認為,娘娘與殿下的情意,并沒有那樣深厚?”
他亦步亦趨走到溫泠月身前,一雙眼不懷好意道:“或者說,壓根并無感情呢?”
到此,她瞳孔顫抖,眉眼泛着濃濃的詫異,許多不滿壓在喉中,卻拾撿不出半分,畢竟他說的是實話。
可他又是怎麽知道的?
最終幹澀道:“難道你們的關系更……”
帶上她因不安而顫抖的聲調,這句未完的話帶有何種色彩不需多想。
底下紛紛猜忌,這來路不明能與太子妃并立的究竟是何方神聖,似乎和太子殿下感情也很好啊。
不知哪句話激怒了扶岐,在聽到溫泠月的話後,那人挑釁的模樣被暴起的青筋取代,成為溢出眼眶的盛怒。
“你怎敢,将吾等與禹游比較。曾和禹游扯上幹系是我扶岐這輩子最屈辱之事!”
他壓抑着的滔天恨意悉數展露,較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利害,而那雙陰邪的鳳眸将她十足吓了一跳。
溫泠月忍不住後縮,卻又無法允許眼前人诋毀自己從小生長的土地,她強忍着被吓得快要變模糊的雙眼,頓住步子。
“你憑什麽這樣說禹游,憑什麽胡亂揣測我們。”
看着眼前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健碩男子,那雙拳頭只用輕輕劃一遭便能将她甩得老遠,筋骨盡斷。
可她還是長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朝他吼道:“你個小卷毛,使臣明明是來交好的對吧?沒有來由的诋毀友鄰之國,不覺得給派你來的人蒙羞嗎!”
“友鄰?”
他忍不住嘲笑,繼而更為兇狠地看向那個泫然泣下的的嬌小女子,掩在黑袍之下的手緊緊攥成拳,過往那些遭受過屈辱的畫面碎片般閃過。
“依太子妃之見,經過近期種種事宜,禹游和十四州,還有可能結為鄰好之邦嗎?”
不等溫泠月開口,他揚着怒眼再度上前一步,直到将地上的女子逼到木桌邊緣,才恨恨開口:“這輩子都不……”
“砰——”
一道清脆磕碰聲猛然将扶岐欲拽住溫泠月的手掙開,連帶着扶岐被那長物撞翻在地。
“誰!”
他視線草草掠過臺下一衆呆若木雞不敢動作的閨閣女子和柔弱公子,最終定格在突然闖入高臺的一位青衣暗衛身上。
他手持将扶岐抵開的長杖,竹色的鐵杖握在手中,而手被緊實貼合的束袖攏得利索。全身自上而下清一色的青衣碧帶更襯其人伶俐。
“大膽,竟敢對娘娘不敬。”
他怒目而視,扶岐輕笑一聲:“太子殿下的忍耐力愈發差了,還是說遣來的人都向你這般磨蹭?”
溫泠月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現的人,反複思量,也并未在頭腦裏想出這人究竟是誰,連名字都不記得。
她抹了一把被淚潤濕的臉頰,卻見扶岐見勢不甘示弱地躍起與青衣暗衛纏鬥在一起。
長杖與扶岐的獵月刃想碰竟絲毫不落下風,那根平平無奇的杖在這人手中時而若柔鞭般敏捷,時而若利劍般犀利。
十四州獵月刃有劃破晝月之力,加之扶岐其人精煉的招式,與青衣的挑砍碰撞出犀利刺耳的摩擦聲。
風聲獵獵,他們的打鬥直指要害,扶岐毫無疲累之态,“當真毫不留情啊,莫非連最後一點結交情誼都不顧了嗎?”
青衣暗衛面容無一絲破綻:“使者方才不是說,無論如何都不會與禹游交好嗎?何況近期使者種種冒犯,殿下又何必再留情。”
說罷,他趁扶岐抽刃的空隙一杖掀翻說書先生那狹小的木桌,木屑盡斷,簌簌打在黑袍男人身上,袍子被割出斑斑點點痕跡,有血自破損處殷出,而那木刺破開他小臂上的血肉,直直将其釘在原處。
臺下莫名觀了一出大戲的百姓早已縮在镂空場地四周的大柱後,大氣都不敢喘地看着那青衣暗衛緩步向已無還手之力的扶岐走來。
眼中是肅殺,像極了某人,仿佛只這一眼便能斷出這是誰手下之人。
溫泠月看着被木桌甩出的巨力順勢砸到自己身旁的扶岐,卷曲的長發淩亂不堪,拳卻還是收緊。
她不忍看這種激烈兇殘的打鬥場景,吓得跪坐在地上,忍不住捂上眼,可餘光卻不經意落在一處。
發被割斷幾縷,耳後隐約綴一塊綁了兩道絲線的翡玉,左右各系着什麽,循着望去是那雙亮銀的面具。
有明察秋毫者似乎敏銳地瞧出什麽,溫泠月耳畔出現不确定的低語。
——“你瞧,是不是我看錯了,那個人的手腕怎那麽紅,瞧着好奇怪啊。”
——“真的?我阿爹說紅膚是只有十四州那群蠻人才有的,我還沒見過呢。”
溫泠月散落的發遮住她眸子流出的光,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細微聲傳來,輕弱的铮聲。
忽然,扶岐捆綁着面具的翡玉破裂,細小的玉珠散落成碎片,墜于她的手背上。
男人似乎察覺到什麽,雙目不甘到惶恐甚至畏懼,連肩都在顫抖。奈何雙臂被鉗制,動彈不得。
那副從不被允許拿下的亮銀半臉面具,應聲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