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顆杏仁
第十五顆杏仁
怎麽和她想象中不一樣。
大殿明月珠壁,金玉華彩斜照亮杯盞,宴中處處泛着流金銀芒。
除卻高臺主位上面目陰鸷半靠在大座上的傅沉硯外,兩側分別列長桌,而真正的貴客只有一人。
傅沉硯的視線越過中央翩翩的舞姬,不加掩飾地朝她望來。
溫泠月腳步定在原地,極努力才叫她的表情沒有那樣愕然。
這是什麽情況?
殿內歡暢并未因她的到來而停止半刻,直到侍奉在側的女使走來對她低聲竊談,才将她帶到高臺上傅沉硯身旁的另一個主座上。
太子唇畔勾起若隐若現的笑,一雙眼緊緊盯着她落座,沒有溫泠月意料之中的震怒。
下一瞬她忽覺身旁襲來雪松香,耳畔驟然響起死閻王低沉微啞的嗓音:“做的極好,你終于成功惹怒孤了。”
她全身緊繃,手蜷縮在大袖裏只覺指尖冰涼。
而這一舉動在外人看來不外乎是一副太子惦念姍姍來遲的太子妃,親昵耳語的模樣。
難以想象,她身上穿着尋常的素裙,不過稍顯精致的杏花淡粉色,被殿內光照時妍麗如春桃,卻實在……不符身份,與傅沉硯準備的那件鵝黃華麗羅裙相去甚遠。
何況她裙擺後還浮着方才摔下來沾上的輕薄灰塵,略顯狼狽。
溫泠月坐如針氈,似乎今夜的一切都與她想象相悖。
直到她看清整場宴會境況,傅沉硯似乎頗是看重這位被宴請的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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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受關注的客人一身黑銀華袍,卻點綴些禹游衣飾上不會有的罕見珊瑚珠,想必也是尊貴的。
他人靠在座椅上,卷曲的黑發自然垂落過肩,全身裸露處極少,連臉上都戴一半臉銀質面具,線條流暢直至鼻尖,将其左半邊臉完全遮住。露出的一雙鳳眸宛若鷹隼,銳利帶煞的視線毫不退卻地與溫泠月對視上。
他好像有些眼熟,溫泠月在心底思量,卻想不出是誰。
溫泠月持續失神,以為自己不過又是充當一塊宴會背景板,卻發覺那不知名男人的目光若有似無地一直在盯着她。
“使者無需拘謹,今夜玩得可盡興?”傅沉硯向來笑不達眼底,象征性地舉起銀杯向男子示意。
“太子妃實在親切可人,今夜雖不見禹游之月,沒想到在下卻還有幸見到娘娘。”
男子越過傅沉硯的話,勾起未被面具遮蔽的薄唇,意外地向溫泠月問好,而後才緩緩将目光挪向傅沉硯。
“禹游太子殿下主宴,哪有不盡興之理?扶岐謝過殿下。”
傅沉硯在男人開口的瞬間陡然陰沉下來,視線輕佻地從她臉上瞥過不輕不重的一眼,較方才與她對話時還暗上幾分,看向使者的目光亦潛藏起難辨的陰森。
觥籌交錯迸發出的光影悉數灑落他眼底,璀璨之下漠然的笑意是他最後的禮數。
“使者與太子妃認識?孤竟從來不知。”
溫泠月嗅到一抹危險的意味,她細細盯了被稱作使者的男人良久,又被傅沉硯明顯冷下的話音震懾,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
這是那天在戲臺下撞掉她糕餅的男人。
她從來沒有在意過那天發生的瑣事,而且當日傅沉硯也在場,為何他不記得?
傅沉硯将才那句話不是問她,似乎也沒有想等她回答的意思,而是刺向底下的面具男。只見他輕笑幾聲,無奈又随意:“意外罷了,在下榮幸。”
氣氛暗潮湧動,好似一場轉瞬即逝的鬧劇,她感受到傅沉硯那股疏離的神态,自覺将身子離他又遠了些。
“使者來禹游,若有招待不周之處,盡可開口。”
“殿下好意扶岐心領,自會向主領傳達禹游誠意。”
分明是歌舞升平的樂宴,溫泠月卻在這兩個男人的話裏聽出些風波詭谲的意味,但她不知道這兩個人說的是什麽,只知道這叫扶岐的面具男子并不是禹游人。
她只好默默喝下一杯又一杯似酒非酒之物,一盞又一盞,竟不醉人的。
“娘娘,您若喜歡,可是需要奴婢再拿一壺來?”伺候在座後的眼生小宮娥試問道。
溫泠月喝到興頭,見那傅沉硯二人聊得氣氛不容旁人插嘴的模樣,對小宮娥點點頭。
須臾,她見那小宮娥拿來兩壺酒,欲往她和太子小桌上皆換上一壺新酒時,溫泠月忽地瞥見她捏着的準備放在太子面前的那只酒壺上雕刻着她喜歡的飛魚紋,而另一壺則是猛虎。
她冰涼的指尖朝她暗自勾了勾,示意她想要那只飛魚酒壺。
不為別的,她就是見不得傅沉硯用那麽好看的壺,反正裏面盛放東西都一樣,就算是外觀她也要氣他一下,叫他知道自己才不是任由他威脅也不生氣的。
小宮娥明顯僵了一下,轉瞬即逝的猶豫在看見溫泠月的注視時只好收回将要遞到太子面前的手,轉而将那只飛魚壺恭敬地放在溫泠月面前。
她喜滋滋地望着這種罕見酒壺上濃稠的墨藍花紋,飛魚靈動可愛。
而斜眼瞥見傅沉硯面前笨重的猛虎……其實就是一只大瘋狗。
瞧傅沉硯那一臉晦暗不明的複雜臉,她在心裏幻想笑得好開心。
“哼哼,你就喝吧大瘋狗,死閻王,嘿嘿……”
她歡快地捏起飛魚壺,朝銀盞微微傾斜,曼妙動聽的流水聲若山間擊石般徐徐淌入,直到有個半滿。
心情暢快些許,她舉杯看了看銀盞內晃動的碎星,泛着淡淡的藍,低嗅起來只有不明顯的橙味。
好新奇。
方才似乎聽見不知誰說這是扶岐使者自十四州某一州中帶來的特制佳釀。
嗯?是酒嗎?
她剛才怎麽沒喝出來。不過她自知酒量差強人意,平素也不怎麽飲酒,也不太在意,只是好喝便對了。
溫泠月淺啜一口時,傅沉硯那人與扶岐聊到氣氛玄妙處,句句意指其他,攻防交錯幾個回合,似乎都在打探對方底線,而唯一不變的是自那時起傅沉硯就覆在眼底的冷意。
他默默從新壺中倒上滿滿一盞,早知這是寧州特供,自當給面子地與扶岐共同舉杯後一飲而盡。
一杯酒輕易掩去眼中翻滾的權力與欲.望,常居高位難免自負,傅沉硯在喉中灌入橙酒時,扶岐在面具下的左眼透過酒杯縫隙看向傅沉硯時迸發出一絲嘲弄。
太子殿下,你的自持力究竟有多……
“沒有了?”
扶岐酒杯還僵在空中,心底話音未落,卻被這忽如其來的清脆聲打個猝不及防。
傅沉硯顯然也對安靜了整晚的溫泠月疑惑到微蹙起眉頭。
只見粉裙的她揚起袖子,不疾不徐地又往口中傾入一小口銀盞中物。
眼神微微迷離,玉頸一抹淡淡的緋紅,伸直手臂就朝傅沉硯遞去,口中意猶未盡道:“閻……殿下你的怎麽這麽快就喝完了?沒事,臣妾這裏還有。”
說罷,她煞有介事地提起飛魚壺輕輕搖晃,向他的空杯中倒去淺淺一層,不經意瞥見他時眸光清明,瞧不出醉酒之意卻也……不那麽正常。
傅沉硯雙眸頓時沉了下來,一眨不眨地盯着溫泠月,而高臺下的扶岐偏偏頭,有意不去盯着那一場熱鬧。
被看的不自在,溫泠月搖晃着想要縮回座位裏,頭腦不知怎的變得奇怪了起來,看着金玉光芒只覺得像一團團的雜光,意識混沌加之傅沉硯的不作為令她膽子也莫名大了起來。
她面含笑意地勾着飛魚壺,對這雕紋喜歡的緊,然後驀地直起身子頓住了。因她餘光瞥見了那個前幾日撞翻她糕點但挺有禮貌的使者,想起這酒是他帶來的,眸子亮了亮。
“他怎麽不喝?”她低喃。
扶岐似乎顧及太子妃臉面般不忍直視,回身對随從交待着什麽。
也就是趁着這個空擋,溫泠月不等太子喝止,義正言辭地踏了過去。
果然,他桌子上都是些禹游的普通酒釀,這哪是她們招待貴客的姿态!
何況那天雖然扶岐撞翻了她的吃食,也挺有禮貌的賠不是,還想給她買新的來着。
她很欣賞這個帶着面具的小卷毛。
溫泠月心底确認這一點,毫不猶豫地将飛魚壺裏的橙酒倒入他空了的杯盞中,不顧周遭下人的驚愕,心滿意足地走回傅沉硯身邊,高臺上的主位。
他懶散地斜靠在大椅上,左手撐在座椅邊緣饒有興致地抵住下颌,方才還陰沉不明的眸光看過這一幕時忽然噙上些若隐若現的玩味。
姑娘覺得這在場之人都不正常,怎麽都不覺得熱?她甚至好想把袖子挽到大臂上,若是可以的話,能把裙擺也撩起來涼快涼快就好了。
輕微的混沌卻令她腰肢不當心磕到桌角,碰倒了邊緣的那杯殘酒,杯中之物悉數灑在她裙擺上,染濕暈開了一大片。
不知為何,她當即覺得清醒又昏沉,耳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漲紅,方才冰涼的指尖現在燙的吓人,那團火又從指尖肆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愣在那裏抓着被浸濕的衣裙一時沒了動作。
好奇怪的感覺,身上又熱又冷的。
下一瞬,她滾燙的手腕被傅沉硯帶着寒意的手攥住,整個人被牽至他身後,男人高大颀長的身形就這樣擋在她面前。
意外的,被他冰涼的掌心裹住時她覺得好舒服,是緩緩沁到心底的涼意,恰好與她由內到外的滾燙完美調和。她竟有些貪戀他身上的溫度,急需些什麽來緩解這股熾熱。
一個可怕的想法開始蔓延,她茫然地看向傅沉硯的手,唯一殘存的意識告訴她,要離他遠一點,離任何人遠一點。
千萬不能讓……男人靠近自己。
她恐懼的那點意識令她掙開束縛,匆匆道歉後強裝鎮定地跑出主殿。
“使者見諒,太子妃酒量不佳,孤先失陪。嵇白,送使者去後殿小憩。”他猶豫一瞬,“再請個太醫來。”
傅沉硯與扶岐對上的視線沒有擔憂之意,反而是對他挑釁的回應。或許應當說整場宴會從不曾有主客之分,唯二位博弈者在刀影裏厮鬥。
眼下,勝負已定。
他手心還有溫泠月殘存的熾熱餘溫,不再留分毫視線給那副亮銀面具,大步離席。
“使臣大人要走要留,悉聽尊便。”嵇白淡然。
座上的扶岐注視着他離去的目光,眼底的嘲諷挑逗更甚。大快人心般抓起桌上滿滿當當一盞酒灌入喉間。
傅沉硯你高傲什麽?小小太子,還不是克制不住。贏家只能是……
“噗——”
心裏話還沒罵完,猛地灌入的酒僅在舌尖過了一瞬就被悉數噴出,不可置信地往杯盞一望……淡淡的藍,徐徐飄出不明顯的橙味。
是他帶來的寧州橙酒!
怎麽會在他杯子裏?!這不應該是在……
扶岐幾近目眦欲裂地望向已經空無一人的高臺,視線慌亂尋找,直到定格在太子妃桌上骨碌碌滾動的飛魚壺,猛地将手中酒杯磕在桌上。
殘餘的酒釀從杯中飛濺出零星淡藍,液體折現出他盛怒和已經開始泛紅滾燙的臉。
一場敗局。
*
而楓池別院一間毫不起眼的小雜室內,熱潮洶湧在逼仄的室內逐漸蔓延、升溫,到不可控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