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顆杏仁
第十四顆杏仁
今夜霧氣彌漫,青天白日早已過去,想必不日将有一場雨,連綿不休。
問月街上閑人雜談不過氣候瑣事,唯有裹成個粽子的溫泠月心事重重,雖說不是第一次逃走,但對方是那個變态,她心底總是惴惴不安。
不難猜到傅沉硯回去發現她不在後是什麽表情,要殺要剮多少遍也無所謂了,反正她也不是沒被他威脅過。
自己該不會已經習以為常了吧?
誕生這一念頭的瞬間溫泠月心底一涼,飛速将之掐滅,太恐怖了!
內心複雜的原因大抵是因為那個莫名燦爛笑着的他,某些時刻能給她沒有那麽可怕的錯覺。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絕不能讓傅沉硯那種心思得逞!
姑娘躲在馬車裏縮成一團,用層層薄紗織成的披風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自鼻尖往下垂落一條白色紗巾,往車窗外打量的目光多少帶着些惹人發笑的鬼鬼祟祟的意味。
南玉擔憂道:“娘娘,我們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小女使的擔心不無道理,那身驚豔絕倫的盛裝就那樣被溫泠月毫不留情塞在被褥裏,不知從哪動的心思,還故意将其擺成人形……
溫泠月當時頗是自得地說這樣兒瞧着像真有個人躺床上養病一般,再傳至傅沉硯身邊侍衛的耳中,興許能蒙混過關也說不定。
反正……她是有一部分留在東宮裏的。
溫泠月擺擺手,不知哪裏來的肯定:“阿玉別怕,東窗事發,我保護你。”
馬車在搖擺間駛出繁華坊間,一簾之隔以外充分顯現玉京傍晚的靜谧。
她逃跑的目的地起初并不明确,直到一物出現在她腦海裏,欲.望變得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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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藏的杏仁佳釀她早就喝完了,她不貪,但自知道傅沉硯對杏仁那事以後,她也不似往日那般明目張膽,意興倒是少了許多。
恰逢二哥哥歸京,皇帝為答他平定戎西之功,撒手指了座京郊園子給他。溫泠月受二哥邀請多次卻總難尋閑暇。
據哥哥說這園子裏夜晚靜谧,池邊煙波浩渺實乃仙境,附近沒多遠又有……
有什麽來着?
溫泠月記不太清當日二哥随口提及的後半句,只知道現在能避一避的地方只有二哥的園子了。
西林園內守衛寥寥,想必因溫既墨溫将軍聲名在外,無人敢來冒犯。而剛好他不喜歡人多之處,西林園子也能平添一分安靜。
只是當她走在園內時才得知,今夜二哥哥在園子裏會客。拜訪之人恰好是左相裴弘,及其女裴晚。
她本無意打擾,又怕誤了二哥哥的事,故打斷了通報小厮的話茬,尋了殿附近的一座流水亭靠在圓柱子上小歇。
二哥沒騙她,池塘當真煙霧籠罩,游魚金紅交錯在一脈霧色裏明滅可見,水波粼粼銀芒叫她看得眼暈,也不知那場宴何時結束,亦不知今夜該如何回去。
她的一時沖動總令事後手足無措,好在她早已習慣。
“溫泠月?”
一道突兀的女聲打破霧光池寂靜的氛圍,話音裏帶着輕佻的驚訝。
姑娘循聲看去,來人竟是本應在殿內當貴客的裴晚。
與溫泠月不同,裴晚自有一種甘泉清露的淡雅儀态,眼含秋波,縱是靜靜站在那裏也是楚楚可憐的柔婉,簡單來講,玉京萬千公子的白月光本人。
現下她一身水藍羅裙,眉心微蹙站在亭口,看向溫泠月的眼裏有幾分揮之不去的厭煩,卻剛好被她明顯的冷漠掩飾地滴水不漏。
溫泠月沒太看清她的眼神,“裴晚?你怎麽來這了?”
裴晚極在乎高門貴女聲望,舉手投足盡顯矜貴,自然不可幹出從宴中偷跑之事。
“不能嗎?”她輕聲。
興許因為當場只有她們兩個人,裴晚也不屑于虛與委蛇,直白道:“溫将軍盛名遠揚,我父親來慶賀将軍拿下戎西,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太子妃。”
“太子妃當真好悠閑。”
溫泠月對她刻意加重話音的那三個字的稱呼有些煩躁,不動聲色地皺皺眉。
她其實不那麽喜歡裴晚,也不太喜歡她家裏。
雖然自己對朝中事并不了解,但也知道左相一直與他父親過不去,處處刁難一類常有。而這個姑娘不知為何在為數不多的見面裏總是表現得很讨厭她,不顯山露水的厭惡最是難猜。
“你別這麽叫我。”溫泠月不甘示弱,聲質強硬了起來。
剛走到她面前,裴晚身後跟随的婢女卻匆忙尋過來,道:“小姐,大人喚您透完風快歸宴呢。”
溫泠月還沒緩過神,便被她不懷好意的邀約擊中,“太子妃娘娘也随我一道去罷,畢竟溫将軍是娘娘兄長,躲在這忍受夜風也不好吧。”
“裴晚你……”她不明就裏地看着藍衣的裴大小姐快步将她帶入大殿裏,明晃晃的燭火将所有死角照亮,溫泠月一擡頭就看見正中端坐的溫既墨,她二哥哥。
“溫将軍,父親,裴晚貪涼回來晚了,在此領罪。但沒想到透風竟偶遇了太子妃娘娘,幸好晚兒出去了一趟,否則還不知娘娘要在外躲避多久呢。”
“誰躲了……”
溫泠月暗中糾正,她那叫堂堂正正坐在亭子裏,又不是什麽貓貓狗狗,縮在草叢裏躲着什麽。
溫泠月想到她為何和裴晚相處覺得別扭,就是因為這人說話,雖然總是柔柔弱弱聲音挺好聽,但是不知為何裴晚每次說的話都顯得她像鬼鬼祟祟做了很多錯事一樣。
裴丞相看見溫泠月,忙恭迎道:“娘娘竟有興致,不過臣想着今日似乎不曾宴請……太子妃?”
他又來了!她不知裴伯伯那種嘴上客套逢迎,實際上一點喜悅也沒有的話說出來做什麽。
“泠泠?”溫既墨亦是不解,沒想到她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她本以為今日不年不節應該只有哥哥一人,卻沒想到闖進狼窩了。
直到落座她都沒想起來方才自己說了什麽又解釋了什麽,只知道不自在極了,一個勁地夾着筷子吃。
仿若一直有若有似無的視線往她這邊瞟,而這種場合溫泠月又不可能朝哥哥要什麽酒釀。
早知道就換個地方去了。
溫既墨言辭深重,妹妹的到來雖然讓他心中欣喜,可在瞥見和她貌似熱絡實則句句嘲弄的裴晚時,不禁又煩躁起來。
眼下這場晚宴或許根本稱不上正經宴會,裴丞相見風使舵的本領極高。因與父親官場不和,致使他對溫家幾個孩子從小都沒個好眼色。
早幾年對他溫既墨可謂是不聞不問,也就是今朝他在戎西勞苦數載終于平定叛亂得了榮耀,才上趕着來賄賂。
畢竟拉攏一個将軍對他的丞相仕途也是穩賺不賠的。
而且……
溫既墨視線掠過安然坐在裴弘身側的裴晚,裴丞相曾有意将女兒婚配給太子之事他不是不知道,眼下婚事落空,裴弘存了什麽心思也不難猜。
只是瞧她對溫泠月不懷好意暗中指責的模樣,他提不起什麽興趣。正好,整場宴席裏裴大小姐看向自己的眼神同樣淬着冰。
溫泠月悶頭吃菜,忽地飄來一個不明意味的嗤笑,擡頭卻是依舊端莊的裴晚,和莫名其妙眼裏意外欣喜的裴弘。
只見他在溫既墨飲酒的空隙暗中與裴晚交代了什麽,語畢時不懷好意地瞥了溫泠月一眼。
然後就聽到裴晚說:“天色已晚,娘娘怎麽孤身一人來溫将軍府上了?晚兒知曉太子殿下的別院離此處極近,夜色幽深,民女也擔憂娘娘的安危,不若我陪同娘娘去歇息,而後再驅車回裴府吧。”
“也好,聽聞今夜殿下在楓池別院小住,興許娘娘也是自那裏出來的也不一定呢?”裴弘爽朗地笑道。
他在說什麽?溫泠月警鈴大作,她怎麽從不知這附近是傅沉硯的別院,哪來的?他今夜還在那?
有些怔愣地看向溫既墨,才想起曾經哥哥似乎提及過西林園子隔壁不遠處就是……太子殿下的楓池別院。
而二哥顯然将她的意外當成了詢問,于是點點頭答應了。
這場莫名奇妙的到訪甚至還沒來得及和二哥說上一句具體的話,她就又被迫跟在裴晚身後,心裏左思右想該如何逃開,可似乎沒有一個确切的理由。
她總不能和這個人說她讨厭傅沉硯不想去他的地方住吧?
“額,裴晚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可以去的,就那幾步路也沒多……遠。”
笑死,她根本不知道怎麽去。
裴晚不作聲,半晌後甜甜笑了一下,而後飛快恢複熟悉的漠然:“無妨,現在也不晚,當作散心也未嘗不可。何況陪太子妃,是民女的榮幸呢。”
溫泠月不明白她陰陽怪氣想表達什麽,反正裴晚也不會和她說真心話,她也就不願再開口。
過了良久,久到她看不見西林園子的邊緣,始終靜默的裴晚忽然出聲指向不遠處隐現的別院輪廓。
“泠月,那座園子後院附近有一只大狗,傍晚沖出來險些咬到我,我們一會路過我好怕它會像那時候一樣忽然蹿出來,你可以幫我去圍牆上面看看嗎?”
她說的誠懇,言語顫抖仿佛傍晚當真給她帶來不小的驚吓。
溫泠月頗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探問的目光觸及裴晚懇求的面容,又望向眼前并不那麽高的圍牆,掂量着撓撓頭。
這高度她爬綽綽有餘,若是忽然闖出瘋狗咬人的确有些危險,而且看裴晚好像真的很怕的樣子,她便也沒多想,應了下來。
然,剛一股腦從圍牆上探出個頭,懸空的腳下忽然有一股力,讓她整個從牆上翻了過去,結結實實摔了個屁股敦。
是裴晚!
她幹嘛用手托她啊,她自己就可以了的。
下一秒,圍牆外的裴晚驚叫起來,引來一衆園內侍衛,委屈道:“方才見了太子妃娘娘貪玩,本想扶她下來,沒想到娘娘手腳伶俐,不等我攙扶就……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倒栽的溫泠月莫名其妙,她在說什麽啊?頭昏腦脹地擡頭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嵇白!
嵇白身側站着滿臉擔憂的裴晚,似是剛從殿外守衛手裏領過她。
而裴晚看見溫泠月的一瞬間便匆忙跑去将之扶起,連連道歉說自己不該任由她一人如何如何,溫泠月都聽不進去了,滿腦子都是:嵇白怎麽在這,他在這是不是說明死閻王也……
其實此時她還心存幻想,裴丞相一定是記錯了,傅沉硯今夜不是要在東宮預謀對她不軌嗎,怎麽可能會在這種偏遠的園子裏。
此地屬京郊,後山傍着山林湖水,據說楓池別院也因園子裏有全玉京最美的楓林秋池而取名。但離玉京城中心實在是遠了些。
殊不知在她剛從圍牆掉下來的那一刻,消息就已傳到遙遠的主殿,面容不善的太子殿下眸光登時陰冷了一分。
在此前的一個多時辰內,他無數次聽派回去的侍衛說:
回禀殿下,娘娘她不在東宮內。
娘娘她還是不在東宮內。
娘娘她……不知去哪了。
好,溫泠月你當真有膽量。
而溫泠月顯然還在默默祈禱,身旁的裴晚卻換上一副亮晶晶的神情,打量着別院的一切,直到嵇白将震驚到呆滞的溫泠月扶起,對她垂首。
在看見嵇白的那一刻,她心都碎了。
“見過娘娘,您身子可有傷着?殿下一直在等您。”他命人檢查完溫泠月的傷勢,确認只是普普通通跌了一跤後才繼續開口。
他一直在……等她?在這等她?
“這是哪?”她疑惑,裴晚不是要帶她來楓池別院嗎,那她為什麽說這裏有瘋狗?
“回娘娘,此為殿下的楓池別院,不知這位是?”
嵇白疑惑地看向裴晚,卻見她嬌柔一笑,道:“左相府裴相之女裴晚,擔憂娘娘夜路怕黑,故伴其同來,無意冒犯殿下……”
“哦,既如此,裴姑娘便可自行回府了。”嵇白冷漠臉。
“這……”裴晚臉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嵇白想了想,也覺不妥,又說:“若累了在那邊廂房小歇也可,殿下急迫,恕卑職失陪,先帶我們娘娘前往了。”
最終落座空無一人的狹小房間時,裴晚怒意更肆,甚至要暈厥過去。
方才宴會上,她看得見溫既墨眼裏對她的煩躁,她也一樣,什麽将軍也要她去上趕着逢迎?
要不是後來溫泠月來了,她爹爹對她說:“你和溫家那個小呆子站一塊,只要沒眼瞎的都知道誰更勝一籌。“她才不來呢。
何況……這可是太子殿下的別院,她就算沒嫁到東宮又如何,她和溫泠月,殿下憑什麽要溫泠月那個傻子!
本以為讓她在殿下別院丢個臉能為自己助長幾分氣勢,好叫他認清這小呆子的真面目,可如今卻是她被關在這個冰冷的小廂房裏,奇恥大辱!
*
裴晚的怨怼不會傳到溫泠月耳朵裏,也大抵猜出這裏沒有什麽咬人的大狗。
不,非要說的話的确有,瘋狗傅沉硯一只。
可她現在滿心都是另一件事:傅沉硯急迫?!
嵇白忽然開口:“娘娘別怕,殿下今夜興致高,不會怪罪您的。”
她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茫然地跟着嵇白向歌舞升平的大殿處走去。
他莫非還喜歡伴樂?
興致高豈不是更完蛋了!
難道他那件事還沒過去嗎,不在東宮,就是要在別院嗎?讓她做什麽就做什麽,絕對不行!
“娘娘請。”
掙紮了良久的話沒來得及出口,卻被忽然大開的殿門內景象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