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顆杏仁
第十一顆杏仁
溫泠月只覺耳根升起滾燙,慌忙後退以遠離他有溫度的指尖,不明局勢,又實在聽不懂傅沉硯的話。
沉默片刻後,她慌不擇路般脫口而出一個問題以将氛圍扯遠:“殿下在此,不會誤了事嗎?”
她也不知道傅沉硯能有什麽事,大抵是去殺人或是殺人的路上,或許興致使然才忽然叫住溫泠月,可那是不是說明,她方才在花樓見到的那個人,正是傅沉硯?
視線下落,正是那繡金的黑袍,分毫不差,可又分明有哪裏不對勁。
男人不知聽到什麽好笑之事,抱臂嗤笑一聲滿不在乎道:“那些場面話永遠莫想從我口中說出來,應付那些冠冕堂皇的老頭最叫人心煩,也只有他喜歡相與吧。”
“他?”溫泠月聽不懂他說的一個字,卻隐隐約約覺得怪異。
男人見溫泠月的反應來了興趣,惡趣味地勾起唇角,将才的抱怨和不屑驟然消失,倒有幾分故作玄虛:“對啊,正是被你喚作太子殿下的那個他,他平生最喜歡權勢了。”
溫泠月不作聲,試探性往前挪了一步,仔細觀察這人的神态,确認無誤後又輕輕往前湊過去嗅嗅。
沒有酒味啊。
那他在說什麽胡話?
莫不是瘋了?受什麽刺激了?
溫泠月頓悟了,了然于心地點點頭,低喃道:“果然是殺人殺麻了吧,都說閻王還得休息,他日夜不分的生氣拔劍,受刺激也是合理的。”
繁星滿天,夜幕呈黑藍色心甘情願成為星子後無聲的景,弦月高懸照亮他們所在的青魚街。
少女荷粉色的淡羅裙與男子純黑繁花暗錦袍子對比鮮明,卻意外的和諧,旁人若是不駐足細觀,想必也只會認為是一對小鴛鴦在街邊談情。
“閻王?”傅沉硯眼睛一亮,輕笑着逸出聽來的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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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被吓得夠嗆,連連道歉,暗罵自己音量太大,想着該如何找補,卻被他毫不生氣的語調打斷。
“倒是有趣,不過若孤來講,叫死閻王似乎更恰當些。”
她驀地瞪大眼,驚恐地看向眼底戲谑的傅沉硯。他、他什麽時候知道她罵他了?該不會次次都被他聽去了吧?
傅沉硯并沒有溫泠月意料到的暴怒拔刀,只有久久不散的調笑,湊到她耳邊對溫泠月輕聲道:“噓,這是阿泠與孤之間的秘密,不可以告訴他哦。”
耳邊喘息的餘溫還未消弭,溫泠月卻看着眼前邁開步子似乎眸中激動的男人,覺得陌生。
“他”是誰?傅沉硯為什麽要管自己叫“他”?
月夕夜宴那日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她似乎覺得這是那個夜宴醉酒的男人,而非平素的傅沉硯……
她一定是沒睡好,頭腦恍惚了才會有錯覺。
思慮間,她的手被一雙帶薄繭的大手包裹,輕快地牽着她向路邊熒亮處邁開,循着男人冷白的指尖向上望,依舊是傅沉硯溫和又嬉鬧似的表情。
“上回夜宴中未完的話本,孤帶你去瞧瞧現場。”
她滿腹疑惑,知道被牽至青魚街那傳聞中最大的露天戲臺,她才明白傅沉硯話中含義。
因臺上滔滔不絕的話本先生正在戲說時興話本中最著名的情節,講的是男女主角兒初遇時驚鴻一瞥的那一眼。
這臺子是極好的,先生在前講時,後頭兩名貌美戲子正随先生言語間将那短短幾行文字以動作展現。
臺上高懸特制粉月魚燈,桃粉色燈籠紙內裏繪制雙魚戲珠的花紋,還随周遭樂人彈奏輕輕輾轉。
傅沉硯看到興頭上忽地側目想與溫嶺月說些什麽,逸出的第一個字還未全然展露,便被那驚為天人的一眼堵在嗓子裏。
姑娘聚精會神地看着臺上戲說,桃紅花燈上的金魚在流動的色彩間恰好将少女包裹,她臉上映出金魚倒影,本就柔和的側顏被淺粉和金魚勾勒的靈動可愛。
傅沉硯微眯着眼看着溫泠月的一颦一笑,清澈卻飽含深意的眸光似是透過她看着那個“他”決意娶的姑娘是何模樣。
不是沒想過那人會婚娶,可太子妃同樣也作為他的妻,于現在的自己而言終究是個新奇之人。
可巧,他自己對眼前這個女子頗有興趣。
“嗯?”
察覺到傅沉硯的聲動,溫泠月也戀戀不舍地将目光從戲臺上挪開。她正看得心髒狂跳,轉身時卻不小心觸到傅沉硯溫熱的指尖。
周遭萦繞淡淡薔薇花香,分明不是這時節開放,他卻分明在她身邊嗅到了。
男人的驚豔轉瞬即逝,被耳畔樂曲的影響,他望着臺子上主角含情脈脈地眼不滿地對溫泠月道:“你瞧這平平無奇的相遇,哪有看兩眼就定情喜歡上的?”
這一瞬溫泠月幾乎忘記身邊人的身份和素日的厭棄,倒向成婚前和元如頌一道來看戲時一般,自然地接道:“那依你所見應當?”
“自然是驚心動魄的,既為相愛,後來的坎坷心酸自然應當以一個曠世奇緣開啓,才算好看。”
傅沉硯沾沾自喜,其實他也沒看過多少,只是認為大抵應是這般。
溫泠月沒有回應她,只癡癡地看着臺上的戲,這回出來,下次再有能溜出東宮的機會又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阿泠餓不餓?那邊攤子飄出的軟酪味好香,定然極甜。”
他忽然說出這句,當溫泠月擡起頭時一下便看見男人眉眼笑得燦爛無比,眸光真誠。
本以為他是餓了想去買些吃食,沒成想下一瞬眼前便出現兩盒不知是他從哪變出的軟團子。
“喏,想吃嗎?”
他故意調笑,瞧着姑娘欣喜地插起一枚雪白的團子送入口中,唇畔勾起的弧度頗是滿意。
軟酪甘甜,薄皮上一層糖霜似白雪落入山間,鋪了薄薄一層倒讓內餡變得更加柔和,滑入口中時格外細密。
咀嚼間,她察覺到什麽不對勁,不可思議地看向傅沉硯。
這糕點裏的內餡是……杏仁碎啊。
傅沉硯還沒吃,以為她是覺得太好吃了,驕傲地揚起頭:“如何,是不是覺得孤很好?不過無礙,孤當然能猜到阿泠會這樣想。”
在興頭上他自燦爛的傅沉硯沒成想卻等來一句:“殿下,你為何會……嵇白沒有跟随您嗎?”
他随意道:“甩開了,那小侍衛也夠難纏。”
他不對勁。
小侍衛?他怎麽那樣喚嵇白?
“你是不是……”
溫泠月本欲再問,那人卻搶先湊上她耳邊,玩味道:“你對他身邊之人了解多少,太子妃?”說罷他壞笑着往口中丢入一塊團子,當着溫泠月滿目的震驚嚼了嚼。
他話音輕佻,在桃粉燈影霓虹下,肅穆的黑衣也不那樣嚴苛,倒有幾分明媚少年氣在。
人潮洶湧,溫泠月左手捏着的食盒被她左側始終不曾在意到的黑袍人撞掉在地,她驚慌地偏過頭去只見半張臉被包裹在銀色面具下的男人。
那人極為抱歉地彎腰拾起地上滾了一圈灰塵的團子,正要遞于溫泠月時,她右側的傅沉硯亦有了不尋常的反應,方才嚼着軟團的動作在觸及餡料時慌忙捂嘴,只匆匆向她含糊不清吐出一句話,便從人群中慌亂逃跑。
“什麽啊……”看着他忽然消逝的背影,才想起那黑袍人還舉着團子等她。
“姑娘?”
“抱歉抱歉。”溫泠月回過神,擡眼才注意到男人黑色罩袍下的亮銀面具将其完全籠罩在陰影裏,看不清長相。
他比周遭男子都高些,也消瘦些,只一雙鷹隼般的雙目穿過銀面具看向她的目光格外銳利。
不同的是,她偶然瞥見那人從黑袍中露出的一截手腕比常人紅些,使得雙臂經絡的青筋也格外明顯,同樣注意到後,男人迅猛遮住裸.露的皮膚。
她接過食盒,沒有過度在意男子手腕不經意露出的一絲異樣。遺憾地瞧着裏面只吃了一枚剩下皆滾上灰塵的糕點,無措地撓撓頭。
“姑娘言重,應當是在下道歉才是,将才失态沖撞了姑娘。若姑娘不介意,在下再買一份還給姑娘罷。”
斑斓的色彩打在黑袍男子身上并不覺着光鮮,反倒成了一種對比,他的掩飾和隐藏仿若不屬于戲場。
“不不不,只是糕點罷了。是我打攪了公子聽戲的興致。”
溫泠月毫不在意地對他咧嘴笑笑,捏緊肮髒的糕點從人群中退出,退離男子視線。
她向來不喜與人發生激烈的糾纏争鬥。
戲臺上的橋段告一段落,人群熙熙攘攘喧鬧着退場,面具下的男人神情從來沒有放在戲子身上,反倒仔細盯着溫泠月離開的方向,不明意味地眯起狹長的風眼。
“太子妃?”
罩袍不知被何人碰撞,來往百姓熱絡,帽子掉落露出他彎曲過頸的烏發,又露出他與常人不同的暗紅膚色令他驚慌失措地匆忙罩上,直到包裹得比将才更仔細才是。
卻依舊能感覺到周圍人有意無意投來異樣的眼光。
男人緊緊扶上蒙住左臉的亮銀面具,壓抑着眼底翻湧的恨意和不堪,明面上只留下鎮定自若和高傲的尊嚴。
轉而離開燈籠火光熄滅的戲場,卻發現袖子上沾了一道糖霜,腕子上的銅環上亦有,想必是方才撿糕點時蹭到的。
被她看到了?!
想起适才遞食盒時不當心露出的一截手腕暗自懊悔,卻疑惑于那個太子妃看見他膚色時沒有表現出的驚懼。
如果被看到,她為何不害怕他?為何沒有诋毀和竊竊私語難以掩飾的厭惡?
男人消失在幽暗的巷子,這一困惑最終也不得答案。
“太子殿下,禹游真是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