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顆杏仁
第十顆杏仁
某些時刻溫泠月覺着自己也是個精打細算之人。
譬如傅沉硯說十日後不要出東宮,今日第三日,定是無妨的。因此她便坦坦蕩蕩出宮赴了友人邀約。
對,正是那大清晨拉着她去花樓吃酒的那位。
“阿頌!”
溫泠月下了馬車便見那明豔女子,束這高高的發髻,發下纏滿妃色珠玉,燦爛如虹的吏部尚書次女,元如頌。
被喚的元姑娘一下回身便見了她,欣喜溢于言表,“小月兒,你來的好生慢,莫不是嫁給太子殿下便懶怠了起來?”
元如頌伶牙俐齒,如往常般揶揄溫泠月,自小一道長大的情誼總不會因一方嫁娶便生分,縱溫泠月嫁成世間除帝王外權勢最盛的男子也無礙。
“你怎又來花樓,日日吃酒,身子能受嗎?”溫泠月疑惑,身後是那頗是熟悉的三層繁樓,即便站在門外也能聽得內裏時時傳來的杯盞交換聲,好在現下不是清晨那般的詭異時辰。
剛過黃昏也叫花樓展現出真正的熱鬧來。
元如頌抖抖肩上滑落的茜色披帛,滿臉怨氣道:“我正是要氣氣那呆子!”
她們并肩而行,溫泠月不知不覺被氣鼓鼓的元如頌牽至一樓角落一張木桌落座,只見她倒了一杯又一杯,就是話不入實處。
“好好,可徐家哥哥人向來是好的呀,溫潤如玉謙謙公子,你還總與我誇他……”
她話未完便被元如頌猛烈的放杯聲打斷:“拉倒!他就是個書呆子。”
徐家詩書傳家,長子徐衡是個有出息的,與她大哥哥來往甚密可謂摯友,去年又高中了舉人前途無量。
而元如頌、徐衡與她三人又是一道長大,來去見元家小女和徐家兒郎郎才女貌也明目張膽的背着溫泠月有了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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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婚約在即,溫泠月實在想不出像徐衡那種只會舌燦蘭花,滿肚子除了詩書颠不出半兩雜心的人究竟因何事叫阿頌這樣動怒。
“小月兒你是成過婚的,你也知曉吉兇有多重要,可那人放上去給媒人的單子上,竟将我的生辰寫錯了!”她猛灌一口清酒,酒杯拍在桌上啪啪作響,“三月十六,寫成三月初六,你說他安的何心?他就是沒有心吶!你說是不是!”
溫泠月被一連幾個問句擊中,其實她心中有愧,她不知吉兇重要,因為嫁給傅沉硯已她是人生大兇,大婚日吉兇又有何妨。
但阿頌生氣,她也生氣,于是拍桌附和,“太不應當了,徐衡又不是第一回見阿頌,年年都過的日子他怎麽會寫錯?書都讀傻了。”
“是吧是吧……”元如頌不禁染上些哭腔,她一向認為這般小事徐衡不會不記得,雖然是小事,卻也實在傷了她的心。
“罷了,負心漢我才懶得理睬,大不了不嫁了,叫他和那些詩書過日子去罷!小月兒你也心狠極了,入了東宮都不念着我了。”元如頌顯然已經吃醉了,心直口快想到哪便說到哪。
對桌原先不欲飲酒的溫泠月欲哭無淚,被提起這樁傷心事也倒起酒來,順手從桌中央的碟子裏捏起一枚褪去皮的杏仁酸楂佐酒,鮮紅的山楂內裏是微甘的清爽杏仁,兩個傷心不到一處的姑娘不知不覺将一碟拾空。
“阿頌,你放心,我心裏最愛的還是你。”溫泠月三杯下肚就暈暈乎乎,口齒不清卻異常堅定地吐出這一句。
不等對坐半趴在桌上那個臉與衣裙一邊紅的姑娘作聲,托着盤子便起身去櫃臺叫掌櫃換上新的杏仁來,餘光不經意瞥到那櫃臺之上還有一碟鮮紅包裹着瑩白的酥脆圓果,不知是哪桌的,還未拿走。
等待時間過久,她索性坐回桌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元如頌談天,不若說是元如頌滔滔不絕倒豆子般控訴徐衡的只愛香墨不惜美人的種種惡劣行徑。
倏然間,元如頌冒出一句:“小月兒,你如今接觸到那位,他當真如傳聞所言,那樣暴虐無度嗎?”
溫泠月肘微彎置于木桌上,懶散地托腮,忽然提起傅沉硯,那股子不爽騰地升起,正欲開口與友人辨之一二,卻驀地瞥見正門處匆匆閃過一人往二樓邁去,酒意微醺陡然消滅殆盡,連發絲險些豎起。
傅沉硯!
那人一閃而過的側顏闖入她視線裏那抹頗繡金黑袍頗是尊貴,腰間碧綠玉佩附加,定然是傅沉硯錯不了。
幾乎是下意識往後縮着身子,好在那人并未看見她。
“小月兒,你怎、怎麽了?”元如頌磕磕巴巴,卻也注意到友人的不對勁。
溫泠月不假思索直言:“阿頌,我們得走。”
“怎麽了?”
“被厲鬼纏身,發現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她好想說,可思來想去,被傅沉硯發現她将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不和睦然後遷怒與她和逞一時口舌之快發洩憤怒比起來,還是前者保命重要。
元如頌卻與她不同,這一鬧令她的酒意也消退幾分,一把将溫泠月拽回座位,義正言辭:“小月兒,你不要怕,有我在,厲鬼之類統統繞路。”
溫泠月快急哭了,這回又不能逃走,若是叫傅沉硯待會發現她偷溜出東宮還來花樓,又不知該如何對她。
元如頌自小骁勇,大手一揮,格外堅定:“吃你最愛的杏仁山楂去,這兒……”她拍拍桌,“有我來守着!”
溫泠月确定阿頌徹底醉了。
視線順着她手肘看去,旁橫七豎八的空壺昭然若是。她徹底心如死灰,總不能把阿頌一個人丢在這裏。
沒準她眼花,方才喝醉後看重影了,看出幻象了,想刀人心切看見不存在的傅沉硯了,都有可能,對吧。
可當她起身準備去拿掌櫃新盛的杏仁山楂時,卻見一侍衛打扮之人端着自掌櫃處拿的碟子往二樓去了。
溫泠月并未在意,去到櫃臺只見一碟紅白果,拿回桌上時元如頌自然捏起一顆,覺得味有偏差,只認為是自己被酒釀熏得不大敏銳。
分明還是一碟下酒堅果,溫泠月卻再無食用之意,淺啜着杯中清酒,開始懷念起月夕夜宴當晚的杏仁佳釀來。
自後來傅沉硯深夜發怒後,也将小廚房剩餘的酒釀忘卻了。
她自是不會順從傅沉硯将之丢棄,卻也不會當堂拿出飲用,只是清酒喚起她的饞蟲,叫溫泠月忘記她酒力實在薄弱。
大抵又是半碟下肚,花樓中來往賓客逐漸增多,溫泠月實在不願再留,起身剛拉住混混沌沌的元如頌,手腕卻被另一個股力量牽入懷中。
雪松香在滿堂酒氣裏不合時宜地驀然到訪,投入那人懷中之前,溫泠月警鈴大作的前奏也被泰然自若的他襯得那樣波瀾不驚。
元如頌的手在她手心宛若過客,姑娘只眼睜睜看着小月兒被一個氣場十足,臉上瞧不出些情緒的黑服男人擁入懷中帶離。
而她殘存的微末意識好不容易觸底,是曾在宮宴中對太子容貌為數不多的記憶。
将才那個黑袍男人,是太子殿下。
“小月兒你見色忘友,夫君來接都不與我知會一聲的!”
燥似元如頌,在原座沖她離去的方向怒道。
*
溫泠月被那股雪松萦繞,幾乎一瞬便知曉這人是誰,可這過于親昵的舉動從不曾出現在他們二人身上,如今他為何,為何……
“傅……殿下?”她試探着開口,先試探他的态度為上。
那人不作聲,肩上的披風在快步間揚起,他左臂将她攏在懷中,好叫披風也能堪堪遮住溫泠月。
從後院踏出花樓後她才知外頭起了風,較黃昏冷上不少。
“殿下我,臣妾不是貪玩,只是想着良久未會友人,思念心切。何況……”
她頓了頓感覺傅沉硯并不那樣陰森,故而也硬氣些許:“何況殿下說是十日後,這才三日還早着呢,臣妾出來一趟也誤不了什麽……”
“夫君。”
他冷不防開口,脫口而出的話令她驟然止住。
懷中人的迷茫太過明顯,傅沉硯步履不停,沖她狡黠眨眨眼,故作委屈:“為何還是殿下,上回明明說應叫孤夫君的啊。”
“啊?上次?”溫泠月蹙眉,心有不解,隐約覺出好似有何事不對勁。這不像傅沉硯,周遭也并無需要演繹夫妻和睦畫面之人,這絕非傅沉硯平素會做之事。
倒像,倒像……
少女的話令男人驀地頓住腳,停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旁,唇畔挂着濃濃笑意,眼底分明也是真切的笑,卻沒有動情。
“阿泠忘了?月夕夜宴,孤與你說過的。”
他一步步靠近她,眼見溫泠月疑惑地後退,眼底笑意愈發明顯,像極欣賞世間最最有趣之事一般,“孤是你夫君呀,鴛鴦燈未放完,怎麽太子妃便不認孤了?”
眼前人不像平素那不茍言笑陰鸷可怖的傅沉硯,倒像極了月夕夜宴池邊那個喝醉了的,帶她放鴛鴦燈談話本,與她厭棄的那人截然不同的,傅沉硯。
男人噙着晦澀不明又暧昧的笑,擡手觸上她掉落在頸前的碎發,輕輕将之拂于耳後,柔軟的指尖随耳後下滑,唇角弧度更肆:
“所以……阿泠想起孤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