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顆杏仁
第九顆杏仁
溫泠月一臉警惕地看着那人,疑惑他為何忽然開口循禮,莫非又像夜宴那晚吃醉酒了?
盯着他眼睛時觸及到冰霜果斷撤回視線,這又分明不像。
可否?她敢否嗎?
只聽他毫不猶豫道:“幫孤拔劍。”
“啊?”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傅沉硯抿唇,眼眸沉色,眸光從腰間掠過,又定格在她眼中。
“這不太妥當吧?”她猶豫着,那劍緊貼他腰身,分明用他握着網的右手更好拔,要她來……也太暧昧了吧。
傅沉硯耐心稀薄,金絲雀羽毛拂過他手掌,那人側身時溫泠月才看清,他右臂肩下方有一道鮮血淋漓刺目的傷口,再往下,她才注意到長網下端染上殷紅。
“你是孤的太子妃,有何不妥。”他滿頭陰雲,音調蔓延開暴躁本性,少女大發慈悲般,瞧他受了傷才不情不願地将那把青雲拔出。
劍身沉重,與她素日在自家哥哥手中讨來玩的要沉上不少,還需得多施幾分力才能穩穩托住。
“喏。”
她将劍遞給他,離自己極遠,似乎還能感受到這劍擱在自己脖頸上的溫度,不覺在心中嫌棄。
傅沉硯沒有拿,反而擡手用網輕輕攏住金絲雀,好叫它不要亂跑,對溫泠月繼續說:“擡起來,對着鐵圈砍。”
金絲雀左爪上被鋼絲纏成了一個環,環上又套了更粗些的環,不知是壞心眼的人故意套上,還是這鳥誤打誤撞奔進捕鳥籠中又逃出來時纏上的。
但出現在此處……定是這死閻王,捉鳥不成還把自己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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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泠月拿着那把碩大的長劍,看着那小小的環,在日光照耀下只覺眩暈,“砍、我我砍死了怎麽辦?”
傅沉硯難得逸出一聲微不可察的嗤笑,絕非善意,卻讓溫泠月鎮定些許。
“死不了,網都裹住了,就一節鐵環在外,你有何可怕的?”
溫泠月試着開口:“我能用劍尖磨開嗎?”
傅沉硯挑眉,愈發覺得她可笑,“你覺得呢?”
溫泠月極度緊張致使她握着刀的指尖微微顫抖,她何曾真的用過刀,神情猶疑着遲遲不敢下刀。
“你越遲鈍,它腳上的血便要多滲一分。”
金絲雀被鐵環勾出的血一如傅沉硯大臂上的劃傷,他卻毫無知覺的任由鮮血流至小臂。
她腦中忽地閃過多個性命被眼前人威脅的日夜,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令她吓得一個激靈,青雲劈下去的瞬間倏然頓在原處,她手一抖,劍柄陡然落入他手。
短促急切的“嚓”聲過後,鐵環應聲破開,金絲雀也如重獲自由般伸展腳爪,卻忘記身子還被傅沉硯桎梏。
一道視線從未離開她的臉龐。
溫泠月後知後覺地看向傅沉硯,不理解他這樣做的緣由。他原就可以用受傷的右手揮劍,為何非要逼迫她這個不會用劍的人去……
他明明知道她毫無劍術可言,有極大可能砍傷金絲雀。
還是說他毫不在乎那雀兒的命!
秋日,還未到梅雨季,她卻覺彼此間雲霧缭繞,她無法勘破傅沉硯所想,也不想去理解這種扭曲兇狠的心理。
鮮血将要幹涸,他迅速起身,劍在右手行雲流水般從半空劃過,那一瞬他們身後閃過一道尖銳厲聲:“殿下,劍下留人,萬萬不可啊!”
傅沉硯皺眉,溫泠月順着聲線只見嵇白拎着一只锃亮的金籠,三步并兩步向他們跑來。
她再回頭,卻只聽見身後長劍入鞘的風聲。
嵇白望着他,又轉而看她,最終卻将視線落在金絲雀上,才松了一口氣。傅沉硯似是玩倦了,慵懶地将鳥送入籠中,扣鎖的銳響似是在斥責嵇白的姍姍來遲。
自他奪回劍後,就再不曾對溫泠月施去一個眼神,轉身便往外走。
“嵇白,帶着籠子回東宮,別忘了給那笨拙的蠢鳥喂些吃食,免得叫有些人以為孤虐待了它。”
溫泠月眼眸瞪大,他是在說她?
直到看不見傅沉硯的身影後,溫泠月才啓唇問出心中疑惑,“嵇白,這鳥是?”
他負手恭敬行禮,謙聲:“拜見娘娘,恕卑職失禮,此鳥乃殿下心愛之物,今日是下人忘了關籠才飛了出來,若是驚擾了娘娘,當真該重重責罰。”
溫泠月擺擺手,訝然:“這金絲雀是他養的?”
他肯定,後又補充:“殿下恐它受傷才特意只身來尋,沒想到還是受了傷。”他看見金絲雀左爪上的紅痕,落寞道。
“哦。”她長長應聲,心思并不在此,又道不明現下究竟在想什麽。
嵇白又說:“适才卑職失言,驚擾了娘娘也當責罰屬下。嵇白誤以為殿下揮劍是要傷娘娘,這才驚呼。”
看着躬身的男子,方才她握劍時的心思陡然暴露。她那一瞬對傅沉硯的厭惡裏竟閃過将劍劈在傅沉硯左胳膊上的想法,實在後怕。
可傅沉硯為何要轉圜一圈,最終把劍奪回呢?
她想不通透,只當是傅沉硯那股子頑劣陰險在日光下暴露作祟。
“無妨。”
*
直到她在嵇白的引領下随他和金絲雀一道出宮,瞧着停在宮門外的太子馬車發怔。
他怎麽還沒走?
嵇白先一步上前将珠簾掀開,“娘娘請。”
入目便是傅沉硯那雙意外白皙的手指随意地撐在左額角閉目小憩,烏發傾斜而下,如瀑般落在金紋墨綠華袍上,懶散又矜貴。可眉心卻微蹙,略微的不滿顯然是因為等她。
溫泠月猶疑了一瞬,直到看見南玉在後車的身影,才別扭着上了傅沉硯的馬車。
待她一落座,馬車頓時搖搖晃晃離了宮,車窗是獨特的镂空形态,大片日光灑在他側顏,依稀能見本微不可查的柔軟細毛,将他雕飾的攻擊性全無。
珠簾玉墜在緩行中叮咚作響,清脆婉轉似乎助長了他的睡眠。
可他終是未睡,右臂的傷痕已徹底幹涸,嵇白在一窗之隔的簾外騎馬,也沒有開口。
溫泠月自覺在與他并坐的中間留出一道分界,脊背僵直地不敢越雷池半步,滿心盼着下一瞬就駛到東宮,她才好一溜煙跑回自己寝殿。
馬車搖搖晃晃,車夫知太子受傷,故并未疾行,随着催眠的珠玉磕碰聲,溫泠月疲累一整日終于不敵困意,不知不覺也忘了現下處境。
她嗜睡,在溫泠月看來的确沒有什麽是比睡眠更重要的了。
可傅沉硯并非她所期待的木雕,她昏沉之際,他在無人言的寂靜中随口:“過幾日不要亂跑。”
她愣了下,才意識到這是在同她說話。
“嗯?”
溫泠月多少有半分愧疚心,對于将才她誤将傅沉硯當作捕鳥作樂之輩,甚至以為他是不顧金絲雀性命将之看作玩物的卑劣小人。
傅沉硯心中有思,沒有察覺她的混沌,沉默片刻後自顧自說:“孤的意思是叫你這幾日老實待在宮中,無論母後亦是父皇傳喚都不準出宮,屆時有一場特殊的宴,孤需……”
舒緩輕微的呼吸聲從右側徐徐傳來,傅沉硯聲線徹底被定在半路,他咬緊牙關格外陰沉地轉過頭,怒意在心底泛起苗頭,果不其然是溫泠月已睡着後的平穩神情。
他的話她當真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溫泠月閉目時睡得香甜,她也不想的,可這馬車座椅柔軟,墊子是蜀錦繡制極是絲滑,車夫駕車速度剛好,珠簾聲也剛好,只有一個嘈雜的男聲異常惹人厭。
誰說個不休啊?
不要在人家睡覺時驚擾是最最基本的禮儀,這人也不知道嗎?若是換成死閻王,他定會對吵他清夢的喧鬧之人痛下毒劍。
不知情在溫泠月睡夢中被罵了一通的傅沉硯顯然不準備忍耐。
若說他等她一道坐同一輛馬車回東宮是免得惹人口舌,這已是他的底線,可這女子竟在他的車上睡熟,還讓他白說了那麽一通。
“溫泠月。”他沉聲。
少女沒有反應。
他又加大音量重複一遭,少女這才猛地驚醒,看見他的瞬間兩手無措的捂住唇,眼眸驚恐定定地看了好幾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尚且在太子馬車上。
竟然睡了一覺做了場夢還沒到。
“我沒說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吧?”她脫口而出,生怕将才夢中的暗罵被那人聽到。
傅沉硯冷笑一聲,歪歪頭對她說:“你還想說什麽?孤的話可是在夢中都聽去了?”
溫泠月匆忙搖頭否認,“殿下……“
她話音未落,馬車似是壓過陡石,猛地傾斜,叫傅沉硯毫無防備地向她的方向一偏,所幸在關頭處迅猛用雙臂支撐,才免得将整個人撲在她身上。
像什麽樣子!
可他大臂上的傷在牽拉間失衡,飛速撤回時免不得悶哼一聲,餘光瞥見身側女子環臂緊緊捂住自己好像他要非禮了她的模樣,極度不爽時聽得馬車外禦車之人顫顫巍巍道:“回禀殿下,适、适才是那個新來的小侍衛還未禦熟那匹烈馬。”
傅沉硯渾身泛着陰森寒氣,累積的烏雲濃郁,咬牙道:“愛騎馬?那就讓他繞着東宮騎兩百圈,總會熟。”
車外事處置完畢,車內的溫泠月瞧着這陡然震怒的男人,覺得自己難以自保,車卻在這時倏地停住,宮人怯怯道:“禀殿下,到了。”
傅沉硯沒有理會,反而将二人間那條間距視若無睹,眼裏是怒火缭繞,他毫不客氣地将她扔護胸前的手拉下。
“不論你想要做什麽,将要做什麽,腦子裏想了什麽,孤懶得管也不想管。但你記住了,十日後赴宴前若孤在東宮找不到太子妃,東宮就不再有太子妃。”
他眯起眼極具危險的盯緊她雙眸,似叫她的慌張無所遁形。
而當她終于理順他說了什麽的時候,傅沉硯已經離開馬車。
南玉在下等着她,見到溫泠月第一眼就是她視死如歸的表情,和失魂落魄後的愠怒。
對南玉念念有詞,一會說:“我是不是要死了?”一會又道:“死閻王,虐待癖!”驚懼憤懑交錯,一時分不清是該先害怕還是該先生氣。
另一邊,疾走的傅沉硯照舊怒火攻心,他何時在旁人面前接連兩次失态?夜宴暫不論她如何引誘他枕肩,今日馬車被她連連無視,他何曾受過這般屈辱?
“殿下,卑職不知該不該問,但還是好奇,您在桂園中救金絲雀時為何叫娘娘動劍……”
“知道不該問就別問,你的好奇心從來沒好事。”傅沉硯毫不留情。
但沉默一瞬還是說:“她果真不會用劍,夜宴杏仁看來當真并非她謀劃以借此刺殺孤。”
嵇白心驚,殿下竟還對夜宴昏睡離奇離宴之事心存芥蒂。
緊急狀态下會劍之人的動作是無法掩飾的,若真想用杏仁,溫泠月實在太過笨拙,像極他那貪嘴亂跑的金絲雀。
“嵇白,你說孤昏睡喪失意識的境況為何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