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顆杏仁
第十二顆杏仁
秋霜露濃,枯葉遍地。
溫泠月靠在窗邊,懷中持一小冊,風從窗縫內卷入将膝上的本子翻動幾頁,均是空白,唯有最靠前的五六頁有墨色塗畫的痕跡。
當畫冊停止翻動,才看清溫泠月适才新作,墨跡還未幹涸的草圖。
一個曲裏拐彎的小人,手上捏着一只碧綠玩物,眉眼大抵是燦爛笑着的。而另一側是個拿劍的小人,眼睛只單單用一道濃重直率的橫一筆帶過,潦草荒謬。
又是一陣秋風,她兩指間無力夾着的細毛筆從指尖掉落,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咕嚕嚕徑直滾到書桌腿邊,發出磕碰的清脆“砰”聲。
她不知何時蜷縮着靠坐在巨大的雕花軒窗邊睡着了,呼吸平緩而微弱,牽動發絲從梳理完備的額角悄然垂落在眼前,發尖在陽光下漸進透明。
這般的祥和從晌午一直持續到現在,看來不會持續太久,因為殿內木門被推開,南玉剛一邁進來便驚訝地大叫:“娘娘,您怎麽不裹件毯子呢,怎還開着窗就睡着了呢!”
清脆的聲響吵醒了熟睡的姑娘,她睡眼惺忪地看着南玉匆匆走來用毛乎乎的披肩将她圍的嚴嚴實實,整個人落入溫暖的安睡鄉,卻格外清醒。
“南玉……你來啦。”
意識不明,話語先行,剛想起身下去,下肢的麻木令她猛地一個踉跄,連膝上的畫冊也随之掉落在地。
畫了那兩個小人的紙頁連帶着倒扣在地毯上,溫泠月眼尖地想拾起,卻被南玉搶先一步,那令她羞恥的畫作毫無保留的展現在另一個姑娘眼前。
“小姐你、你……”意料中的驚訝如期而至,溫泠月只後悔自己的大意。
南玉一句話說不完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笑聲讓溫泠月更加躁得慌,小臉通紅,慌忙将那本畫冊拿回來,順勢将毛筆也整整齊齊挂好在書桌筆架上。
以掩飾自己的害羞般,溫泠月慌忙糾錯道:“南玉你叫我什麽?口誤了是不是,還笑,本宮不許你再笑了!“她匆忙握住南玉強忍笑意的手,故作兇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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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南玉知錯,但是……”
她沒忍住的笑又要逸出來,“但是您怎麽還在畫小人畫啊,從前在府上您那滿滿當當兩個本子叫老爺請的畫師先生都笑得不停,現在成了婚竟還是喜歡畫。”
她嘴硬,“那是先生剛好不喜歡這畫風……”餘光瞥見那兩個風格迥異的小人,心裏困惑從未解除。
那是她睡前畫的,那夜忽然出現的傅沉硯讓她對這人的疑惑放滿。
月夕夜宴上放鴛鴦燈的傅沉硯,醒來拿刀相向的傅沉硯,宮中對她惡語相向的傅沉硯,那天帶她去看戲臺的傅沉硯。
究竟哪個才是他?
可又為何,她有些時刻甚至有這是兩個人的錯覺。
“南玉,你說有沒有一種病,患病時會時好時壞,忽然開心又忽然發怒,像兩個人一樣?”
溫泠月斂起笑意,不經意向關窗的南玉甩去這個問題。
小女使想了想,将窗子阖嚴,堅定道:“沒有。”
“真的?”
南玉說:“我想是的,我祖父曾是村子裏的老中醫,從未聽過這種匪夷所思的事。”
“哦……”
自那天以後,她就再沒有見過傅沉硯,只有東宮之內偶然傳來紫宸殿的動靜,才勉強得知自己那位夫君的行蹤。
其實不用說她也能猜到一二,不過就是去處理政事,入宮,去诏獄逛逛,再随心所欲處理些命薄之人罷了。
當太子也不過如此嘛。
忽然,她一個激靈從桌上彈起,勾起一抹難以言喻的詭笑,還應當加上一個愛偷偷摸摸看話本子,逛戲臺子的名號。
“傅沉硯啊傅沉硯,想不到你枯燥如斯的生活中竟還能體會到那種好玩的東西。”
她無奈搖搖頭,腹诽個不停,院外卻忽然傳來一陣躁動。
“南玉,外頭怎麽了?”
南玉搖搖頭表示不知,這時從外頭沖進來一個驚慌失措的小女使,回了她的話:“不好了娘娘,外面殿下剛回來,生了好大的氣,将全府的下人都叫去了,剛才還叫嵇白重罰了個小太監呢。”
溫泠月聞聲瞪大雙目,他又發病了?
脫口而出的卻是:“殿下為何生氣?”
“據說是鳥丢了,那個被殺的下人喂鳥忘記關籠子了,殿下當即就生氣了。”
鳥?該不會又是他那只金絲雀吧。
溫泠月悄悄探出半個身子往外探去,果然福瑜宮外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稍遠處還能聽見那個熟悉的怒吼,若不是擔憂驚到飛鳥,恐怕那片的樹都要翻過一遍。
“瘋了麽,鳥飛了怎麽尋回來,東宮又不是有頂的。”她捧着那本畫冊收回目光,轉身時身後卻響起嵇白的聲音。
“娘娘午安,卑職特來詢問,娘娘可有見到那只金絲雀?”他額頭因焦急奔跑而滲出細密的汗珠,說話時卻平緩。
她搖搖頭,那人只好作罷,匆匆趕往下一處。
溫泠月正遺憾着,嵇白又返回來對她道:“娘娘若是見到,定要喚卑職過來,那只金絲雀……對殿下十分重要。”
話底潛藏的焦急融進疾走時的風中,背景是傅沉硯在遠處因煩躁而不間斷的怒意,回歸現下她的福瑜宮這片寂靜,她竟有些說不出的異樣在心裏。
心海裏驀地浮現出傅沉硯那夜并不算兇殘的對待,還帶她去看戲臺子,又給她買糕餅……更是有些放軟了對他的态度。
人總要有些愛好,沒準傅沉硯那種變态複雜的陰晴不定就是用養鳥平衡的也不一定。
同樣的,倘若她再也吃不到杏仁,想必也會和他一樣難受吧。
溫泠月懷裏的畫冊被捂的很熱,這其實是帶入東宮的一本空白冊,潦草的繪畫是她對東宮的全部記錄,裏面最初的幾頁是絕對不能叫傅沉硯看見的。
因為那上面——
“娘娘,金絲雀是什麽樣的?”南玉忽然開口。
溫泠月摟緊畫冊思襯道:“通體金色羽毛,小小一只,很可愛,但是傅沉硯那只呢不大一樣,它左邊的翅膀……”
她的話倏地停住了,因為不經意擡眸的一瞥剛好看見了這樣一只通體金黃,小小的一只鳥兒,呆呆靜靜停在她的窗棂旁的樹枝上,歪歪頭看着她。
視線順着它黑亮的小眼睛往左側翅膀望去,它左邊的翅膀上有一塊凹陷缺口。
金絲雀!
她悄悄将珍貴畫冊放于一旁石幾上,蹑手蹑腳地向金絲雀走去,在雙手即将觸到雀兒時,它卻忽然拍拍翅膀飛起來了。
從她頭頂飛過,而後頑劣地停在她束起的發髻上,揮揮翅膀安然歇了下來。
“娘娘!“南玉驚呼,下一瞬被溫泠月噤聲。
頭頂停了一只小笨鳥的感覺實在有趣,興許是她戴了一枚金色的發釵令金絲雀喜歡?
她這麽想着,用口型輕聲叫她們去喚嵇白,然不等她們邁出福瑜宮,門口便出現了傅沉硯匆忙的身影。
來人還微微喘着氣,一眼便鎖定她頭頂站立的某鳥,眼底欣喜轉瞬即逝,而後是往日的陰鸷。
無視下人問安,也無視溫泠月欣喜指向自己頭頂的模樣,她以為傅沉硯如何也要感謝自己。
可樂極生悲,看見傅沉硯的靠近她忽然記起那夜這人撫摸自己耳後的動作,一不小心忘記腳下尚有一節臺階,下意識往後撤步時一下被臺階絆倒,整個人重重的摔在地上。
随着南玉等人的驚呼,她看見傅沉硯整個人擋住陽光,微弱的光芒從他背後投來絲絲縷縷淡金。
他整個人的模樣在背光處一團漆黑,看不清表情,氣場格外漠然,只攥着手中哭唧唧的金絲雀,絲毫沒分給地上的她半個眼神。
這種感覺又來了,和站在戲臺邊緣含笑的他完全不同,像極另一個傅沉硯。可她不明白同一個人怎麽能連氣場語氣都完全不同。
而這卻能意外叫她極易分辨他每時每刻的情緒。
譬如此刻她萬分确定眼前人是那個夜裏拿刀抵着她,在桂園裏、馬車上威脅她對她惡語相向的傅沉硯。
可是為什麽?
明明上次見她還在委屈巴巴地讓她叫夫君,還故意捉弄她帶她去玩。
溫泠月讨厭仰視的視角,只在地上坐了一瞬,本也不打算傅沉硯會好心扶她,頗是從容地拍拍塵土從地上起來,卻在那一刻瞥到一個讓她驟然心悸之物。
她的畫冊!
将才她跌倒時不小心碰翻了那本冊子,此時它正不聽話地仰躺在地上,赤.裸.裸.地敞開着最開頭見不得人的那幾頁。
完了完了。
溫泠月這麽想,随之而來的又是嵇白匆匆拎着籠子過來的腳步聲。
一切發生的極快,當她意識到應當以飛速去撿起來捂住時,已有一雙冷白的手搶先去将之拾起,站在日光下捧着畫滿她糟心事的畫冊……細細翻閱起來。
“……”
“……”
空氣凝固後又被重重擊碎,溫泠月似乎聽見
她沒膽量去看傅沉硯此時的表情,默默後退并用手捂住雙眼,食指與中指間忍不住空出一個小縫,可剛分開對準傅沉硯時,卻剛好和他晦暗不明的複雜眸光撞個剛好。
男人面容陰沉,手裏掂量着那本薄薄的畫冊,一步步向她邁來,視線比青雲還要鋒利,讓她有一種是他那把寶劍青雲對準她射來了的錯覺。
“太子妃。”
她聽他說話,又不是在聽他說話,是聽她靈魂灰飛煙滅的大序章,曲名就叫碎碎平安地府再見。
而樂曲的彈奏者正宛若底下那真正的閻王一樣向她走來,然後對她說一句……
“你暗戀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