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顆杏仁
第二顆杏仁
她被鉗得快要喘不過氣來,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他用力的小臂,此舉卻反倒令他松開了她。
溫泠月大口喘着氣,顧不得抹去眼角滲出的淚花,驚吓猶在。
“孤在問你話。”他與她保持兩步的距離,喜房內閃爍着詭谲的氛圍。
溫泠月不知他是何意,她是誰?她坐在這裏,不還是拜他所賜嗎?
“我和……”
“嬷嬷沒教過你規矩?”太子鎖緊眉頭,口吻淡淡:“回話前,要加上臣妾二字。”
瞧這周遭布置,傅沉硯心下有數,隐約回憶起某件事。
他在十日前的确應允了母後要同某家貴女成婚。
只那一日倉促,最終不過是在二位丞相府上的女子中抉擇。
假若非母後殷切,他本無意婚娶,對玉京中女子也無甚了解,從無過多接觸者中,母後拿出了幾幅畫像。
裴家有三女。溫家男兒多,唯一幼女,年方十七。
無所謂,其實無論是誰,裴家也好,溫家也罷,他都沒印象。
但他在午後出行前仍舊對三幅畫像草草過目,最終指尖停留在其中一張上。
畫中的溫泠月笑得光鮮可愛。
他不知此女為誰,明确的是他定然不曾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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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令人在意的是,他似乎對畫中女子有幾分熟悉,只是目之所及,便好似不久前剛見過一般親昵。
想必便是眼前此人。
“溫家的?”他目光淩厲,她的慌張在他面前無所遁形,這才同傳聞中的殺人魔相仿。
溫泠月點點頭,沒出息地吸了吸鼻子,“臣、臣妾溫相嫡女,溫、溫溫泠月。”
真是稀奇,他說要娶她的,怎麽連她名字都不知道?
不過也是,那日花樓她的确沒留下名諱。
紫金香爐內早早燃上的香依舊未停,甚至不知在何時愈發濃郁,輕薄的梨子佐着呼之欲出的馥郁奇香自爐口袅袅。
興許是懼意使然,她心底緊張到燥熱,鳳冠令她覺得身子都變得沉重,連帶着昏暗的屋內也模糊起來。
好想睡覺……
太子神情淡淡,步至窗邊将窗大開,解下喜服上的束帶,用桌上的涼茶浸透後丢給她,“捂住,別出聲。”
門驀地傳來窸窣聲動,而後一道怯怯的女聲自屋外傳來。
“啓禀殿下,奴婢來送殿下與娘娘的合卺酒。”
門外小宮娥以紗粉色緞子裹胸,下墜白色曳地水裙,整個人淡若輕霧似的。
她端着酒壺與杯子羞怯地擡頭與傅沉硯對望,餘光瞥見靠坐在床邊阖目似沉沉睡去的溫泠月。
得了允許,将合卺酒置于桌上,垂首對太子道:“殿下,請允許奴婢為殿下和娘娘斟酒。”
他沉默不語,瞧着小宮娥的動作,忽然道:“是母後讓你來的?”
斟酒的手一抖,小宮娥賠笑,拎着酒壺說:“回殿下,是主管說殿裏今夜要用到的合卺酒未送到,特命奴婢送來。”
“哪個主管?”傅沉硯一點點邁向她,清晰地看見她将要挂不住的微笑。
“是季、季公公。”
“是嗎?那倒是奇怪,孤怎麽記得,幾日前季主管告假半年,剛換成裘公公了?”他依舊未停止逼近她,小宮娥卻只顧着低頭,胸前渾圓若隐若現,結巴道:
“興、興許是奴婢記錯了,的确是裘公公,沒錯。”
“那便更有意思了,東宮裏何時有姓裘的主管?”他故意欺身上前拉過小宮娥顫抖的手,唇微揚:“記錯了也不要緊的。”
她試探性地擡頭,卷睫泛着水光,嬌唇上的口脂恰到好處,一副梨花帶淚雨的美人模樣。
他目光一寸寸在小宮娥脖頸游走,直到确認了什麽,始終負在腰後的手忽然擡起。
淩光閃過,待面前人沒反應過來時,驟然間酒壺落地,血肉被刺破的乍響傳來,鮮血濺在窗上張貼的喜字上,詭異的寂靜。
方才羞答答的小宮娥已沒了氣息,脖頸處一道似胎記般的印痕從中被利刃劈開一道。
本昏昏欲睡到險些真睡去的溫泠月被忽然的動靜吓了一跳。
方才睜眼便見傅沉硯左手拖着一把長劍,用帕子一寸一寸擦拭着方才碰過小宮娥的手指,嫌惡地丢在血泊裏,繼而俯身在香爐中翻着什麽。
順着望去,那只擺着半碟杏仁軟酥的圓桌旁,一個貌美的小宮娥倒在血泊中,斷了生氣。
“殺、殺人……”溫泠月瘋狂掩住嘴,抱住随手撈起的軟枕縮成一團。她不知方才為何那麽困倦,而只迷糊的短短一瞬,眼前便多了一具屍身。
傅沉硯卻視若無睹,放棄查看香爐,反倒問起溫泠月,“典禮後有人進來過嗎?”
她思索片刻,“算、算有吧。”
“守夜的下人都瞎了嗎!”
溫泠月搖搖頭,“不、不知道。”
太子氣急反笑,将香爐蓋狠狠扣上。
“一個時辰前有一個小宮娥來給爐子添香,說怕不足以燃至清晨。但也不曾久留,添罷了香便離開了。”
她不明白傅沉硯所言之意,但卻驚訝道:“就、就是她!”
溫泠月指着地上死去的小宮娥驚呼。
頃刻,只剩下鳳冠玉穗琳琅聲。
劍身上的血順着劍柄滑至他手上,太子若有所思,而後朝她步來。
完了,傅沉硯拿着刀,是她撞見他殺了人,要來滅口嗎?
冷劍逼近,她幾近能在刀刃淬光裏看見自己的臉,蒼白無力,連胭脂都掩不去。
她從未覺得自己的命像此刻這般沉重。
殺了小宮娥,終于要輪到她了嗎?
溫泠月腦中猛地閃過個念頭,繼而不再後退,緊緊阖上雙目,手也從紅緞被褥移到喜服裙擺上,嗓子幹澀,視死如歸般。
預想的冷刃并沒有如期而至,反倒另一股激烈冰冷的力量掐住她下颌。
頭頂搖搖欲墜的沉重鳳冠終于墜在軟榻上,紛繁的玉石珠簾交纏相錯,她的眸子被逼迫着看向伸出手的男人。
傅沉硯半跪在床榻上,湊近她的臉。
從未被如此強硬對待的姑娘被疼痛逼出些淚花,卻死死咬着下唇,她覺得避開還會比這更痛。
“以你之見,孤為何要娶你?”
溫泠月一怔,頭腦飛速閃過花樓裏二人唇齒交纏的畫面,卻死活說不出口。
她知道,她造了血孽。
“因為……殿下要臣妾對您負責。”
說罷,她小臉通紅,怎會有這樣逼着她說這種話的人!
太子眼中閃過一瞬疑惑,不知這從未相見的姑娘為何吐出這樣一句。
恍惚中,手上力道有一絲松懈,傅沉硯覺得她在同他開玩笑。
見他不語,溫泠月又補充道:“臣、臣妾說了要負責便一定會負責到底的!”
他雖聽不懂這姑娘在說什麽,但都無妨。
興許……溫丞相之女有何隐疾。
癔症?失心瘋?
“孤本無意娶親,但溫丞相實乃朝中不可多得之臣,于孤,也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忠臣。”
太子頑劣地勾起一側唇,名為權力的濃霧籠罩着他的眸子,無人闖入過更深的地域,興許濃霧之下是春色,是荒蕪,或是一片虛無。
但他從來只要實實在在的權力。
“太子妃?哪來的妄想。”
溫泠月鈍鈍地望着他,死死抵住下唇,一聲不吭。
娶她是因為她父親?難道他不追究她那日對他不敬?不是為了叫她負責?
……莫非他其實并沒有認出她?
他随手拈起一塊白雪帕,慢條斯理地将刀刃上的血漬擦拭,一字一句道:“孤不喜與人接觸,明日起你搬去福瑜宮,剩下的想必嬷嬷已悉數教導過。”
溫泠月提起一口氣,“那一日在花樓,是臣妾冒犯了,請、請殿下恕罪。”
聞言,太子手中動作一頓,目光中異樣加深,“明日太醫會去福瑜宮,癔症也罷。”
“……”
溫泠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潤了潤喉嚨,問:“殿下不記得我?”
不知這女子究竟臆想出了何事,這場婚事本就是帶有純粹目的性的。
若非右相在父皇眼前極具賞識,他又何必娶這傻愣愣的女子。
在耐心将要耗盡前,他長舒一口氣,“記得你?于孤而言,你是什麽重要之人嗎?”
他話中的冷漠疏離仿若他們當真是第一次見面。
可她不解的是,适才,他分明笑着說出那一日的細節。
“但我……”
他的耐心全部耗盡,毫不留情地打斷她:“合卺禮不過形式罷了,夫妻一體?皆為妄言。”
她就眼睜睜看着傅沉硯走掉,沒有想象中的大婚殺妻,也沒有她恐懼的強娶圓房,甚至在她認出他後,他竟像無事發生一般,将十日前那件事忘得幹幹淨淨。
溫泠月就這般在龍鳳花燭晦澀不明還帶有血腥味的寝殿內,成了他的妻。
*
次日清明,昨夜夜色濃深之時,薄雨降臨玉京,故而清晨推開窗時有淡淡茉莉香襲入喜房。
昨夜她困倦體乏,不知那小宮娥屍身是何時被擡走的,只聽聞傅沉硯昨夜未睡,又去處理要務了。
她揉揉眼,半縮在被褥裏擡眼打量着東宮裏的一切,興許是性命不懸在刀口了,連整個東宮瞧着都比昨夜見到的親切不少。
“小姐……太子妃實在不能再睡了,日頭将要正午了。”思襯着叫法不太妥當,南玉将花瓣放入盥洗盆時不着痕跡地改了口。
南玉是溫泠月唯一帶來的陪嫁丫鬟,亦是自小便陪在她身側一同長大的。
縱然已經完婚,她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娘娘也莫要怪罪,太子殿下總是會比旁人忙碌的。”
她緩步穿行在東宮花林中,耳畔是嬷嬷方才在院子裏的寬慰。
一早便有年長嬷嬷撥來新伺候的女使,此刻在福瑜宮聽侯教導做事。
荷色将姑娘身段勾勒更為窈窕,纖纖玉腕上墜着一只前些時日皇後娘娘禦賜的金镯,恰有一株雨後冰冷月桂掉落于肩,才襯得美人不可方物。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連大婚之夜都能平安度過,還有什麽是本宮克服不了的,不就是活着嗎……”溫泠月自顧自不住的呢喃。
這是何處?
地上磚面淺窪積水澄澈,邊緣伴着細碎花瓣,溫泠月小心提起裙擺環顧四周,偌大宮殿竟連人煙都不見。
本是去昨夜的喜房內取掉落的玉釵,不曾想卻在東宮迷了路,找不清回福瑜宮的路。
長得像小院的宮殿卻只是典膳局,像連廊的拐角只是亭子。
心灰意冷的溫泠月望向青石路盡頭,名花奇草中,院內巨大斷樹後有一殿宇,倒神似福瑜宮。
滿心欣喜的她卻忘了殿外周遭視若無睹的侍衛,他們都沒攔她,眼珠轉了轉,最終選擇挺立守門。
直到溫泠月氣定神閑地一把推開那扇大門,想也不想一腳踏進殿內時嘴裏還念着:“可算找着了,累壞我了!”
光線昏暗的宮內,她一眼便與那個□□着上身的男人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