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顆杏仁
第三顆杏仁
眼前倏然冒出的男人露出健碩的上身,姣好的肌肉線條被幾乎起不到遮擋作用的外裳顯得更加吸睛。
日光悉數灑在他身上,肩頸邊緣泛着淡淡的薄光。
而他肩上挂着那件褪下的裏衣,沾染刺目的鮮血,腰上剛裹好的白紗布還有血漬從中滲出。
不知怎的,她腦子一熱,一把将身後的門關得嚴實。
殿門撞上的瞬間,殿外守衛再也按捺不住澎湃的內心,猛地瞪大眼睛。
太子妃……進去了。
“誰!”匆匆披上罩袍的男人面色一沉,對這位不速之客厲聲喝道。
“咕嘟”
她喉間竟不自覺上下一滾。
“我……臣、臣妾不是故意的。”她飛速捂住眼睛,頑劣地露出一條縫。
又不是她想看的。
傅沉硯手中迅速穿戴完畢,一身暗色玄衣,唯有腰際與袖口游走的繁複攢金花紋昭示這人的矜貴,全然看不出受過傷的模樣。
“誰準你來這的?”太子面色不善,一邊調整着箭袖,腳下幾步邁至她身前。
她欲哭無淚,“走、走錯了。”
傅沉硯顯然并不吃這一套,“孤記得命人帶你熟悉過宮裏才是,太子妃此言差矣。”
Advertisement
溫泠月覺得雙腿發軟,她哪裏知曉這是他的地界,這不剛開始熟悉東宮環境,她就走丢了嗎。
“熟悉了也……也沒記牢呢……”她小聲喃喃,企圖為自己辯解。
傅沉硯氣息距她極近,叫她避無可避的想起昨夜他也是這樣,手起刀落,那小宮娥就被砍死了。
溫泠月咬住下唇,慌亂點頭,卻被他下一句話噎住。
“可算找着了,累壞你了。太子妃是這意思嗎?”男人似笑非笑地牽起唇角,動作流露不出丁點情緒,眼中複雜幽深,仿若永遠勘不透他的想法。
她屏住呼吸,連連搖頭,解釋的話凝結在喉中,死活不知該如何向他闡明。
對面那人也似乎并不準備聽她解釋,撤身返回取過那把熟悉的長劍後再度向她的方向邁來。
她吓得一股腦往後靠,直到脊背抵在門邊,刀劍出鞘的寒聲似乎已響徹在耳邊,她莫不是挺過大婚夜就要死在成親第一天吧。
因為看光了他的身子?
可花樓那事,他都不記得她的放肆,那現在他能不能也轉身就把她給忘了?
期待的失憶落空,太子殿下右手在刀柄摩挲,一步步向他邁來,越來越近,最終一掌落在她的臉……
旁邊的殿門上。
稍一施力,門被推開,日光肆無忌憚地射入昏暗的殿內,溫泠月靠在門上的身子也随着殿門大敞的幅度一道被推出殿外。
傅沉硯立于日光中,身形颀長,淩厲的長劍青雲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劍影,側顏沐于日光裏叫她在一旁看不清這人情緒。
殿外侍衛們見了出來的人,齊聲道:“殿下。”
唯有溫泠月後背粘在門上無所适從。
“不管你有何目的,今後不許踏入這裏一步。”
他頓了頓,咬牙切齒低聲補充道:“更不準在孤更衣時闖進來。”
在她還沒緩過神時,傅沉硯便離去了,唯餘她怔怔然思量許久。
“誰偷窺你!”徹底看不見那道黑影後她才紅着臉不滿道。
殿外守着的侍衛一動不動,暗自竊喜。方才他們瞧着太子妃在殿下更衣時悠然進入,而待她出來後這一臉紅暈……
想也不必想将才殿內發生了什麽!
殿下何曾允許過旁人在其更衣時入內?
這就是,偏愛!
都說殿下不近女色,也親眼見過妄圖靠近他的女子的下場。可如今瞧了這一幕,殿下哪裏是不近女色,分人罷了。
溫泠月的面容純淨乖巧,叫人看了就心生歡喜。也是個溫和的性子,加之一颦一笑靈動清麗,實在極難叫看過之人厭惡。
太子就是個怪人。
當問溫泠月回到福瑜宮,一把癱在軟榻上時才徹底松一口氣。在心裏罵了傅沉硯一路,也算解氣。
“娘娘怎麽去了這麽久,簪子取回來了嗎?”南玉端着只盒子走進來,不知裏面放置的是何物。
溫泠月如今對傅沉硯厭惡至極,可偏偏又怕他,生平第一次在背後罵一個人叫她覺得好生不爽。
“親都親了,親了不氣,看一眼氣成那樣?”
南玉也不知溫泠月又是罵又是親的是在說什麽,但還是奉上一個笑,“娘娘莫要生氣,過幾日歸寧,大人和夫人定要做一桌子您愛吃的。”
她激動地一下從軟榻上坐起,重複道:“歸寧?”
溫泠月覺得世上絕對沒有比這兩個字還要動聽的詞。
*
歸寧那日,溫府陣仗極大,全府上下悉數打點精致,蜿蜒石子路旁栽種杏樹影深,杏香飄滿府邸。
阿娘坐在左手邊,爹爹坐在右手邊,碗中菜肴從未空過。依着溫丞相的話,全桌盡是溫泠月愛吃的。
“泠兒在殿下處可有吃好?那裏可還住得慣?有沒有想爹爹?來,爹得了個新鮮玩意兒,定是你喜歡的。”
年逾四十的溫丞相此刻最大的樂事是将小女兒的碗填成一座小山,直到被妻子放聲制止。
“又要泠泠吃,又要回話,又要看玩物,你究竟還要她先做哪個?”溫夫人不滿地瞪了溫相一眼。
溫泠月笑笑,似乎對此早就習以為常。
她爹是當朝右相,好大的一個官。
素來踏破門檻來籠絡之人不是未有,只是衆人皆道右相是個脾性古怪的。
深得皇帝信賴,與左相裴氏分庭抗禮,時常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動不動便要準備甩手不幹回家頤養天年,可為陛下幹的樁樁件件卻都無可挑剔。
“泠泠在殿下身旁一切都好嗎?”她娘細細撫過她發髻上精致的琉璃白玉珠發簪,最終落在姑娘柔軟蓬松的發頂。
頭頂發簪被觸時,她有些心虛。
今晨她見南玉端來一只首飾盒,躺着一只墨玉碧珠的長穗發簪,她不記得自己有這樣一支,南玉說是太子殿下給的,叫她今日歸寧時佩戴。
彼時她注視良久,然後默默拈起自己這支白玉珠發簪。
溫泠月不大喜歡那支發簪,烏漆嘛黑,像傅沉硯本人一樣,成天穿的比他殿外那棵斷樹的樹幹還黑。
夜裏出門就不怕被人踩了?
再者,傅沉硯對她那麽兇,不過是一根發簪罷了,她偏不按他心意。
反正現在他又不可能知道。
“女兒一切都可好啦,東宮吃食樣樣都好,還有泠兒喜歡的杏仁酥,也比家中香甜酥軟不少呢。”
唯恐父母再多問一句她極力的掩飾就要土崩瓦解,她便奪過主動權,先一步問道:“哥哥,怎麽不見二哥?莫非又去戎西了?”
溫泠月放下筷,淺酌一口杏花清茶,旋即對對桌溫文爾雅披發青衫的兄長問道。
丞相溫氏誕下兩子一女。大抵在十年前,溫相第一次在朝堂請辭,甩甩袖子說要回府帶孩子度個清閑日子。
帝雖不允,卻也的确寬宥不少。所幸溫相教子亦有方,兩位公子清正端方,前途無量。
長子溫晝書,二十有三,時任翰林院大學士。次子溫既墨雖方及弱冠,卻是當下炙手可熱的安西将軍。
不等溫晝書開口,溫相目光離開女兒的剎那如變臉般換了副顏色,嚴辭道:“你二哥哥除過往戎西跑還知曉什麽!”說罷,發洩般往嘴裏狠狠放入一塊魚肉。
溫泠月無奈望向對桌的兄長,兄妹相視一笑,那滿翰林院皆道驚才風逸的大學士此刻卻悄悄在飯桌上對自家妹妹張了張嘴,不動聲色地以口型傳遞一句話。
飯畢,父母沏茶盼着與女兒小敘,溫泠月卻先一步借口拉過哥哥去流魚池旁觀魚。
溫晝書面色凝重,直白道:“泠兒,你坦白與我說,在東宮可是不開心了?”
她聞言一驚,有幾分驚詫地望向兄長,眼底落寞無法掩飾。
溫泠月向來不善僞裝,她不敢告知父母,木已成舟,知道了反而擔心。
樁樁件件,一件瞞一件,她累得慌。
“大哥……”如今被他一問,少女語氣裏不自覺染上一抹哭腔。
“既然如此,殿下送來婚書你為何不拒絕?”
“我……”她頓了頓,長嘆一口氣,“哥哥別數落我。”
溫晝書望着妹妹與平素截然不同的落寞,難免緊張,向來執筆的手不禁攥起成拳,嘴上卻和聲:“你說就是。”
短短的一瞬,溫晝書将東宮裏裏外外徹想了一遭,心下萬千思緒閃過,卻不敵妹妹倏爾開口。
“那天我瞞着爹娘去花樓吃酒,醉了。”
向來溫文爾雅的長兄猛地瞪大眼,萬萬沒想到是這,滿是不可置信,“醉了?你忘了以前……”
“娘娘,咱們該回府了。”小女使上前提醒,打斷了溫晝書的話,他想要再說,卻不便再開口。
故而只得深深叮囑幾句,又言:“泠兒莫怕,事已至此你只管……”
“吃好喝好?”她眨眼。
“是保全自身!”
他又說:“月夕東宮夜宴,屆時既墨也會回京,莫要擔心你二哥。”
東宮夜宴?她能活到那時候再說罷。
“二哥武功了得,我可不擔心他!”溫泠月笑吟吟啓唇。
瞧着已出閣的妹妹尚可笑得沒心沒肺,他懸着的心也終于放下幾分。
次日,據說翰林院溫大人将花樓那幾位有身契的送酒釀酒賣酒雜役個個贖身發配江南書院去了,還說考不中舉人就別回老家了。
“……”
*
東宮夜宴,還是她第一次着宴典華服,以太子妃的名頭見素來交好或不熟的王公貴胄。
金光浮躍,明月珠壁。觥籌交錯間,她盛裝端坐在傅沉硯身旁,身居高位卻無聊至極。
殿內落座者皆為王公貴族子嗣之輩,不乏幾位年長些的權臣無法拒絕太子邀約,此時受制于他極游刃有餘的人心籠絡話術中。
酒盞是全部景色,清淺的琥珀色藏滿碎月。
這是她二哥哥年初前往戎西時偶得的酒釀,無濃郁酒氣,下肚時也不醉人。待須臾後暗藏的杏仁香氣在體內彌漫開來,醉意才緩緩襲來。
不帶酒腥,實則飽含杏露香,對于深愛杏味的她而言,堪稱佳釀。
故而此番月夕宮宴,太子妃小手一揮直截了當将此酒命為席上特供。
短短片刻,她三四杯下肚。不着痕跡瞥向隔壁那人時,卻見太子才只下去半杯而已。
她含着杯壁淺淺啜着佳釀,不住的斜眼瞄那個眼中盡是危險的男人。
“啧啧啧。”
不愧是死閻王,面對朝中重臣老伯伯們都是那一副“你敢說錯話今兒夜裏就別想出去了”的樣子。
幸好那雙眼睛沒看着她……
他怎麽看過來了!
傅沉硯似乎察覺到側方灼灼視線,回過頭卻只看見溫泠月捧着酒杯,小臉紅彤彤注視酒釀的模樣。
然後再不動聲色的将她忽略。
可被他看上那麽一遭的溫泠月明白了。
她得走!
這人臉喝得又白又紅,定然是醉了。天知道這死閻王醉了會不會看哪都不順眼最終遷怒于她。
與他相處一月有餘的溫泠月在這人天天提刀進出,向來看心情行事的狠戾手腕下凝練出一套東宮活命守則。
方圓十裏,看見太子,就趕緊逃。
誰知道花樓那次是不是因她偷溜導致傅沉硯壓根沒看清她才不記得呢!
宴席過半,衆人閑談好不熱絡。
她微微颔首借口微醺透風,為不叫人生疑特命南玉留在殿中歇息,自己則輕巧的從宮宴中脫身。
殿外有晚風掠過明夜池,吹起耳畔碎發,消解着稀薄醉意。
想必傅沉硯眼下應酬得無暇顧及她的去向,待他醉了一通發現她不見也來不及發怒,那時候她早就縮在錦被裏睡得正香了。
風忽然一窒。
她雙眸輕阖,身後卻驀地傳來一個熟悉到恐懼的聲音,令少女周身一震,美夢登時破碎。
“溫、泠、月。”
她不敢回頭。
不敢去看身後那個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在此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