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顆杏仁
第一顆杏仁
星雲晦澀,積水空明。
花燭閃爍着豆大的火光,焰色的火紅喜房內一片寂靜,豆大的燭火比之高懸的星子更加明亮。
大紅喜服将她露在衣袖外的肌膚襯得羊脂玉般白淨細嫩,蓋頭下明眸皓齒的溫泠月神情卻與周遭布置格格不入。
窗上的大紅喜字險些淹沒在根根紅綢緞裏,不久前悠長的典樂還萦繞在耳畔,殿內卻空蕩蕩的,唯她一人獨坐婚床。
她在等人。
與其說在等人,不如說在等死。
東宮大婚,舉國同慶的大喜日子裏,她早已心死如灰。
倘若坐在喜房裏的不是她,此刻她應當躺在自家柔軟的床榻上翻着話本。
成親洞房是只在話本子裏看過的故事。
吉時已過半刻鐘,她還未見過他。
東宮太子,傅沉硯。
提起這個名諱,她陡然心驚,滿手冰涼。
早便聽聞太子殿下殘暴嗜血,行事随心所欲。
高興了掰着手指頭挑是賞金吃酒還是殺人助興。不高興了一把火燒了牢房死囚在他身上都不必稱奇。
屋外寂靜無聲,她悄悄掀起蓋頭一角打探情況,眸子又暗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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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泠月沒見過太子其人,至于這場婚事,其中誤會簡直天方夜譚。
聽下人說,還是太子親請的婚帖,太子妃指定了要丞相女溫氏。
無人知曉素來不近女色的狂妄東宮為何選都不選,忽然下旨就定了個毫無交集的溫泠月。
她本有機會拒絕,可這唯一的機會還被自己親口說沒了……
約莫十日前,她十七歲生辰那天清晨,溫泠月同密友偷溜出門去花樓吃新酒。
閨閣女兒大清早醉醺醺地回府總是不大說的出去。
何況自她八歲那年誤飲清酒生了場大病後,溫丞相更加不喜她吃酒,倘若被發現只會是一頓教導。
故而那日回去時都是躲着爹娘走,不巧,卻與在她院前徘徊的溫相打了個照面。
姑娘是裝着清醒,自然沒聽清爹爹又是偷偷抹淚又是一臉不舍地說了什麽,只當是在清點她的生辰禮,點着頭一頓應允。
直到第二日太子的聘禮一箱一箱擡進來時,她還驚慌失措地詢問侍女是否是家裏要逃難了。
難是未有,頂紅的婚書倒是有一紙。
——“逃難?小姐清晨說什麽不吉利話,是您那位高權重尊貴無比的未婚夫婿送的聘禮呀。”
“……”
直到真正坐在喜房內,溫泠月依舊未能接受這位喝醉了随口應下的夫君是那殺人魔傅沉硯。
思緒飄游,門外游廊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來人卷着一身凜冽秋風,踏入這間喜房,步履未停,直至在她跟前駐足。
來人目光落在她那頂鳳冠上。
瞧着光鮮,鑲嵌一百零八顆東珠的金冠恨不得把她脖子壓斷才顯得高貴無比。
可此時頭頂重量不及她心中沉重半分。
頭頂倏然逸出一抹淺淡的笑聲。
只一個輕音,卻吓得她雙眸緊閉,雙肩害怕的微微顫抖。蓋頭巧妙将之悉數掩去,她忍不住開始幻想着接下來的一萬種死法。
“溫、泠、月?”他聲線清冷,尾掉微揚若有似無一絲玩味。
下一秒,視線重歸清明,她遮羞的紅紗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掀開大半。
随之映入眼簾的還有那人清澈探尋的眉眼。
四目相對時,溫泠月呼吸一窒。
早聽聞太子雖瘋癫卻實在俊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一身緋紅喜服更襯其矜貴。
可他卻與傳聞不盡相同,此人唇角微彎,依稀含笑,仔細瞧着她的臉。
而在看清他面容的一剎那,溫泠月并非震驚于男人的美色,而是……她完蛋了。
比想象中更糟,她見過他。
只一面。
可那一次,她意亂情迷,強吻了他。
不是話本子裏的青梅竹馬年少心動,也不是懵懂孩童初嘗禁.果。
而是她……酒.後.亂.性。
這件事要往前數幾日。
不多不少,十日。
*
事情還是發生在她偷溜去花樓吃酒的那天。
彼時友人眉飛色舞地同她講,皇帝有意為東宮選定一位太子妃,只是尚不知人選,太子處毫無風聲,更未聽說要舉辦盛宴挑選的消息。
“他那種人,也不知哪家觸了黴頭,若真嫁給那種瘋子,後半輩子豈不是完了!”
她說得繪聲繪色,溫泠月抱着酒壺醉醺醺卻是一句沒聽進去。
待到她意識回籠,身旁的友人卻不知所蹤,包房裏只剩她一人。
大清早來花樓吃酒本就莫名其妙,她拎着那只酒壺四處尋找密友身影,不光一無所獲,回房也是無門。
破開無數道門後終是發現一間長得像的包房。
“嗯?你是誰?”
本該空無一人的包房內,桌後卻慵懶地坐着一位公子,他胸前衣袍半敞,烏發垂落,滾金的白袍将他稍顯酡紅的雙頰襯得更為俊俏。
如玉公子,肩寬體健,相貌堂堂,孤身一人……
溫泠月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湊上去的,只記得最初她是想上前教訓他的。可不知為何,她推開桌上碟子碗筷,眯着眼湊到他面前,凝視着他那開合着聽不清說了什麽的唇。
這公子的相貌……光天化日衣袍半敞在此處微醺成如此。比她前十七年見過的男子相貌都好,惹得她好生心悅!
而當她再度清醒時,二人雙唇已經磕碰在一處。
少年溫軟冰涼的唇瓣與她緊緊貼合,入目是他瞪得極大的雙眸,和肉眼可見自脖頸處泛起的緋紅。
直到感知對方唇齒滾燙時,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她竟趁四下無人時,強吻了個素不相識的俊朗少年。
她的臉頰陡然變得比交纏的唇更加滾燙。
像極酒後.亂.性.的戲碼,她有些懊悔,但仍舊義正言辭對他說:“別害怕,我、我會對你負責的。”
然後她就溜了。
對,不帶一點留戀地溜了。身後那人卻好像嘴唇翕動着沖她離去的方向伸手說了什麽。
顧不上了,統統顧不上了。
她一未出閣的良家少女,竟一大清早在酒樓強吻了個陌生公子!
事後溫泠月欲哭無淚,她還親完就跑,玷污人家公子清白。
溫泠月只覺得……她太不是人了。
*
當下她望着那張熟悉無比的臉,無比确信他就是那日在花樓被自己強吻的男人。
緋紅再度爬上她玉頸,鬥大的鳳冠金翠磕碰,清脆不斷。
溫泠月杏眼瞪圓仔細打量着太子的臉,試圖找出她記錯的痕跡。
而當她視線倏爾落在他喜服腰間系的那塊翠綠玉佩上時,僅存的希冀陡然破滅。
除了公子的臉,她那日記得最為清楚的便是他腰間的一塊玉佩,在他們親吻間硌得她腰際生疼,頗是礙事的。
傅沉硯喜服腰帶上垂着的那塊玉佩,和那一模一樣。
她果然要完了嗎,果然還是活不過今晚了嗎。
那人眸色濃深,像塊晶瑩的寶貴琥珀。視線落在她唇時似有一絲驚喜在眼底暈開,輕淺地笑開。
雖她不知傅沉硯為何要娶自己,但相敬如賓不成,只肖想能在他手下活着也并不過分吧?
“跑得真快啊。”他冷不防冒出這樣一句,縱身靠近她。
他認出來了!
溫泠月心底一涼,甚至能感受到傅沉硯驀然靠近時打在她鼻尖的氣息,卻有些意外。
他在笑?還有些愉悅的模樣。
緊張到極致的溫泠月忍不住雙手攥成一團,忽略手心源源不斷的冷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猜測他的每一個神态。
而他卻笑得更為恣意,指腹撚起她零落的碎發,輕柔地挽至耳後,男人指尖溫熱的觸感若有似無地掠過她凝白的肌膚。
溫泠月怔怔地望向他柔和帶笑的臉,掂量着傳聞和眼前現實的出入有多大。
他的指尖依依不舍地從她耳垂撤離,眼底喜色卻更加深濃。
“孤可以喚你阿泠嗎?”他連嗓音都柔和,倒是極平易近人。
溫泠月緊繃着的弦不知何時松了松,不自覺地輕聲應允。
莫非……傳聞有誤嗎?
大紅喜服是妝點他笑意最好的色彩,公子逆着燭光,背後是斑斓絢爛的龍鳳花燭。
他敏銳地捕捉到她唇角偏離的星點脂紅和糕點殘餘的痕跡。
“不是說要負責嗎?”
她猛然擡眸,兩手指尖緊張地繳緊,少年燦爛的影映在她瞳孔中。
下一瞬,他輕輕捧住她下颌,俯身吻上她的唇。
細膩的輕吮,同花樓裏她眩暈的貼合不同,男人雙唇一寸寸吻着她的櫻唇,随她笨拙的動作逸出低沉的輕笑,而後……
一股濃烈的杏仁香直沖他的頭頂,意料之外的味道若将杏仁果碾碎後生生将他浸泡在內,男人的動作陡然頓住。
在等他來時,她偷食了半碟杏仁軟酥。
感受到他雙唇忽然定住,溫泠月羽睫輕顫,羞怯地眯起一條縫打量近在咫尺的男人。
而他在退離前卻猝不及防将她下唇咬破,少女唇脂被血珠滲上更深的殷紅,明媚可人。
男人額前碎發灑下一片陰影,遮住他風雲變幻的眉眼。
豆大的燭火躍動激烈,猝地被窗縫滲進來的風吹熄,喜房登時暗下些許。
不過須臾,方才燦爛和緩的笑意悉數退散,頃刻凜冬,眼底翻湧着陰鸷的血霧,看向她的視線宛若風雪劃過的刃。
冷漠、疏離。
輕捧她下颌的手緩緩下滑,定格在她纖長的脖頸處,輕撫,而後狠戾鉗住。
他靜看少女驚愕的面容和畏懼的驚呼,而她被迫擡頭與之對視,眼中盡是不敢置信。
她震驚于男人轉瞬的變化。
太子眯眼打量着她周身上下,最終定在她的眼睛上,好似假意欣賞,又似初醒時的迷離,最終微眯雙眸。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