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錢善武聽完,半天合不攏嘴巴。悲傷、憤怒、恐懼、悔恨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他已經無從分辨究竟是那種占了上風。最後他只問出了一句最讓他心痛的話:“苑竹……現在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樣子?”
朱長福躲避着他那幾乎要噴出火的眼神,他何嘗不後悔,如果有什麽辦法,他寧願自己代替苑竹變成死靈。
錢善武看着面如死灰的朱長福,也明白如今責怪他毫無用處,他突然轉向白逢春,激動的說:“逢春,你想想辦法,救救苑竹。她已經夠可憐了,我真的不忍心看她變成這樣……”,說着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
白逢春面色如常,聲音平穩的如一潭秋水:“苑竹應該是被困在了生與死的中間地帶,通往亡者之境的門已經打開,但她對人間的牽挂太強了,就像被繩索系住的船,無法自由遠航。”
“要想救她,唯有斬斷繩索,只是解鈴還須系鈴人”,他閃動的目光望着錢善武。
錢善武理解了他目光中的含義,挺了挺胸膛,沉聲道:“我要見見苑竹……”
朱長福突然激動起來:“不可!你沒見過那東西,那t東西不是苑竹,它沒有一點人的意識,你見了它将它激怒,變的更加不可控制!”
錢善武依舊堅定的說:“就算是這樣,我也要親眼看到,這是苑竹的心願,也是我的,就算因此而死我也無憾。”
白逢春點了點頭:“這可能是唯一的辦法,不過我們要提前準備一下,盡量将危險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
錢善武舊宅後的樹林中,白逢春用硫磺混着雞血,在地下寫下了長長的一圈符文,符文形成了一個口袋的形狀。樹林本是彙聚陰氣的地方,死靈如果現身,一定會按照陰氣的走向,自南向北而行,恰好進入符陣中。
白逢春在符陣的最南端留了個開口,引死靈進入。他計劃一旦死靈進了陣中,自己馬上站在缺口處,硫磺、雞血都是至陽之物,而自己長期修習法術,陽氣最盛,堵在缺口處,恰好将這個“聚陽陣”填充完整。
死靈是至陰之物,進入這個“聚陽陣”,絕無逃出的可能。不過要想确保死靈進入,還需要一個誘餌,這誘餌自然就是錢善武了。
錢善武在陣中心的一顆樹下席地而坐,心中滿是忐忑。剛剛朱長福解除了對他施下的咒語,讓他徹底暴露在死靈的視線中,死靈,也就是苑竹,很快就會來了。錢善武說不清此刻自己到底是恐懼還是期待。
不知何時,樹林中飄起了一層濃重的晨霧,乳白色的霧氣遮擋了視線,雖然白逢春站在距錢善武只有二十步遠的地方,可幾乎看不清他身影。
Advertisement
他努力睜着眼睛,望着濃霧的深處,很快他的眼角跳動了一下,他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靠近,那東西身上附有很強的怨氣。他迅速藏到一棵樹後,緊盯着聚陽陣的缺口處。
霧越來越濃了,霧中有個身影若隐若現,緩慢的移動着。白逢春耐着性子,等它完全進入了陣中,再從樹後繞了過去,站在缺口處,用雞血在地下很快的畫下了符咒。
那霧中的怪物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無頭蒼蠅似的四下亂撞,快接近畫符咒的地方,又像撞到了什麽東西,折返回來。很快它就發現自己被困住了,對它來說畫下的符咒就像燃燒的火牆一樣難以接近。
白逢春瞪大了眼睛,他知道此刻是最危險的時候,如果死靈因被困住而發狂的話,免不了有一場惡戰。好在這時錢善武也感覺到了死靈的靠近,出聲問道:
“是苑竹嗎?”,聲音中帶着嗚咽。
死靈聽見了,動作更加的緩慢,仿佛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突然記起了往事,它發出了幾聲悲怆的低嚎。
錢善武聽不到回答,他依舊在濃霧中努力向前方張望,又問了一聲:“是苑竹嗎?”,這一聲中急切的情緒戰勝了恐懼。
死靈停下了腳步,它低下頭想着什麽,發出極為沙啞的聲音:“你是誰?你的聲音……嗚,我聽過……”
錢善武慢慢向那個模糊身影的方向走去,邊走邊說:“苑竹,我來晚了,我早該來接你的,你等了太久……”,他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已經能看清眼前的景象,這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呢?她的半張臉已經變成了森森白骨,另外半張也已經開始腐爛,露出了深紅色的筋肉。
原本安放眼睛的地方現在只有兩個黑漆漆的洞,在洞前半尺的地方懸浮着兩點火苗,散發着充滿妖異的藍色光芒。
她的身體也早已腐朽,很多地方露出了骨頭,整個人就這樣像被什麽東西牽引着一樣前行。她的一只手裏拿着錢善武非常熟悉的東西,那是他送的項圈,只是那項圈在地下埋藏了太長的時間,通體變成了烏黑色。
錢善武看到的,與他想象中的樣子實在差距太大,使他不由的猶豫了片刻。他的猶豫激怒了死靈,讓她恢複了那僵硬而毫無顧慮的姿勢,發出了野獸般的低吼。
遠處傳來白逢春的叫聲,“繼續呼喚她的名字”,錢善武定了定神,眼前浮現出印象中苑竹清秀而天真的樣子,柔聲呼喚道:“苑竹, 你還記得嗎,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那時你在樹上,我在樹下,就這麽恰巧遇見了。”
死靈又停下了腳步。“自你走後,每逢遇見你的那天,我都要到這林子裏來轉轉,希望一轉角,在哪棵樹後就看見你了。原來你只是在和我捉迷藏,錯過的這些年不過是一場夢。”
死靈的肩膀抖動着,像是在哭泣,可是這可能嗎?一具早已腐爛的軀體竟能哭泣?
“你失蹤的時候我去了海上找你,望着茫茫的大海,我真想一頭紮進去。可想到如果你回來見不到我一定很傷心,還是忍了下來。”
錢善武說着向前伸出了雙臂,作出擁抱的樣子。他已經不管眼前到底是什麽了,只想傾述多年積壓在心底的思念之情。
死靈顫抖着,發出幾聲嘶啞的抽泣,接着竟發出了女人的聲音:“小武……”,聽見熟悉的聲音,錢善武再也無法控制,他跑過去抱住了死靈,全然不顧及裸露的白骨和筋肉,表情真的像抱住了多年未見的情人。
白逢春不知何時來到了二人身後,他嘴角含着的那根絲線褶褶生光,另一端深入死靈的腦後。他用輕柔的像夢般的聲音呢喃道:“苑竹 ,你見到了一直牽挂的情人,今生你們雖然無緣,但還有來世。現世願望已了,回到你來的地方睡去吧。”
死靈點了點頭,腐朽不堪的臉上現出了幸福的神情,渾身如烈火焚燒般的龜裂,化為了片片飛灰,與那濃霧一同消散了。
久違的陽光灑在錢善武臉上,他還保持着擁抱的姿勢,臉上帶着迷幻的笑容,如癡如醉。半晌,他終于發覺懷裏的人消失了,如美夢驚醒一般,悵然若失。
白逢春遠遠的望着他,現出羨慕的神情。他自幼修道,從未有機會體驗俗世之情,再加上天性淡薄,對任何人或事都很難用情太深。不過今日,錢善武的深情讓他動容,如果真的擁有這麽一段刻骨銘心、超越時空的真情,是否能抵過人世間的一切成就?
……
幾天後,樹林中多了一處小小的墳墓,裏面埋藏的是錢善武随身帶着的香囊,香囊裏裝着一小截頭發。錢善武本來想在墓前立塊碑,可思來想去,不知該怎麽稱呼苑竹,幹脆就不立了。
朱長福回了海上的小島,他的手下已經逃散,他再也不是那個叱咤風雲的海盜頭領,變成了一個身有殘疾、行動緩慢的老人。他的年紀可能還沒那麽老,可心已經完全老了。
錢善武沒有抓他去坐牢,因為朱長福突然生出的白發和皺紋已經說明,他今後都會生活在悔恨的牢籠裏。錢善武 一時間混淆了究竟誰是真正的死靈。
事情過去了一個多月,錢善武終于又有心情聽書,他來到聚盛茶館,這裏依舊人滿為患,他好不容易找到角落裏的一個座位坐下。白逢春上了臺,依舊是那副神采奕奕卻又淡然的樣子,聲音也還是那麽的清亮幹脆,可錢善武聽出了些不一樣的味道。
今天講的書是部新書,叫《還魂記》,整個京城當然只有白先生一人會講。在茶館氤氲的水汽中,錢善武聽着陌生的名字和熟悉的情節,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個怯生生的少女,站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花田裏,那天的風真的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