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閩南·木偶戲15
第48章 閩南·木偶戲15
為了避免引起馮文昌的懷疑, 大家很快各自散開忙活了起來。
“诶來來來,小燭,你看不見,就別跑來跑去啦, 你幫我扶着這個東西吧!”
這是鄭方的聲音。
沈明燭便順勢杵着盲杖走過去, 幫鄭方扶住了一根木頭, 随即聽見他拿着榔頭铛铛地敲着木頭的聲音。
這會兒沈明燭想的是二神戰信鴻剛才的問話。
——那些游客是怎麽一回事?
馮文昌處在消息閉塞的小世界中,但他會不斷拉人進來,一方面他要把他們變成木偶,讓他們演戲, 以便迷惑住那些邪祟;另一方面,他需要那些人成為自己,替自己去送命。
在這個過程中,馮文昌會聽說一些外界的新聞和消息, 這樣一來, 木偶在他的操縱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僞裝成當前外界時代的人類。
但馮文昌不太可能親自看過《玄學真人秀》這個節目,他不該對每個選手, 不該對二刷三刷的觀衆才能發現的節目細節都有所了解。
他應該連“磕CP”這個詞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
副本裏出現的那四位高中生雖然後來也提到過這個節目, 但那是在游客們詳細說了這個節目的內容之後。
馮文昌作為戲臺的操縱者,聽到了游客的談話,知道了這麽個事兒, 後面也就能順勢借木偶的嘴說出口。
然而游客最開始說的那些話, 不像是他能知道的。
所以,游客們應該就是真的來這裏旅游的人。
但他們不會那麽巧, 偏偏留在了這條街上,還意外闖進了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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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比較接近真相的可能是, 他們是被馮文昌想辦法引誘進來的。
至于馮文昌的目的,當然是把他們變成木偶,替自己送命。
宋宛和節目組會在今晚去臨湖劇院唱戲,這件事沒有其他人知道。
馮文昌應該也會不知道這件事。
所以事實上,他不知道今晚會有那麽多人“送上門來”,于是想辦法誘騙了七個游客進入他的戲臺。
那七個人才是他最初鎖定的“替死鬼”。
沈明燭曾猜測過,馮文昌把人變成木偶,是為了做一個他,或者那彩衣的替身。
但如果做一個替身就能一勞永逸,馮文昌不會反反複複拉這麽多人進來。這麽多人不至于同時成為替身。
在得到了更多的故事線索後,沈明燭分析,這戲臺上演出的戲,其實是某種可以迷惑那些邪祟、或者怨靈們的陣法。
然而這個陣法的效用有限,怨靈們的怨力太過強大,随時都有驚醒、繼而發現馮文昌真正的所在之處、最終殺掉他的可能。
因此,也許每過一段時間,馮文昌就要獻祭一波“自己”給它們,以便平息它們的憤怒,繼續麻痹它們的意識。
符合“登臺演戲”和聽過“木偶戲”的木偶,會被邪祟們當做是“馮文昌”而燒掉。可如果是純粹用木頭做出的木偶,恐怕糊弄不了怨靈們。
至于唱過《木偶訣》的人,他們有人的血肉,在怨靈們的眼裏應該會更像馮文昌,繼而更符合獻祭的條件。
但這麽做的人會立刻死亡,李師傅難以讓其他人繼續唱這首歌謠。
所以歸根結底,馮文昌還是要利用這場“木偶化”儀式,來暫時平息怨靈的憤怒,讓它們在短時間內不再尋找他、追殺他,他也就能夠過上一段和彩衣安然相守的日子。
就在這個時候,沈明燭聽見有兩個人急匆匆地奔了過來。
聽聲音他們像是游客中的某兩個。
“鄭導,剛才找搭建戲臺材料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些東西!我們有一個重要的猜想!”
“是啊是啊,鄭導,不對勁,我們不能……不能再搭戲臺,我們……”
不好。
沈明燭眉目一凜,正欲想辦法阻止他們繼續說下去,可是為時已晚。只聽“噼啪”一聲響,那赫然是火柴劃過火柴盒的聲音!
馮文昌是操縱這個戲臺的神。
他随意拿出一根火柴,點燃一支小小的火苗,就可以輕而易舉殺死戲臺上已經完成了一部分“木偶化”進程的人。
“天……我艹這……”
“咚”得一聲響,鄭方跪在地上,嘴裏發出了近乎崩潰的聲音。
“他們倆被火燒了嗎?”沈明燭問。
“是……一瞬間……全都燒沒了……”鄭方道,“他們想告訴我什麽?我能感覺這事情很關鍵,可……可……
“這到底是什麽情況,難道邪祟一直看着我們聽着我們?難道它能監視我們?它到底——”
“鄭導,當務之急,我們還是先把戲臺搭建好吧。”
沈明燭開口,阻止了鄭方順着思路去開腦洞。
鄭方是攝影師出生,後來又做過編導,想象能力很豐富,萬一腦補出的正确答案,還無意說出口,下一個死的就會是他了。
因此沈明燭快速打斷了他的話。
其實沈明燭也不是不能把全部真相,通過[來自牠的凝視]這一技能轉發給他。
但鄭方演技有限。沈明燭擔心出問題,暫時也就什麽都沒說。
此時又有兩個人就死在自己的身邊,沈明燭的一顆心也不免有些沉重。
這兩人恐怕确實發現了一些跟真相有關的東西,畢竟他們說出了一句“不能搭戲臺”。
關于他們究竟發現了什麽,沈明燭無從知曉,也無需再調查。
甚至他們是不是猜到了全部真相,也不再重要。
他們的死亡只在提醒沈明燭一件事——
馮文昌确實在看着他們、聽着他們、監視着他們的一切。
為了不暴露自己在監控大家的事實,為了避免大家借此猜到自己的真實目的,馮文昌沒有貿然幹預大家探索,
更何況他需要人做成的木偶去平息那些怨靈的怨力,在大家還沒有完成木偶化的時候,他不會輕易殺人。
但他一旦發現玩家發現了真相,并打算把真相說出來給其他人聽,他就會毫不猶豫地燒死他們!
沈明燭意識到自己這一行果然還是只有按着李師傅的步驟走。
他們接下來也許會失去聽覺、觸覺、甚至失去意識……
他們到底該怎麽反擊呢?
這個時候,其餘衆人都被剛才燒起來的那兩團火焰吸引了過來。
他們二人的聲音很大,司星北自然聽見了,當即開了口問:“鄭導,這是怎麽回事?”
鄭方慘白着一張臉,只能用力地搖搖頭。
沈明燭重新扶好手裏的木頭,亦是一言不發。
這一幕瞧得司星北當即皺了眉。
“這兩人明顯發現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可他們連同身上的線索一起被燒掉了,這……等等,有了。我可以問問林總他們的分工是什麽。把他們走過的路線走一遍,也許就能發現同樣的線索!”
“等等師兄。”
在司星北即将轉身的那一剎,沈明燭叫住他道,“我眼睛不舒服。”
司星北:“???”
沈明燭道:“這次是真的不舒服。我這滿手木頭屑,你幫我看看吧?”
“……行吧。”司星北從兜裏拿出一塊濕巾朝沈明燭走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很粗暴的手法幫他擦了手,再帶着他走到一邊。
“到底怎麽了?”
“你不是一直想問我師父到底發生了什麽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
“師父他留下了一首神秘的歌謠。我背了下來,不過并不懂其中的意思。我可以把這段歌謠唱給你聽。”
“不是,沈明燭——”
“師兄,主要是我的預感不太好。你看,剛才那兩個人說死就死了,一點預兆都沒有。我擔心下一個死的就會是我。
“所以我現在先把這首歌謠告訴你。這樣一來,萬一我死了,而你活了下來,你還能把我師父的遺言帶回給門派。”
看着沈明燭此刻的樣子,再聯想起不久前他手腕上莫名燃起來的“不可視之物”,以及那會兒巫浔竹沖自己搖頭,說燒的是蜘蛛網的樣子,司星北輕輕吸了一口氣,然後道:
“我知道了。那麽……你把這歌謠告訴我吧。”
于是沈明燭開口,用英文簡單概括了真相,并且刻意扭曲的語調。
司星北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但他及時按捺住了,沒有表現出來什麽。
做了幾個深呼吸後,他道:“行。我大概記下了。等出去後,我會盡力把這段歌謠告訴門派的人的。另外——”
越過沈明燭的肩線,司星北望向他身後不遠處,正在敲打着戲臺下面木樁的巫浔竹。
“這事兒,你給那個巫浔竹說了嗎?”
“不用我說,他也都知道。”
沈明燭回答,“至于他知不知道我想怎麽做,我不确定。我其實不打算和他分享太多東西。”
聽完這話,司星北面露欣慰,看向沈明燭的眼神裏清楚地寫着“你總算醒悟了”這幾個字。
然後他壓低聲音問:“你也覺得他不對勁吧?自來到這裏開始,你一直無所顧忌地跟着他,我還以為他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
沈明燭輕聲道:“我當然覺得他很奇怪。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那麽好。他刻意接近我,确實像是別有目的。既然如此,我要給他這麽個機會,才能順藤摸瓜,知道他想要做什麽。”
“你懷疑他的話,戒備他,離得遠遠的不就好了?你幹嘛每次都以身犯險?你又不是賭徒!”
司星北确實不理解的沈明燭的行事作風,但這會兒也沒有就此多做評判,畢竟眼下最主要的是還是通關副本。
重新換上一副嚴肅的口吻,他問:“關于這首歌謠……你該不會也想,兵行險着?”
“嗯。目前也只有這麽做了。師兄,有一句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沈明燭道。
馮文昌想讓大家當木偶,那就幹脆如他所願,成為木偶吧。
也許只有真正成為木偶,引來了觀衆,才能把馮文昌給找出來。
“沈明燭你——”
“放心,我有辦法。你按李師傅的要求行事,千萬別有其他想法。只要這樣就可以了。記住了,一定要先按李師傅的要求來。”
馮文昌的這一系列所作所為,暴露了一個基本邏輯。
憑借這個邏輯,沈明燭知道自己可以有反擊的機會。
盡管如此,沈明燭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機會非常渺茫。
但他也只有賭這麽一把了。
“師兄,放心,我剛才就自己的打算算了一卦。結果還不錯。”
說完這話,沈明燭轉過身,杵着盲杖離開了。
“你算的是什麽卦?”
沈明燭沒有回答他,只留下了一句:“反正我們都能活”。
直到走遠了,他才低聲默默念了一句:
“困卦。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夜色中,月光下,司星北表情複雜地看着沈明燭的背影離自己遠去。
直到沈明燭走出很遠,他才轉身去完成自己的分工。
而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不遠外,巫浔竹擡眸朝他望了過去,那雙眼睛似要比此刻的月光還要冷。
“哎喲我去,我總算緩過來了……
“其實這一幕沒有那樹上挂人頭的場景吓人。但還是很具沖擊力啊,身邊一個人突然起火,然後瞬間消失……這他媽誰受得了。”
說話的是臉色總算恢複了幾分正常的鄭方。
他喘了幾口氣,走到巫浔竹身邊,瞥見他的臉色後,不由問:“那個巫先生你……你沒事兒吧?”
“沒事。”
巫浔竹轉過頭來看向他,眉眼溫潤,眼角帶着淡淡的笑意。
“我們繼續吧。這方戲臺……快要搭好了。”
·
許久之後,戲臺總算是搭好了。
衆人沒有停過一刻,緊接着馬不停蹄又做起了木偶,以便供等會兒“登臺演出”所用。
他們一直在忙碌,搭戲臺更是體力活,可他們并沒有感到太過疲憊。
不僅如此,他們甚至沒有感覺到餓,也沒有感覺到渴。
他們能感覺到時間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可是太陽始終沒有出現。天上只有那輪清清冷冷的、仿佛亘古不變的圓月。
按道理,這個時候再遲鈍的人,也應該發現不對勁才對。
可是他們的感覺和意識已經越來越遲鈍,所以似乎并沒有任何人意識到不對勁。
圓月從天而降,冷霜一般蓋上了整個木制戲臺。
這戲臺就好像是某種把戲的最後一環——
它會蒙蔽這場戲的所有觀衆,也即那些觀看演出的怨靈們,它們會以為這戲臺就是臨湖戲臺,而戲臺上出現的木偶,就是它們心心念念想要殺之而後快的對象。
不久後,沈明燭、巫浔竹、鄭方等等人依次領着手裏的木偶,在李師傅的引導下走上了戲臺。
身在局中的他們不知道,他們每個人都先擡左腳、後擡右腳,步伐已經呈現出了高度的一致性,比訓練有素的軍人還整齊。
他們像是化作了任由他人操控的行屍走肉。
可似乎竟沒有任何一人意識到哪裏有不對勁。
大部分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進行了較為徹底的木偶化,他們的所有感官都在退化,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已被操控。
就連沈明燭也發現自己正在逐漸喪失五感。
從前行走在黑暗中的時候,他尚有聽覺、觸覺等等感官作為依仗。
可現在慢慢地,他發現自己連身邊人的腳步聲都聽不清了。
再來,他明明握着一根盲杖,卻感覺手裏沒有任何東西。
但沈明燭起碼還能意識到他喪失了這些感覺。
因為他是有意識的。
也因此,他知道自己至少第一步賭對了——他沒有喪失意識。
沒有喪失意識,意味着他沒有被徹底操控,他還能指揮這具身體。
此時他是跟随着腦海中火火的聲音來動作的。
“爸爸,前面的人擡的是右腿。”
“現在是左腿。快快快,趕緊,該擡左手了!”
由此,其他大部分人是真的被操控了,沈明燭則在裝作被操控。
他的三魂七魄正在離他而去。
他的五感,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已幾乎消失殆盡。
至于六識,他的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也丢得差不多了,但他起碼還有意識。
這就是他從馮文昌和李師傅的一系列行為中,抓住的一個關鍵邏輯問題——
李師傅編造了一個故事,聲稱這裏有喜歡燒木偶的邪祟,如果沒有木偶燒,它們就會燒人。
為了讓大家相信這個謊言,馮文昌假冒邪祟點了好幾場火。
在兩個人的配合下,玩家開始做木偶、學唱《若蘭行》、帶着木偶跳舞、再到現在的搭戲臺、走上戲臺……
但話說回來,其實他們有種更簡單的方式的。
相對“玩家”來說,馮文昌近乎是神通廣大般的存在了,他想讓誰死,誰就不得不死。
那麽,他和李師傅何必編故事呢?
李師傅直接逼迫玩家制作木偶,逼迫他們學《若蘭行》,不是來得更快嗎?
“你們必須按我的要求來,否則你們會死。”
李師傅直接對大家這樣發號施令,凡有不從者,馮文昌直接将那人活活燒死,這種通過逼迫玩家履行全部儀式的方式,豈不是要省事兒很多?
李師傅何必要編故事,馮文昌又何必假冒邪祟放火演戲?
除非那故事真的很重要。
而在這段故事裏,其實李師傅提到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心要誠。”
不管是制作木偶,還是教它跳舞,抑或是搭建戲臺的時候,李師傅都在不斷強調,讓大家把最純粹的愛與信任給木偶……這樣它們才會擁有靈魂。
相信木偶能救自己,能成為自己的那個替身,這樣的木偶才會取得邪祟的寵愛,繼而保住自己的性命。可見相信這件事,對整個儀式是不可或缺的。
也因此,如果李師傅強迫玩家履行儀式,這個儀式是不能夠徹底奏效的。
也就是說,在這場儀式裏,玩家除了完成必要的步驟外,還必須要走心。
在接連目睹殺戮與死亡後,在發現制造出的木偶确實替代了自己被邪祟燒掉後,玩家們也确實走了心,在潛意識裏真的相信了木偶會保護他們這件事,于是他們會真的嘗試着愛自己手裏的木偶,并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但現在看來,真相是他們反倒會因此失去六識中最關鍵的一個因素——意識。
沈明燭察覺到了真相,并沒有相信過手裏的木偶。
所以儀式只奪走了他的其餘五感五識,但他還保留了意識,現在的他是清醒的。
哪怕身體已經木偶化,他的精神尚沒有木偶化。
在《醒》那出戲裏,宋芸生敢去對抗那個操控她的天。
也許他也可以。
“擾亂時掠子棄,愁腸百結,愁腸百結之處亂如絲。
“對景傷情處,引惹杜鵑為阮月下啼……”
圓月之下,戲臺之上,二十餘人面無表情,隊形工整地站着,他們整齊劃一地唱起了這出《若蘭行》,語句間的抑揚頓挫都一樣。
與此同時只聽“啪”得一聲響,那是他們手裏的木偶同時落地的聲音。
緊接着他們取代手裏的木偶,動作統一地跳起了舞。
人跳舞的時候,動作可能會不整齊,但被統一操控的木偶不會。
此刻戲臺上所有人的舉手投足全都一模一樣,他們是最敬業、最不知疲憊的木偶演員。
月光披在他們的頭發上、肩膀上、衣服上,把他們照得慘白一片。
是以他們也像被控制的游魂,只能麻木地做着既定的舉動。
當然,這其中有一人一直在僞裝。
這人當然是沈明燭。
沈明燭根據火火的指導操控着手腳與嘴,唱着那首《若蘭行》,跳着相對應的木偶舞。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又一個的鬼魂,出現在了戲臺邊。
他們不能被普通人看見,但能被沈明燭看得清清楚楚。
鬼魂從四面八方而來,他們跟身前活着的時候一模一樣,衣着打扮還是二十年前流行過的式樣。
他們中有老人、有小孩,有英俊的男士,也有貌美的姑娘。
戲一旦開演,便不能停下來。
一出戲,敬的是八方。天地人神鬼,皆可來聽戲。
月光下,空蕩蕩的院落內,簡陋的戲臺邊擺了滿滿當當的椅子。
這些椅子是從園子的各處找來的,是以樣式各不相同,在此時此刻也就更增添了幾分離奇、古怪、詭谲。
鬼魂們好像并不在意座椅的樣式,各自選定座位落下後,便帶着幾分期待、幾分迷茫、還有幾分自己都不知道來由的恨意,看向那剛被搭出來的戲臺。
時不時地,他們會和身邊的人交流幾句,就好像在讨論這出戲演得怎麽樣。
出現在這裏的他們着裝幹淨,面容完整,根本不像經歷過大火的鬼魂。
就好似他們已經徹底忘記那場把他們活活燒死的大火。
看來他們的能量場是真的被這出戲迷惑了。
他們需要被喚醒,然後朝那個真正害死他們的人複仇!
此時此刻,沈明燭想到的是宋宛的那出《醒》。
宋芸生摔倒在地上,看見了連接着自己身體的線。
她意識到自己被操控了。
于是她動了動手,發現那線動了動。
她再動了動腿,那線跟着動了動。
幾個動作下來,她确認了自己被操控,與此同時也搞清楚了操控着它的線來自什麽地方。
人通過絲線操控着木偶。
反過來,覺醒後的木偶也可以操控絲線,并可以根據抖動的絲線,來确認那位操縱者到底身在何方。
《醒》那出戲裏,操縱偶人的宋宛穿着一身黑藏匿在舞臺暗處。
一開始,臺下的觀衆幾乎完全看不到她。
可當宋芸生動起了手裏那被弄髒的線,觀衆們似乎也跟着她覺醒了,随着線動的方向,看到了藏起來的宋芸生真身!@無限好文,盡在半夏小說
通過這出戲,沈明燭想到了解題辦法。
他要通過手裏的線,找到馮文昌的所在,繼而讓那些作為觀衆的怨靈們覺醒——
他們需要知道,他們要找的仇人,并不在戲臺上,而是藏在了幕後!
宋宛的朋友、老師,全都死在了十年前臨湖劇院的第二次大火中。
她勞力勞心調查十年,卻一無所獲。
于是她只能想到了在臨湖劇院演木偶戲這個以身犯險的方法。
她知道此行危險萬分,她知道她随時可能喪命。
可為了找到真相,為了給同僚報仇,她義無反顧地來了。
她死得太早,遠未接近真相。
但她演了一出好戲。
也多虧她演的這出《醒》,沈明燭才能這麽快想到找出馮文昌的辦法。
所以……宋宛,謝謝你的演出。
雖沒能親眼見證,但這出戲一定是我此生見過最精彩的戲。
那麽現在,就由我來替你報仇吧。
沈明燭想,他要再次用火點燃維系他身上的全部絲線,讓那些線變成可視的存在。
他還要反過來舞動這些線,讓它們暴露出馮文昌的位置。
他不要當那個被操控的人,他要反過來當操控者,支配者,他要殺死馮文昌。
馮文昌曾用火燒死了那麽多的人。現在他要讓馮文昌反過來死在火下!
不過沈明燭心裏清楚,之前死的是宋宛,現在那個以身犯險的人,變成了他自己。
想要通過這種方式找到馮文昌,無疑十分危險。
因為馮文昌目前依然是那操控一切的、神明般的存在,他點火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議,玩家們毫無辦法阻止。
因此,沈明燭最可能的結局無非是兩種——
第一種,在他剛有所動作的時候,馮文昌已經先一步把他燒死。
第二種,馮文昌的動作稍微慢一點,當他燒死沈明燭的時候,自己的位置也暴露了,于是兩人同歸于盡。
當然,沈明燭在盡最大的可能把結局往第三種可能靠。
他會讓火火去點火。
這樣一來,當絲線燃燒起來的時候,馮文昌不會在第一時間發現這事兒跟沈明燭有關。
但為了找到馮文昌的位置,為了把木偶覺醒這出戲,演給所有的怨靈觀衆們看,沈明燭勢必要有動作,他必須要晃動、拉扯手裏的線。
那麽馮文昌還是有可能會在被怨靈殺死前,先點一把火,把壞了他大事的沈明燭殺了再說。
沈明燭知道自己死亡的概率非常大。
就像卦象裏提到的那樣——
“困卦: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人人都怕死,他也不例外。
他不僅怕死,還時常怨天尤人,恨為什麽瞎的那個人偏偏是自己。
可這件事不由他做,又有誰來做?
他是那個看見文字的人,他是把文字“傳染”給鄭方、江欣語、荀伯玉的人,他是把大家帶進這個副本的人。
那麽理應由他來帶這些人出去。
這是他的責任。他未曾想過推拒半分。
把那一卦的象詞在腦中過了一遍,沈明燭忽然聽到了巫浔竹的聲音。
“小燭,這一卦你算錯了。你身邊有水,所以無‘困’。因為水會助你脫困。
“怎麽樣,還認為我這個水會克你嗎?”
這是……是巫浔竹用聽聲符在給自己說話?
他也在假裝木偶?
對,他當然在假裝。他也如自己般洞察了所有真相。
只是……只是他怎麽連我在想什麽都知道?
他到底是什麽人?
“小燭,我說過我曾造過很多雕像。你還猜不到嗎?現在出現在你面前的我,其實是一具魔像,靠本體的一縷氣息而活。
“魔像遭到破壞,這縷氣息會立刻帶着記憶與所有感覺回歸本體。
“魔像本無魂魄,我又怎會失去三魂七魄變成木偶?
“所以,讓靈靈來我這裏點火。你和其他人也就可以脫困。”
魔像……你怎麽竟會使用魔像?
沈明燭腦子裏滑過了這樣的念頭。
剎那間,他的眼前出現了無數幻象。
他看見了一座古老的大殿。大殿的窗戶和門都大開着,風獵獵作響,将冰冷的雨水全部打了進來。
這、這是哪裏?
怎麽好像……我竟對這裏感到了幾分熟悉?
沈明燭下意識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但又立刻閉了嘴。
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巫浔竹的聲音。
“不要擔心,這是我的意識海,跟戲臺上的時間不同步。你可以随意說話。”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說了,我是魔像。沒有靈魂的魔像。至于如何制造魔像……我的主人,這還是你教我的。你忘了嗎?”
這個聲音落下,沈明燭感覺自己的脖頸當即被一手緊緊按住。
下一刻他狠狠摔落在地。
有一人欺身而上,緊貼着他的身體,朝他俯看而來,繼而在他的耳邊說:“你曾是大離國最偉大的巫,你真的忘了嗎?”
“啧,我忘了……本體被理智把控着,一心想着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你。否則會影響因果,會誤了你的天道。可是——
“可是沒有理智的我,忽然控制不住了,怎麽辦?
“我的主人,過去一直是你在向我發號施令,一直是你告訴我該如何行事。那麽現在你要不要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做呢?”
“你到底在說什麽?”
現在發生的一切遠遠超過了沈明燭的認知。
他甚至以為這是自己在臨死前,由于緊張過度,而又看到了幻覺。
“你記不記得,你曾說我未經開化,就像那最野蠻的、來自蠻荒的野獸一般?
“你又記不記得,你手把手教我識字,手把手教導我何為禮教、何為規矩,并強迫我遵守那些規矩,強迫我敬重你?
“可我為什麽要敬重……區區人族的你呢?”
聽到這些話,沈明燭感到很不可思議。
他的一張臉面無血色,脖頸已出現了清晰的數道指印。
下一刻,他感到自己的下巴被擡起來,被迫對上了那雙深不可測、暗流湧動、好似危險萬分的眼睛。
“本體的理智已經遠離了我,現在我也許又變成了你口中那個……未經開化,不懂禮義廉恥的野獸。那麽我的主人,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
“真正未經開化的野獸看到美人,想的不是敬重他,而是……征服他。就像我現在将你按在我的身下一樣。”
脖頸吃痛,呼吸困難,沈明燭的一雙瞳孔下意識放大,與此同時胸口劇烈起伏着,就好像是想要拼命汲取氧氣。
此刻他有股瀕死般脆弱的美感,看得巫浔竹的一雙瞳孔愈發沉了下去。
下一瞬,他松開沈明燭的脖頸,卻又一把按住了他的後腦,緊接着俯身用力吻了上去。
沈明燭的眼睛睜大,似乎感到了極端的驚訝。
巫浔竹卻顧不上看他的表情,而只是朝他深深地、重重地吻了下去。
仿佛他早該這麽做了。
早在沈明燭刺了他一劍,他把沈明燭從海裏拎起來按在石潭上的時候,就該這麽做了。
這雙嘴唇軟得跟他的設想一模一樣。
這讓他情不自禁地伸出牙齒,充滿破壞欲地咬破了這張唇。
腥甜的血氣如最美味的佳釀,這幾乎近一步激起了他內心深處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某種欲望。
原來……原來他真正想要的是這個。
他早就說哪裏不對了……
原來他一直想對沈明燭做的,其實是這種事。
他早該這麽做了。
初步的震驚後,沈明燭似乎反應了過來,進而拼命地嘗試着掙脫。
不過再下一瞬,巫浔竹已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大殿消失,風雨消失,沈明燭的眼前又恢複成了一片黑暗。
他知道到自己從那“意識海”離開,回到了戲臺處。
火火就飄蕩在沈明燭的身邊,她早就候在了這裏,就等沈明燭一聲令下。
可沈明燭卻是微微有些發怔。
自己的因果自己擔,他發現自己好像并不願意讓巫浔竹來引出馮文昌。
哪怕他只是一具魔像。
再說了……萬一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呢?
內心深處的我,是否是個卑劣的人?
我幻想出這一切,只是為了讓巫浔竹替我去死?
@無限好文,盡在半夏小說
那一瞬沈明燭頭痛欲裂,他正想不管不顧指揮火火按原計劃行動,卻見火火已在他沒有來得及阻止的情況下,飄向了巫浔竹的方向。
同一時刻,沈明燭的眼前出現了文字:
【還記得系統之前說過要給你獎勵嗎?現在到了兌換的時候】
【這具魔像,其實是系統給你準備的】
【你表現良好,所以可以觸發[魔像的替身]功能】
【不要擔心,危險的事情,就請交由魔像來做吧!】
怎麽回事?系統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它未蔔先知嗎?
巫浔竹既然是夏鏡元的師叔,他怎麽會是魔像?
還是說……這次來的這個巫浔竹,其實是巫浔竹本人的魔像?
等等,也可能是系統找了個魔像,讓他假扮巫浔竹……
不對勁。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沈明燭來不及想了。
除了意識,他的其餘五感五識幾乎全都已經失去,是以他看不見也聽不見,根本不知道火火和巫浔竹進行到哪一步了。
但他能看見觀衆的表情——
他們驚訝地站了起來,然後不約而同地,開始朝這戲臺一步步靠近。
他們的目光先是看着戲臺正中央,再慢慢地往上,然後繼續往上。
最後他們的眼裏全都出現了毫不掩飾的恨意!
恨到了極致,他們的面部表情變得極為猙獰,他們的五官皺到了一起,緊接着表面的皮開始一塊一塊掉落,露出了焦黑的內裏。@無限好文,盡在半夏小說
他們的衣服、褲子、鞋也全都在瞬間變成了一片焦黑,繼而寸寸剝落,露出了燒爛了、烤黑的肉。
後來這些肉也開始掉落,泛黑的骨頭就那麽裸|露在了夜色中。
幻象散去,他們總算恢複了本體,意識到自己是被活生生燒死在劇院的亡靈!
然後他們齊齊幻化成了耀眼的、叫人不可直視的熊熊烈焰,向戲臺上奔湧而來!!!
“木偶化”儀式失敗,三魂七魄、五感六識皆數回到了所有人的身體裏。
沈明燭在這個時候大喊一聲:“跑!”
倉促之中,他感覺有人一把背起他跑到了戲臺下。
那是離他最近的荀伯玉。
下臺後,沈明燭第一時間回頭望向戲臺。他看不見,只能聽身邊人描述那裏的情形——
那裏早已不見巫浔竹的蹤影。
他恐怕已在第一時間被馮文昌燒成了灰燼。
此刻,一根燃燒着的細線指向虛空之中,那裏隐約出現了一個木偶的形狀,正是藏在幕後的馮文昌。
無數烈焰正順着這根細線往上攀爬,試圖燒死馮文昌。
然而下一刻,有另一樣東西吸引了這團烈焰的注意——
有人逆行而上,朝已成為火海的戲臺走去。
那是李師傅。
他一邊走向戲臺,一邊用刀劃開了自己的身體,繼而剝下來一張人皮。
無所顧忌地将人皮抛向火海,李師傅露出了他藏在人皮下的本體——那是一個由木頭雕刻出來的偶人。
他沒有五官,臉上只寫着三個大字:“馮文昌。”
“快逃!你還有機會逃!帶着彩衣一塊逃!”
李師傅沖着虛空中大喊了這麽一聲,然後只身踏入了火海之中。
“我是馮文昌,我才是你們的仇人,來殺我吧……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