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別寺
別寺
清晨,昭華寺。
“咚——咚——咚——”
厚重的寺鐘緩緩敲響,給谧蒙的古山中,更添了幾分寂寥。
晨起初陽,僧人們陸續從房中走出,依次進入佛金大殿。
鐘聲漸歇,取而代之的,是陣陣木魚敲打,和頌朗佛經之音。
晨經誦畢,衆僧退殿,只餘一人。
他已然上了年紀,臉龐滄桑已顯;坐于木制輪椅之上,手執佛珠,口中低喃。
良久,他雙手合十,躬身向佛像深拜。
随後轉身,離開大殿。
老僧人邊用靈力驅動木輪,邊撥動指間佛珠。
他沒有回至禪房清修,而是,行向了一處幽僻溪林。
溪潭位于山林中央,分流出林外,可順水跡,尋至林中。
僧人緩緩停下。
溪邊有石,而石上有人。
一名黑衣公子安然而坐,仰頭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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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容顏俊秀,品貌極好,尤其是額間那一枚鮮紅的痕紋,愈發顯得他高貴淩人。
僧人靜了片刻,半晌,繼續向前。
“水清樹幽,泉露汀汀。”
黑衣公子聞聲轉頭。
見到來人,他應聲道:
“無塵大師。”
無塵的雲木輪椅行至距他兩丈處,停下。
“天琅施主,今日倒是有雅興,來此處閑适。”
無塵開口道。
天琅君笑了笑,沒有說話。
無塵看出他心中所思,道:
“距埋骨嶺一戰,已過三載;天琅施主……仍未釋懷嗎?”
聞言,天琅君微微一滞。
良久,才終于開口。
“怎麽可能釋懷呢……”
他再次擡頭,望向天空。
“被鎮壓在白露山山底的幾十餘年,是我這一生最至暗的時刻。我嘶吼、怒罵,卻沒有任何人來;只有恢複原形的竹枝郎陪在我身邊,但他亦活的艱難,無法見光,更無法将我解救。”
“我沒有了法力,只能看着自己的身體日漸腐爛,越來越不成人形,心中不可置信,深愛的女子竟然真的會對我如此,狠心到連見我一面都不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随着時間的推移,我那顆仍存有一絲希望的心,終于被徹底磨滅,接受現實……”
他深吸一口氣,道。
“直到十餘年前,沈仙師前往白露山,采取日月露華芝,這才迎來轉機。”
無塵問道:
“天琅施主便是趁此機會,沖出封印。”
“是,說到這靈芝,我應當感謝大師,助我再次重塑肉身;現在的身體,我很滿意。”
天琅君自己培塑的肉芝身體,總是掉胳膊或者掉腿;就算勉強接上了,身體也會泛出層層黑褐的斑紋,質量十分之差。
而在上次大戰中,他更是被洛冰河爆發時激起的碎石砸的七零八碎;若不是竹枝郎豁出性命護住他,天琅君怕是連殘身都不會有了。
而阻止兩界合并後,他跟着來到了昭華寺。
之前的殘身是完全不能再用了,無塵大師便親自去了一趟白露山,采摘新長出的露芒幼苗,又用佛門心法,配合着天展君的魔氣澆灌,栽育三年,最近剛剛塑成。
天琅君用上之後,無任何排異反應,不僅不掉胳膊不掉腿,身子也不黑;連以前失去的修為,竟也都回來了。
不知道比以前那具好了多少。
無塵道:
“天琅施主客氣。”
“不,我應當感謝大師。”
天琅君轉回視線,看向無塵,道:
“我這些年來,其實一直在恨她,怨她。覺得人族果然殘忍,自己也果然愚蠢;所有的真心情意都可笑至極,我們所擁有的曾經,不過都是一場笑話。”
“直至……埋骨嶺一戰。”
天琅君頓了頓,這才繼續道:
“我這才得知她為我所做的一切,竟誤她多年……”
“無塵大師,若沒有您,我永遠都不會得知當年真相;所以,我應當感謝。”
無塵嘆息一聲,雙掌執珠,嘆念佛號。
“阿彌陀佛。當年蘇施主托貧僧勿言真相,貧僧也應她所求,深掩幾十載;可,當日那般情狀,實是心中不忍,将事實說與天琅君知曉,此舉違背遺者先求,但……”
他再次嘆息一聲。
“人世不憐啊……”
天琅君嘴唇顫了顫,眼中似有水光微顯。
無塵繼續道:
“當日,貧僧于山谷中偶遇蘇施主。她求我,帶她前去見你;可她當日情狀,憔悴無神、傷重危命,又如何能去白露山?”
“蘇施主一貫是清傲孤高的。仙門驕女,未來可期,天琅施主可曾想過:這樣的她,叛出門派,違抗師命,落得最後的凄涼下場,都是為了誰?”
天琅君的聲音帶了些許顫抖。
“為了我……”
他擡起頭,眼中濕潤。
“所以,夕顏她……愛我……對嗎?”
無塵答道:
“貧僧未曾經歷過情愛之事,不懂此道,更不知,天琅施主與蘇施主之間的羁絆糾葛。”
“但貧僧卻知:蘇施主如此清高的一個人,為了見你,甘願跪拜叩首;拼着性命,将藥性引至自己身上,只為護住你們唯一的孩子……為妻為母,皆餘悲嘆。”
輕嘆一聲。
“若無愛,她又為何會做這些?”
……
‘嘀嗒’。
一聲清響。
無塵微怔。
“天琅施主,你……”
天琅君這才發現,自己的臉龐微濕。
不知何時,一滴珠淚從眼角悄悄滑落,掉入清幽的溪泉。
“讓大師見笑了。”
他擡手抹掉淚痕。
“您知道嗎?我們當年……馬上就可以成親了。”
無塵默然。
天琅君自顧繼續道:
“我找了幾十名繡娘,做了一件華麗的嫁衣;夕顏穿上後美極了,我一生都會記得,她當日的模樣。”
他回憶着,笑着。
“我還為她寫了首詩,她嗔我盡寫情癡愛怨;但卻還是将詩滕抄下來,攜于身邊。”
天琅君低下頭,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之中,輕輕低喃:
“我們……本是可以在一起的。”
無塵不知如何開口,只得嘆息。
世道皆言,人魔兩族,歷來血仇。
凡理如此,天命皆此,亘古不變。
但滄桑世事,萬千變幻。
天琅君與蘇夕顏相愛相知,以致孕有洛冰河,為仙門不容,人人喊打。
可究根及此,他們,又有何過錯呢?
人魔殊途,又何來殊途?
不過皆是這天地蒼茫間的一縷生息,萬物靈長,存于世間,就定有他的一番道理。
只因一個幻花宮主,竟讓一對相知相許的眷侶陰陽相隔,不得善終。
甚至,誤會一生……
真是可笑。
良久,天琅君突然起身,對無塵一禮。
他鮮少恭敬。此刻,卻深深躬身,以表達最崇高的敬意。
無塵已經隐約猜到,他想說什麽。
果然,天琅君緩緩啓唇。
“大師,請允我告辭。”
無塵不語,靜待後言。
“叨擾三載,為您平添了不少麻煩;多謝大師對我和夕顏的所有作為,您是一位真正的高僧。”
最後一句,是天琅君的肺腑之言。
真的……幫助了他們良多。
無塵自是不會攔他,只開口道:
“天琅施主言重了,不知……你出寺後,将要去向何方?”
天琅君起身,道:
“夕顏走了,竹枝郎也走了。時過境遷,我早已不是魔尊,那孩子,也不會認我。”
他笑了。
“其實這些都無所謂,我只想再去看看,我和她的回憶。那曾一起逛過的集市、戲臺,山中是否有我們留下的痕跡,以及……”
頓了頓,才繼續道:
“……讓她孤魂飄離的洛川江河。”
“天琅施主,是想開了。”
無塵嘆道。
“既如此,貧僧便祝願天琅施主,順遂安康。”
天琅君又行了一禮。
“多謝大師,就此別過。”
……
樹叢翕動,青草移搖。
看着那漸漸遠去的玄衣身影,無塵大師微閉雙眸,撚動佛珠,念曰:
“阿彌陀佛。”
洛川上游,茅竹青舍。
一個漢子正揮着鋤頭,墾挖着屋中菜田,累的滿頭是汗,不時伸手抹上一把。
終于将土鋤完,他松了口氣,伸手去拿水碗,仰頭喝時,才發現已無水光。
再一探頭,發現水缸裏的水,也不多了。
無奈,只得挑了水桶出門。
他哼着小調,行至洛川河旁。
将兩個水桶依次裝滿,正準備提起回家,卻目光一凝。
前方,遠遠走來一人。
那人一身全身衣袍,額間一枚鮮紅紋印,氣質不凡,生淩雪霜。
可此刻,他卻漫無目的地緩緩前進,眼眸一直望着奔騰翻湧的洛川,不知所思。
這人似乎心事重重,臨到近前才發現挑水的漢子,立即停住腳步。
他的視線落到漢子手中的水桶上,又轉向不遠處的小茅屋。
“你……是這裏的住戶?”
玄衣人開口問道。
漢子不知對方是何人,有什麽目的,往後退了幾步,略有警惕。
“是,多年前就住在此處了。不知,閣下有何貴幹?”
玄衣人的眼眸猝然間閃起亮光,隐隐帶着些激動。
“那……在幾十年前,你可曾見過一名,即将臨産的孕婦?”
聞言,漢子的身形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