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生殘
生殘
寒冬臨近。
無數雪粒紛紛而下,随風飄揚,與冷風一起,呼嘯地游蕩在天地之間。
往日奔騰不息的洛川,在此時,也平靜了下來。
水面雖未結冰,卻也冷得錐心刺骨。
河岸上樹凋木淩,枝葉已緩緩聚上薄霜,彙成層層白淞。
漫天風雪中,卻浮現出一抹殘鸾黑影。
那似乎是一名女子,正在冒着嚴風行走。
雖走的很慢,但卻一直未曾停下。
她緩緩前進,雪地中留下了一輪足跡。
行至一處小山坡時,突然停下。
從懷中掏出一個嚴嚴實實的紙包,拉開繩子,解了開來。
裏面,是十餘塊已經發黑變硬的糖果,其中的幾顆,似乎還沾染過血污。
蘇夕顏顫抖着手,将紙包抱在了懷裏。
……小師妹是個孤兒。
父母很早就死了,從小開始流浪,長大後,聽說一個大門派招人,便也跟着一起走,想碰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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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她卻是所有競争者中資質最差的。
在即将被攆出浣,幻花宮時,一直在上方觀看的蘇夕顏忽然指了指她。
這一指,便改變了她的人生。
她成了蘇夕顏的小尾巴。練功、舞劍,一喚她,立有回音,無事不應。
直到最後,為了蘇夕顏而死……
這個傻丫頭,為了當年蘇夕顏的一時憐憫,而搭上了自己的命。
最終屍骨無存。
……
小師妹是個孤兒。
所以,她沒有親人,也不會有親人。
蘇夕顏本想給他立個碑,或是設個牌位,可如今,連自身都無法保全……
餘下的唯一,便只剩這包糖果了。
這包還未舍得吃幾塊的糖果。
蘇夕顏拿出配劍。
她用不了靈力,便用劍鞘挖。
一下一下,挖掉積雪、土層,挖出一個土坑來。
放下劍鞘,她雙手捧着糖果,輕輕放到坑中。
手指被凍得紫紅,可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小心合攏。
放好紙袋後,凝神定定。
半晌,又開始将土壤添蓋回去。
做完一切後,她才起了身。
“小師妹,好好睡吧。咳……”
蘇夕顏開口,卻突然開始猛咳起來。
“咳……咳咳……師姐我呀……”
她擦了下唇邊血跡,苦笑。
“也快來陪你了。”
冰花紛紛,土坑已然落上了新雪。
蘇夕顏撐着身子,繼續向前走去。
現在,只差最後一步,就可以走了……
這個想法才剛剛冒出,她的腹部就猛然一陣巨縮。
蘇夕顏疼得險些栽倒。
……還真是說什麽來什麽。
她渾身冒汗,卻仍是在輕捂着腹部,口中無奈:
“這孩子,這麽着急,娘親還沒有準備好呢。”
似是回應她的話,肚子疼的越發厲害了。
恍惚間,蘇夕顏似乎感覺到身上有液體在湧湧流出,滴滴墜落。
混合着一種鐵鏽的腥氣。
又開始流血了……
可她還是站起身來,裹緊衣衫,護住腹部,繼續前進。
一步、一步……
每走一個腳印,便有一滴血随之落下,白茫的大地上,映出一串鮮紅。
蘇夕顏走着、走着……
狂風暴雪拍打着她單薄的身體,割裂舊痕,撕開新傷;血珠蜿蜒,從血滴,逐漸彙成血流。
意識開始漸漸昏沉,似有眩暈的跡象。
蘇夕顏咬住手臂,讓這裏的疼痛刺激神經,讓自己保持清醒。
終于,在她撐不住,馬上要倒下的時候,前方洛川沿岸,出現一處舊貨碼頭。
而碼頭上,有一艘孤舟。
蘇夕顏的眼中立即現出希望,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
立即努力,向着碼頭而去。
這似乎是一處廢棄的客碼,年久失修,木板都随風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萬幸,在蘇夕顏檢查那艘小船時,發現其并未破損;雖然年月已久,但卻不漏水,用于普通航行,還是可以做到的。
她扶着船舷,邊劇烈呼吸,邊喃喃道:
“太好了,險些……就要在雪地裏生了。”
趁着河水還未結冰,蘇夕顏将船簡單整理了一番,努力拖下岸,坐了上去。
感受到腹部的疼痛,蘇夕顏便明白。
時間到了。
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布包,打開。
裏面,是一些剪刀、絨布之類。
這是她在剛剛逃出幻花宮時買的。
如今,終于派上了用場。
蘇夕顏脫下外衫,蓋住腹部,仰面躺下,開始積蓄力量。
也許,是上天終于心軟,雪花不再猛烈,緩緩變成了輕柔的飄蕩。
而蘇夕顏,也開始了她最後的鬥争。
“啊!!!”
宮縮的疼痛接連襲來,一次比一次猛烈,她終于開始忍不住大叫。
蘇夕顏兩手抓着船沿,深深握出指痕,仰着脖子,痛不欲生。
船板,都已被扣出了深痕。
蘇夕顏幾近昏厥。
她控制不住的松開了手。
撕裂叫喊的痛呼,也漸漸弱了下來。
結束了嗎?
好不甘心啊……
蘇夕顏開始漸漸昏沉,緩緩合上了眼眸。
果然還是……不行嗎?
就在喪失生機的前一瞬,一抹身影緩緩浮現在腦海之中,随之響起一道清朗的男音:
“夕顏,讓孩子穿這件衣服怎麽樣?”
白衣公子坐在石凳上,手中捧着一件小小的絨袍。
他笑得溫柔,擡眸看了過來。
“我真的很期待……孩子出生的那一日呢。”
蘇夕顏猛然睜眼。
“天琅!”
但睜開眼後,眼前卻什麽都沒有出現;四周仍是冰冷的湖,孤寥的船。
以及,漫天紛飛的雪花。
幻覺嗎……
孩子……
沒錯,還有孩子!
不,不行,不能放棄!
她勉力爬了起來。
世人都說,生孩子是在鬼門關上走一遭,蘇夕顏如今,算是真正的明白了。
平常的産婦,即使是在溫暖的卧房中生産;有着接生婆和仆役們侍候,也常常會出現母子俱亡的慘事。
更不必提,是蘇夕顏這樣露天無擋,身邊更無一人的情況。
致死率,只會更高。
但此刻的蘇夕顏,卻顧不上這些了。
她全身都在痛苦着,叫嚣着似乎就要随同這痛苦一同流逝;可腦中,還是自始至終隐約地殘存着一個念頭:
一定要平安生下這個孩子!
她護不了天琅,護不了自己,更護不了小師妹。
但至少……
要讓孩子活下去!
活下去!
憑着這絲希念,蘇夕顏更加抓緊了船沿,全身繃緊,咬牙用力。
“呼……呼……呼……”
劇烈的喘息,撕裂的疼痛。
“滴答、滴答、滴答……”
汗水與血液交彙,凝成道道血冰。
“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連一聲,一回複一回。
終于,在又一次聲嘶力竭後,蘇夕顏忽覺疼痛一輕。
一道稚嫩的嬰兒啼哭攸然響起:
“嗚哇嗚哇嗚哇!!!”
嘹亮的哭聲打破了混沌的頭腦,蘇夕顏瞳孔驟縮。
她渾身都在顫抖着,奮力爬起。
甲板上,嬰兒正揮舞着小手,口中嗚嗚的哭鬧着。
……
蘇夕顏哭了。
她一生驕傲,孤高冷霜,迄今為止,只哭過兩次。
一次,是小師妹墜湖無存。
一次,是為了天琅君,而跪求無塵大師。
除這兩次之外,她從未掉過一滴眼淚。
可,當在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間,天之驕女蘇夕顏,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滾滾而下。
她顫着身子,拿過一旁的剪刀。
‘咔嚓——’
臍帶剪斷。
蘇夕顏簡單處理了一下自己,又用浸濕的軟巾輕輕擦拭着孩子的身體。
等到最後一絲血污拭盡,立即用自己的外衫緊緊裹暖嬰兒,不讓一絲寒風侵入。
做完這一切,她才敢小心地輕輕抱起嬰孩,護在懷中,不住顫抖。
“是個男孩……”
男嬰的額上,有一枚絢麗紅豔的騰紋。
天魔烙印。
和天琅君一樣的烙印。
這是他們的孩子。
蘇夕顏輕輕觸碰着他的小臉,淚盈滿眶。
“孩子,我是你的娘親,我……”
話音未落,嘴邊忽然滑下一股暖流。
随即,頭腦一昏。
……
蘇夕顏整個人都癱倒下來,卻仍緊緊護着懷中的孩子。
那碗藥的毒性,終于徹底爆發了。
這藥,本是針對腹中胎兒的,但蘇夕顏卻将藥性全部引到了自己身上。孕時尚可抵擋一二,可産後虛虧,便再也止不住了。
不過……
蘇夕顏顫着手,摸向懷中那尚在哭鬧的小家夥。
不過還好……孩子平安無事。
猛地,喉間一甜。
又是一口漆黑暗沉的血。
蘇夕顏拭了拭唇角,輕笑一聲。
“怕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她能感覺到靈力在急速流失,身體的痛感越來越強。
強弩之末。
環顧小舟,只有一只勉強可以渡水的木盆。
別無他法了。
蘇夕顏将手伸至丹田之處。
‘嗞啦——’
她從自己的身體中,挖出了一枚流金丹。
金丹奔騰運轉着,流光華彩。
可蘇夕顏,卻身子一軟。
顧不得急速流失的生機,她将金丹放至木盆上方,松開手。
木盆四周立即萦繞起一層淡淡的結界,灼光瑩瑩。
低下頭,吻向那額間文章。
淚水和鮮血融合,滴落而下。
再起身時,嬰兒額間那枚華紋竟漸漸變淡,直至消無。
只有封印,才能讓他在世間活下去……
将孩子抱入木盆時,蘇夕顏是前所未有的痛苦。
“孩子,對不起……”
對不起……
娘親不能伴你長大,不能給你一個家……
淚水滴滴滑落,濺濕了木盆邊緣。
孩子躺在金丹結界中,似是也知道了母親的意思,哭鬧的更加兇猛了。
“嗚嗚,嗚哇嗚哇!”
蘇夕顏心中劇痛,顫着身子,将木盆放上了水面。
用僅剩的一絲靈力,向前一推。
木盆被洶濤的河水一湧,即刻飄遠。
蘇夕顏徹底癱在了船上。
聽着那漸漸遠去的啼哭聲,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但同時,卻也有一絲希望。
至少……孩子,還可以活下去。
至于自己?
呵,早就不行了。
那枚支撐身體的金丹,已被挖了出來;如今的她,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了。
冰雪飄飄而下,沾濕了她的臉龐。
從懷中,拿出了一張宣紙。
宣紙保存的很好,明顯是精心呵護。
看着這首他為自己寫的詩,不由輕輕啓唇:
“天琅,我們……有孩子了……”
淚珠混合着霜雪,沾濕了詩篇。
“我好想,再見見你啊……”
音落,頭頸一歪。
蘇夕顏,再也不曾發出過聲音。
風雪呼呼,冽風接踵襲來,吹動了小舟,也吹動了……
那手中緊緊握着的一張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