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明真
明真
是夜,星繁點點。
山谷中,一名僧人盤膝坐于青石之上;手執佛珠,一邊轉動,一邊低喃佛經。
他年歲不小,眉眼間已顯滄桑,卻仙風道骨,白衣素塵;周身淡淡萦繞着一層靈光,更顯慈悲。
風聲悠悠,蟬音鳴鳴。
突然,前方草叢之中,傳來沙沙異響。
僧人睜眼,循聲望去,卻目光一凝。
一名黑衣女子,正向這邊踉跄奔來。
她衣衫破裂,臉色蒼白,青絲沾滿血污;一手執劍,一手則捂住那明顯已經顯懷的腹部,好不憔悴。
可讓僧人真正驚異的原因,并不是她的形貌,而是……
那女子身上流下的蜿蜒血河。
她每走一步,血就流一步。
唇角、身上,都在源源不斷的向外滲血;鮮紅的顏色照耀在明朗的月色中,凄厲中,帶着幾絲恐怖。
僧人總覺得他很是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思索一陣,猛然想起。
他不可置信地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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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施主?”
蘇夕顏正低頭走自己的路,聞言擡眸。
血跡還殘存在她的唇邊,在那張清麗的臉龐上,愈顯悲戚。
她這才看到坐在青石上的僧人,亦是震驚:
“……無塵大師?”
無塵怔住了。
他雖然只在門派集會上見過這位幻花宮首徒幾次,但印象中,蘇夕顏一直都是玄衣華裳,神情據傲,俨然天之嬌女。
所以,驟然見到變成這般的蘇夕顏,他竟然良久,才看出她的身份。
“蘇施主,你怎會變成如此?老宮主不知此事嗎?”
按照外界傳聞,幻花宮宮主應該極其寵愛這個弟子才對,怎會讓其受這麽重的傷?
蘇夕顏喘了幾口氣,勉力道:
“正是因為他,我才會這般模樣。”
無塵更驚了。
“這是何故?”
蘇夕顏略微沉吟,最後還是決定說出來。
昭華寺的僧人們向來與世無争,這位無塵大師更是清心戒律,從未聽聞過他有參與過什麽門派的紛争。
所以,跟他說說,倒也無妨。
于是,她便斷續開口,将事情說了出來。
……
前言不贅,她喝下那碗藥後,腹痛難忍;勉強站立後,身上就開始流血了,源源不斷,不休不止。
老宮主給了她一張紙,說幾日後天琅君就會在此處。
她便撐着身子走出石洞,獨自啓程。
蘇夕顏知道,老畜牲不會就這樣簡單的充放她走的。
果然,剛出幻花宮不久,她便察覺到身後有人追了上來。
若是以往,別說這些人,就是再來十倍,蘇夕顏也毫不畏懼。
但今時不同往日,她本就孕反,又兼之被捆仙鎖縛在水牢中;受盡刑罰、靈力滞塞,小師妹的死亡又給了她沉重的打擊。
直到最後,飲下那一碗毒藥……
簡直快成廢人了。
各種潛藏躲匿,精疲力竭,可他還是在一刻不停的向前,向前……
只為再見,那心中人一面。
蘇夕顏将那寫着地點的紙張拿了出來,顫抖着,遞給無塵。
“無塵大師,還請您,能送我到紙張上的地點,就算是我求您……”
說着,她便跪了下來。
這是她第一次求人。
可若不如此,她真的是,毫無希望了……
無塵接過紙張,突見蘇夕顏跪下,連忙起身扶她。
蘇夕顏卻沒有起來。
她堅持跪着,不僅跪,還将身體拜了下去。
“後輩求您了!”
無塵哀嘆了一聲:
“蘇施主,你這又是何必……”
蘇夕顏伏在地上,道:
“想必,您也聽到關于我的傳言了,我不想做何辯駁;但是我如今,已有了他的骨肉,人魔相戀,本該天遣,可……”
她擡起眼眸,淚泛眼眶。
“我是真的……愛上他了。”
看着這位受日孤高傲滿的優秀仙修後輩跪地垂淚,無塵心中五味雜陳。
但更多的,卻是悲嘆、和惋惜。
他真的被蘇夕顏的至情打動了。
但是……
無塵将蘇夕顏扶起,看了看那紙張,似乎很是猶豫。
蘇夕顏則緊緊的盯向他。
無塵大師性情溫和,雖無把握,但也只能這樣賭一把了……
無塵沉吟半晌,突然哀嘆一聲,開口道:
“蘇施主,你不必再去此地了。”
蘇夕顏一怔。
“大師……這是何意?”
難道,還是不行……
無塵似乎很是不忍,斟酌半晌,張口欲言,卻又生生頓住。
最後,又嘆了一口氣,道:
“天琅君,已在上月的四派圍剿中,被永世鎮壓了。”
“從此以後,不見天日。”
……
……
剎那間,蘇夕顏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整個人僵如木石。
眼眸緩緩睜大,唇瓣微微顫抖。
“大師,您……您說什麽?”
似是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想聽到不同的答案,她顫聲追問。
無塵手執佛珠,雙掌合十,嘆念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
蘇夕顏懵了。
她忽覺渾身無力,險些癱倒。
還好無塵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她,送她坐到青石上歇息。
“怎麽會這樣……”
蘇夕顏喃喃開口。”
“明明,我們都要準備婚宴了,孩子也要出生了……為什麽?”
她的淚珠滾滾而下。
“是我連累了你……如果沒有我,你本該只好好做你的魔界領主的;逍遙自在,又怎會受此滅頂之災……”
無塵再次哀嘆一聲。
“造化弄人。命運竟讓相愛之人生生錯過……饒是貧僧久入佛門,不問世事,也難免哀然嘆惋。”
他看向蘇夕顏,道:
“老宮主一意孤行欲強,逼蘇施主堕胎離情,便用錯誤的地點與時間,騙你喝下毒藥。天意可悲,蘇施主若不遇老僧,你直到現在,都無緣得知真相。”
蘇夕顏坐在青石上,正想說話,忽覺腹中劇痛,一下捂住了肚子。
無塵發覺不對,立即問道:
“蘇施主,你這是怎麽了?”
蘇夕顏冷汗滿額,咬牙道:
“無事,每天都會來幾回的,忍一忍便好了。”
無塵不由分說上前,甫一搭脈,臉色驟變。
“蘇施主,你!……”
蘇夕顏看向他,道:
“想必,大師也發現了。”
無塵收回手,面色凝重。
“……金丹破損,丹田幹涸,渾身都遍布毒性。”
他擡起頭,看向這名女子。
“你将那碗毒藥的藥性全部引到了自己身上,又用僅剩的靈力護住了腹中胎兒。”
“若繼續這樣下去,你的丹心靈脈,會緩緩流失;修為毀于一旦不說,甚至,生産時可能會……”
無塵頓了一頓,這才繼續道:
“功體散盡,血崩而亡……”
蘇夕顏終于挺過了劇痛,摸着腹部,笑了。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讓這個孩子受到一絲傷害;雖然,我可能無法伴他長大,但一定要将他平平安安多……咳咳,生下……咳來……”
她突然開始猛咳,聲聲見血,與之前留下的血河,融合為一。
“我……見不到天琅了。”
蘇夕顏輕拭唇角,抹去血跡。
“但至少,要護住我們唯一的孩子。”
他所期盼的孩子。
蘇夕顏再次跪了下來。
未等無塵開口,她便俯身拜下,開口道:
“後輩,想再求您一件事。”
……
河道支流,小舟之上。
蘇夕顏妍坐在船艙中,身上蓋着一張絨毯。
一旁正燃着火盆,滋滋作響,為秋寒的天氣,添上了幾分溫暖。
無塵在對面而坐,拿起杯盞斟了一杯熱茶,遞了過去。
“蘇施主,喝了暖暖身子吧。”
蘇夕顏道了聲多謝,便接過茶盞。
無塵看着她慢口飲茶,開口問道:
“蘇施主,日後可有什麽打算嗎?”
蘇夕顏聞言,頓了頓。
半晌,才應道:
“先把孩子平安生下吧。若我能活下來,就帶着他,若是不能……”
她垂下眼眸。
“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貧僧可以送蘇施主到一處更為安全的居所待産的,你又何必要去洛川?”
茶煙飄散,升起袅袅霧氣。
蘇夕顏捧着茶盞,道:
“這本是我自己的事。無塵大師已助我良多:躲避追殺弟子、又照拂我多日,夕顏感激不盡,萬不可再連累大師。”
無塵微微驚詫:
“蘇施主,你這是……”
“大師也是知道幻花宮宮主是何脾性的。您若真的在一處偏僻的居所安置了我,倘若被其查到,定會遷怒于您,甚至仇視昭華寺。”
“雖說他并不敢直接對您發難,但此後定會麻煩不斷;大師于我深恩,夕顏又怎能拖累大師,甚至連累到昭華寺呢?”
她放下茶盞,輕輕開口。
無塵沉默片刻,最後雙手合十,嘆道:
“既如此,願我佛慈悲,保佑施主平安順遂,善哉……”
蘇夕顏起身行禮。
“多謝大師,請大師記得夕顏所托,萬分叩謝。”
無塵閉上雙眸,捏緊了手中的佛珠。
“貧僧,定不負蘇施主所托。”
洛川沿岸。
蘇夕顏捂着腹部,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眼前迷蒙萬分。
恍惚中,她似看到旁邊有一處茅屋。
茅屋前,一名婦人正在籬笆中織布,他身旁還有一個六七歲的稚兒,正在嬉戲跑鬧。
已經走了多日的蘇夕顏口渴至極,想着身上還有些銀錢,買碗水也是不錯。
于是,便上前叩響了院門。
婦人聽到聲響,放下手中的活,過來開門,邊走邊問道:
“誰呀?”
可等到打開院門,看到門外站着的人時,她卻猛然睜大了眼睛。
“仙……仙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