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雨夜
白浩醒來的時候,白家弟子已經死傷大半,宋東陽如一頭發狂的猛獸,在雨中奮力撕扯着每一個獵物。白書望似乎也受了些許傷,捂着胸口靜靜看着這一切。
這是白浩第一次看到宋東陽真刀真槍的對陣殺敵,來不及錯愕于他的心狠手辣,便被門外陣陣馬蹄聲打斷,黑衣黑面,密語閣的人到了,就在方才,葉瞬和大傻個已經護着宋境安全出府。
黑衣人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後趕來的十多名白家弟子與二十多名護院頃刻間便倒在血泊之中,看着面的前滿地死屍,還有‘黑衣人’井然有序的抹去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白浩忽然有些後悔。
帶頭之人一把拉起宋東陽,助他翻身上馬。穿過人群,他與白浩深深地對望一眼,只這一眼,已相隔千山萬水。
“帶他走!”宋東陽收回目光,冷冷下令,拽一把缰繩,奔騰在雨氣中!
回了別苑,迎面撞上葉瞬,宋東陽上前一把拽住他,道:“我爹如何?”
葉瞬搖了搖頭,一時不知如何說起。宋東陽扔下他,向房內匆匆奔去。不過短短數月,床上之人已是滿頭白發,皺紋滿怖,他一下撲倒在床邊,扶着宋境的胳膊,道:“爹,你覺得如何?”
宋境想要擡起手,摸摸兒子的頭,由小臂到手指,一直劇烈的顫抖,他心裏早已萬分着急,眼淚奪眶而出,“額……額……”一聲又一聲喊着。
宋東陽心如刀割,抓住宋境的手道,啜泣道:“爹,你不要着急,我在這兒!”
葉瞬緊随而入,撞到這一幕,卻已不忍心再看。
“葉瞬,我爹到底怎麽了?”
葉瞬道:“我原以為你爹不過是讓人化了武功,并未想到傳你武功在前,重傷在後。其實,白家地牢中不過是些軟禁人的藥物,卻因他傷勢過重,毒入骨髓,現在看來,竟也蒙了心智。”
宋東陽道:“我們不是有紫鈴蘭?”
“以他現在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那麽重的藥效。而且……而且如此心智,就算恢複武功又有什麽用呢?他現在能夠認得你已經是奇跡。”
宋東陽把臉埋在宋境手中,忍着啜泣道:“如何才能治他!你告訴我,上刀山……下油鍋,我去尋就是了!”
葉瞬把手搭在宋東陽顫抖的肩膀上,想要給他一些力量:“別急,我先解毒,興許毒解了,就能慢慢恢複。”
白浩腳步漸近,見此情景,忽然停在門口不知該進還是該走。宋東陽輕輕放下宋境的手,緩緩站起,扭頭看着他,不知不覺兩人竟都紅了眼眶。
宋東陽腳步生風,左手一掌劈開房門,右手拽住白浩衣領,将這人直直推出屋外,扔在地上。
雨水泥濘,依舊“嘩嘩”地下着。落日淺灰,空中更是一片冷淡。
白浩剛剛換上的白衣又被濺了一身污濁,頭腦也在隐隐發漲,胸口那一掌傷勢雖然不重,可連夜的奔波、計劃、心中的不安幾日來如一座座大山一刻不敢停歇地放在心裏,就連方才昏睡也是寒意連連,掙紮着起身只為看宋東陽一眼,一眼就好。千言萬語,只彙成一句:“他不好?是嗎?”
關心,依舊是關心。
宋東陽眼睛陣陣發澀,他最貪戀的就是白浩對他無微不至的好,他曾想,就算這世間冷若冰霜,可總有一點溫暖是屬于自己,就為這一點溫暖,粉身碎骨都可以。現在看來,竟是他不夠了解自己,粉身碎骨是可以,可父母之恩不容踐踏,滅族之恨不能忘卻。他将功力聚于掌心,右手于胸前,慢慢攥緊拳頭。
白浩從地上站起來,看着宋東陽一臉的冰冷神情,道:“你打吧,我不還手。”
宋東陽一拳打在白浩嘴角,拽過這人再補一拳,白浩被揍得退後幾步,再次倒在泥濘中。宋東陽撲在白浩身上,一拳又一拳,拽起他的領子道:“你還手啊!你為什麽不還手,你為什麽不還手,我殺你白家弟子!打傷你爹!我……我還……”
白浩抓住宋東陽的手腕,翻身用力,把他壓在身下道:“你今日一早,便派閣中弟子,對城內富商官宦燒殺搶奪。”
“對。”
“你引白家人于城內四散,又埋伏于暗處,趁機偷襲。”
“對”
“你讓白家血流成河,讓我身敗名裂!讓爹恨我!讓我有家歸不得!”
“白浩!”雨水順着白浩的頭發,一縷一縷快要串成了線,滴在宋東陽的臉上。宋東陽喘着粗氣,扭動胳膊想要掙脫。
白浩喘着粗氣,低聲道:“你別動,我快要沒有力氣了。”宋東陽一動不動看着他,心中那一團堅冰似在慢慢融化。
白浩道:“這些我一早就知道,可我能将你如何?”他嘴角輕彎,眉眼浮上溫暖的笑意,又湊近了些繼續道,“我還知道你舍不得打我,拳一出,功力就散了。”他閉上眼睛的時候,重重吻上面前雙唇。
宋東陽被血腥味瞬間沾滿喉嚨,晃一下白浩,這人便側身倒在雨中。
宋東陽抱起白浩,大喊道:“白浩……白浩,你怎麽了?葉瞬!快救他!葉瞬……你別吓我,白浩,你別死!”
葉瞬匆匆趕來,大喊道:“你倆是還嫌不夠亂嗎?趕緊擡屋裏!”
葉瞬細細查探傷勢,皺了皺眉道
“他傷勢如何?”宋東陽着急詢問。
“啧啧,宋東陽,你當真是下了狠手。”
宋東陽:“我……”
“拿塊帕子,沾些冷水來。”
宋東陽:“???”
“愣什麽?”葉瞬催促。
“哦……”宋東陽吩咐下人上了些水,把帕子遞給葉瞬。
“給我作什麽,搭在他頭上。”
宋東陽:“……”
葉瞬有些看不下去,叨叨道:“再這麽下去,就算由再好的武功,這小子也得把命砸你手裏!”
宋東陽道:“他傷勢到底如此,為什麽會吐血?”
葉瞬起身,就着盆裏的涼水,洗洗手,嘆口氣道:“無礙。”
宋東陽看葉瞬吞吞吐吐,怕他有事瞞着自己,道:“葉瞬,你老實告我,是不是白浩的傷勢确實嚴重。”
葉瞬抿一下嘴唇,猶豫片刻,繼續道:“确實無礙。”
宋東陽心底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撞擊一下,抓住葉瞬衣袖道:“真的如此嚴重?”
“我沒騙你,他……他不過是睡着了……”
“你說什麽?他方才明明是吐血。”
葉瞬苦着一張臉,面色很是惆悵:“他嘴裏的血腥該是被你那幾拳打的。”
宋東陽道:“那你一臉苦相,說我下手重?我以為……”
“以為如何?他命不久矣。我是看這臭小子明明一張俊俏小臉,手都不還就被你打成了豬頭,有點心疼。”
宋東陽瞅瞅白浩,道:“确實無礙?”
葉瞬道:“也不能說完全無礙,連日勞累,又被他老子偷打了一掌,再讓你揍幾拳,又淋了雨,有些發熱。不過他內力深厚,休息兩日就能痊愈。”
“所以……你方才是故意的……”
葉瞬放下兩粒藥丸,道:“宋東陽,冤有頭,債有主,你若真覺得他對不住你,人已經躺下了,要殺要剮随你便是。”他合起藥箱,向屋外走去。
宋東陽嘆口氣,拿下手帕,又沾了些水放在白浩頭上。
白浩忽然擡手,抓住宋東陽的手腕。宋東陽想要往回收,卻見白浩并不睜眼,隐約看到他眼珠晃動,似在夢中。
良久,只聽白浩斷斷續續道出一句:“對……對不起。”
宋東陽把輕輕握住白浩的手,俯下身子将頭靠在他胸口。
原來天涯海角,方寸便能心安。
入夜,連下了五日的陰雨才淅淅瀝瀝停了下來。擡眼望去,一片一片的烏雲依舊未散。
人影晃過,一女子黑衣黑面單腿落地,跪下道:“知秋拜見閣主。”
“事情辦得如何?”
知秋道:“我們的人已全部撤回,未留下蛛絲馬跡。”
“嗯。”
知秋看宋東陽并未打斷,繼續道:“白家已聯合縣衙,嚴密查探每日進城往來衆人,并從其他門派調來人手,幾派掌門擇日便到。”
宋東陽道:“地方可曾準備妥當?”
“禀閣主,全部妥當。”
“康寧呢?”
知秋道:“進入白家前,已安排暫住于近郊農婦家中,夫妻二人年過半百,家底幹淨,無兒無女,若想長住,亦是可以。”
“很好。”
“閣主,您何時動身?”
“明日一早。”
“是。”知秋施禮向往門外退去。
宋東陽迎着夜色,緩步走出房間。推開房門,立于院中,遠遠向天邊一抹淡色雲彩望去,盯的久了竟有些忘了時辰。
腳步聲動,一人落在身後,葉瞬将手撫于宋東陽肩頭道:“可想好了?是進是退?”
宋東陽道:“我爹需要靜養,我已為他在郊外尋得一處安靜地方,一切待他恢複再說。”
葉瞬點點頭,道:“父子血脈,親疏已定,匆匆一瞬,還是珍惜為重。”
宋東陽轉身看着葉瞬,面容平靜眼神堅定。
葉瞬繼續道:“那他呢?”
“他始終是白家人。”宋東陽說完這句,眼神逐漸暗淡,他背過身去,繼續看着天邊雲色。
白浩從房間輕聲而出,葉瞬瞧見,無言退去。
宋東陽想得入神,一時間竟是沒有聽到來人動作,白浩張開雙臂,從後将宋東陽擁入懷中。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覺。
白浩将頭埋在宋東陽肩膀,溫柔道:“讓我與你一起照顧爹可好?”
“我……我可以。”宋東陽感受着背後那人的溫暖,一動不動。
白浩微微嘆氣,将臂膀又抱得緊了些,仿若一松手,懷中之人就會消失:“僅僅因為宋盟主傷勢嚴重,你就如此……懲罰我?”
宋東陽閉上雙眼,是夜,是血,是宋家一條又一條人命消逝的夜晚,那些熟悉的面孔還有臨死前恐懼的雙眸,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裏都深深刻在眼中,壓在心裏,睜開眼時,又是那天雨勢磅礴,他劍下一條又一條白家弟子的性命。
他用力掙脫白浩的雙臂,轉身看着他,顫抖着從嗓中低聲嘶吼一句:“對!”
白浩看了看空了的掌心,握緊拳頭,又慢慢松開,道:“東陽,這一刻,我終于明白,你從前那種什麽都抓不住,是一種怎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