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錦瑟
再次踏入宋家,看着夜幕中已經頹廢了的庭院,突然晃入隔世。
閉上雙眼,再睜開時,他已一身紫色燙金小襖,邁着外八的步子。一進門,小蝶這個丫頭就圍着他“少爺長,少爺短”的伺候,把手裏的鳥籠給了她,随便講些外面的趣事,她一定被逗得“哈哈”大笑。
每晚入夜,他還是會與宋家其他人坐在一張圓桌上吃頓飯,因為這是宋境對他唯一的要求。
遇害當夜,便是最後一頓飯。
宋境說:“東四大街上又新進了兩個鋪面,就交于你手下打理吧!”
“嗯。”
宋家第四子,品性惡劣,奢靡成性,敗壞門風,宋家掌門宋境只管給錢,其他從來不聞不問。
再睜開眼,又是一片黑暗,屋檐上挂着的燈籠,破爛不堪,随着夜風擺兩下,“吱呀”一聲掉在地方,滾了兩滾。
“從大門過前院,至內堂,護院、弟子,共亡三十八人,你……你大哥宋文、二哥宋濤死在內堂,從內堂至後院,共亡四十七,女眷、幼童十九人,其他二十八人,你三哥宋濤與其妻兒死在後院卧房。以上所言,都是屍首齊整的,其他……”
他們往裏走,內堂大門布滿劍痕,深深淺淺顏色斑駁,依稀辨得出血跡,宋東陽扶着牆壁,只覺得胃裏一陣翻湧,院子的血腥味又齊齊沖上頭頂,想要幹嘔的欲望一直在他身體裏攪動,攪得他就快要站不住了。
黑暗中一雙有力手扶住了他的雙臂,道:“東陽,都過去了。”
宋東陽一把推開白浩,聲音嘶啞:“你究竟帶我來想作什麽?”
“宋家滿門八十五人,各中十劍以上而亡,有功力者皆被人掏去內丹,這不是有預謀的滅門,而是一場屠殺,老弱婦孺都不放過,你……就不想為他們讨回一個公道嗎?”
“公道?我有什麽資格為他們讨公道呢?”宋東陽眼中全然失去光澤,面如死灰,“我有什麽資格?”
白浩道:“你有資格,更有責任,你不是庶子宋東陽,你是除魔一族盟主宋境的兒子宋東陽,不要再逃避了。”
宋東陽不語,自顧自向後院西南角走去。
門上已經落滿了灰,輕輕推開,桌椅擺設一如往常,筆墨紙硯都還在原來的地方。
“你和宋盟主都是在書房被發現的,他拼上畢生功力才換得你二人周全。”
掌一盞昏暗小燈,宋東陽撫過桌案、筆墨、書架,他立于帷幔下,輕輕扯動缰繩,書架上一個抽屜緩緩推出,暗格抽屜空無一物。
宋東陽道:“這裏原來放着……”
“同心複元法,應該是那日丢失的。”
白浩上前,細細查探抽屜道:“抽屜的夾層好像有什麽東西?有匕首嗎?”
“有”,宋東陽取來匕首遞給白浩,白浩一點點撬出抽屜:“好像……是一封信。”取了信封,遞給宋東陽。”
宋東陽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體:吾兒東陽親起。短短幾個字他看了許久,久到眼睛、鼻子一起陣陣發酸。
白浩合上暗格道:“回去細看吧,這裏不宜久留。當日情況我已經說了大半,至于我查到的蛛絲馬跡,改日再談。”
“謝謝你。”宋東陽道。
“你我不必言謝。”
宋東陽心中一動:“還有一事,我有個婢女叫小蝶,那日死在前院的荷花池旁,死時頭身分離,着一身粉色衣服,她是這個家唯一待我好些的人,我想……”
“我記得前院屍首中并無女眷,驗屍之後,已經全部葬入宋家祖墳,這樣,我回去再幫你查探一下。”
“好。”
一路趕回,信件似乎在胸口隐隐發燙。宋東陽思路百轉千回,一會是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一會是那夜衆人被殺的情景,一會是昏迷前宋境說過的話,都一直在耳邊萦繞,一幕又一幕。回到卧室,他抽出信封,迫不及待地打開:
東陽,見此書時,汝當已得‘同心複原法’,內丹聚攏,該指日可待。
我兒,為父知你心生憤恨,當日廢你內丹實屬無奈,宋家庶子,無功無害方能保命。吾今以書與爾別,你看此書時,當在百裏之外。望你樂而忍悲勿思,吾曾以為終當久相與處,奈何命運多舛,你為母承願吾心足安。然今分離不得相養以生,今思之,空餘悔。宋家之門無時而不為你而開,勿念。
“宋家之門無時而不為你而開,勿念……”眼淚從宋東陽眼中緩緩掉落,他拿着信的手開始微微顫抖:原來他都知道,他果然什麽都知道!他知道自己的野心,知道自己對宋家的恨,他準備與自己告別。
父與子,高仰止。這場父子之仗,宋東陽最終輸得體無完膚。
宋東陽想,若那日計劃順利,這封信本該趁亂與‘同歸複原法’一起被他帶走,匆忙中,那兇徒拿走了秘籍,卻将信落在了抽屜的夾縫中。
宋東陽将信收好,躺在床上,呆呆望着房頂,一夜無眠。
夜半風涼,錦瑟從張旭府中出來,已過三更。耳鬓厮磨後,她依舊堅持離開。
“應該是最後一次了。”這麽一感嘆,她心裏居然松了口氣。
方才情景歷歷在目,張旭問:“你真的不願意跟我走?要在那種地方呆一輩子?”
錦瑟套上外褂,冷冷道一句:“我不走。”
張旭攔下錦瑟:“你确定?”
“我确定。”
“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風塵女子,誰不是盼着有情郎能解了她們的劫,改了她們的命?究竟是你不信任我,還是你根本就不愛我。”
“風塵女子?看來我們是白白相識一場,□□無情,戲子無意,不過逢場做戲,張公子又何須認真?”
午夜的風,帶着平時沒有的空動。吹一下,渾身都跟着疼。
錦瑟縮一下脖子,上了馬車,趕車人揮着鞭子,緩緩向街尾走去。
晨起時分,乞丐總是最先醒來,街頭巷尾的亂轉,翻一下富裕人家清出的垃圾。
路過一條長長的細密窄街,老乞丐帶着清早拾到的寶物,打算尋一個安靜地方慢慢享用,看着遠處有一塊席子,喜上眉梢,十年風水,如此幸運的早晨怕是再難遇到了。
小心摸索,這席子是九成九的新,一把扯過,一位女子附身趴在地上,無衣避體。臉趴着的地方,一攤血跡黑成一片。
老乞丐吓得慌了神,顫顫巍巍的跌坐在一邊,忍不住細看一下,女子一動不動,他猛得爬起來,大喊一聲:“死人啦!”然後瘋了一般向巷子外跑出去。
自上次白浩破了連環兇殺案,府衙的人時不時便會到白家走動一趟。青城門派弟子、商旅過客,往來人群勢力複雜,有抓不準的,總忍不住要麻煩一下。
一大早,衙門兩個捕快已經早早等在白家別院門外求見白浩。才一見面,一個鋪頭就匆忙上前,抱拳施禮,道一句:“白公子,一早打擾實屬為難……”
白浩道:“孫捕快不妨直言。”
“今天晨起,一個老乞丐在胭紅閣背後的巷子裏,發現一具女屍。”
白浩心中一沉,道:“此人……”
“此人正是胭紅閣的老板娘錦瑟。錦瑟姑娘背景複雜,又是城裏有名的紅牌,而且死得頗為蹊跷,所以想麻煩白公子……”
白浩道:“快帶我看一下現場。”
出門時候,遠遠瞧見宋東陽正在和榕芷鬥蛐蛐,宋東陽沖他笑着揮揮手,他本想舉起手來回一下,胳膊上卻沒有一點力氣。再看一眼,面無表情的離開。
宋東陽看白浩匆匆而去,突然覺得好沒意思,把鬥蛐蛐的狗尾巴草一扔,啪啪手道:“好啊,跟我裝看不見?你不帶我去,我還偏要去。”搖頭晃腦,像往常一樣出了門。
剛一出門,就被街頭一個小乞丐撞倒在地,小乞丐沖宋東陽使了個鬼臉。嗤笑兩聲,就跑開了。
宋東陽揉着屁股,拿着折扇指着小乞丐大罵:“你個沒教養的小東西,給我站住。”
小乞丐早就沒了蹤影,宋東陽拍拍身上的土,往前走了兩步,尋得一個牆角處,打開紙條:錦瑟昨夜死于胭紅閣後巷,屍首在衙門。
宋東陽突然覺得有些喘不上氣,胸口悶得陣陣發疼,靠在牆上喘着粗氣。感到有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猛得轉身,一掌打在這人胸口,雖無內力,卻使了十足十的勁。
白浩向後退一步道:“你知道了。”
宋東陽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白家人多口雜,我怕你有危險。既然出來了,就跟我走一趟,方才我讓孫捕快先去衙門等我了。”
孫捕快帶着二人到了停屍房,屍體蓋一件白色麻布,麻布上帶着斑斑血跡。
孫捕快道:“錦瑟姑娘是在胭脂醉的後巷被人發現的,面朝地,蓋一件草席,周身未着一縷,經仵作驗屍,她死前被人輪番□□。死因是在胸口一刀斃命。”
白浩正要掀布,孫鋪頭突然阻攔:“等一下,那個……錦瑟姑娘還被……還被刮花了臉,所以這面容……這樣,我在屋外等你們,有什麽需要盡管叫我。”話一說完,就退了出去。
白浩看一眼宋東陽道:“你也出去吧,我會幫錦瑟抓住兇手的。”
宋東陽一字一頓道:“讓我留下來。”
白浩緩緩打開白布,查看臉上傷口:“臉上共七刀,刀法利落,看樣子不像是沒有武學根基的人所為。”
“錦瑟武功不弱,一般兇徒傷不到她,除非是着了道或真是遇到高手。”宋東陽緊緊攥着手,指節發白。
白浩看一眼宋東陽,緩緩蓋上白布,道:“走吧,去現場看一下。”
宋東陽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白浩道:“走吧,錦瑟還在等着你為她報仇。”
不多時,二人便到了胭紅閣後巷,發現屍體的地方已經被隔了開,白浩跟守巷口的捕快打一聲招呼,和宋東陽一起走到巷內。巷子中間,一塊草席鋪在地上,草席旁邊是兩攤已經發黑的血跡。
“屍體是趴在地上,血跡該是臉上、胸口兩處刀傷。”白浩在周圍細細查看一番,道,“血跡只這兩處,看來不是第一案發現場。”話一說完,再看宋東陽,這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後巷,至前院,宋東陽躲過門口兩個捕快,探窗進了房間。知音早早等在房內,看到入門之人,立即跪下道,“閣主。”
宋東陽面無表情,道一句:“昨夜錦瑟去了哪裏?”
“張員外之子,張旭府中。”
“需要怎麽做?不用我說吧。”
知音道:“禀閣主,錦瑟一出事,已經派人探過,人去樓空。”
“昨夜,是誰送錦瑟出的門。”
“馬厮阿黃。”
宋東陽道:“人呢?”
“也……也消失了。”
宋東陽隐隐不安,覺得這次的事似有備而來,道:“就算把青城給我翻過來,這兩個人也必須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至于胭紅閣內其他事……”宋東陽嘆口氣,“你先暫為打理。”
“是,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