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華陰堂
路西頭有個胖大娘,冰糖葫蘆一賣就是十幾載,十幾載前,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冰糖葫蘆個頂個,每一顆都有半個雞蛋大小。宋東陽從路西頭買上冰糖葫蘆,還忘不了調笑胖大娘:“呦!您今兒個可是格外的美!”
胖大娘小眼一眯,皺紋三橫,哈哈大笑起來,擺弄着肉呼呼的身子,擡手給宋東陽拿了一個小糖人,故作嗔怒道:“死小子,就你嘴甜。”
宋東陽一手拿着冰糖葫蘆,一手拿着小糖人,順便給白浩使了個眼色,便悠哉悠哉的踱步到路南頭,嗅着香氣進了天香樓,他選了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見胖大娘。
日上三竿,再來一鍋“佛跳牆”,配上這甜到頭的美味,簡直賽過活神仙。
白浩付了錢,跟着宋東陽進了酒樓,添了一盞茶,靜靜坐在一旁,自顧自飲,忽然聽到門口一陣吵鬧。
只見一個人搖搖晃晃進了門,小二本想阻攔,沒想到此人仗着酒勁,推推嚷嚷非要進來。宋東陽風卷殘雲後抹了抹嘴,剃一下牙,問白浩:“你不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
“是葉兄。”白浩喝一口茶,穩如泰山。
葉瞬一起床,便灌了自己半斤桂花釀,又聽說這全青城天香樓的酒最好,他居然還分得清東南西北,晃晃蕩蕩的自己摸了來。
“開門做生意,你……你憑什麽不讓我進?”聲音越喊越大,實在丢人。
宋東陽大步走到門口,把這老醉鬼連拉帶扯的轟進座位,按在桌子上。老醉鬼嘟嘟囔囔,頭一有地兒放,居然呼呼大睡起來。
宋東陽不言,白浩更不語,一人嗑瓜子,一人飲茶,再有一人睡得香甜,這麽一坐足有半個時辰。
街外熙熙攘攘,胖大娘的冰糖葫蘆沒有一會就全部賣光。
遠遠看去,一青衣少年,抱着一白色包裹,匆匆趕到攤前,問了胖大娘,卻滿臉失望。
少年背一把短劍,看樣子倒是習武。他低頭噘嘴的沒走幾步,便撞到一人,這人擡起腿,把少年踹得翻了個跟頭。少年既不惱也不鬧,身上的土都來不及拍,就急忙跪了下來,怯懦懦的喊了一聲“師父”,這位“師父”,正是華陰堂堂主陰如是。
陰如是從少年懷裏翻出包裹,打開看看,擡手又給少年一巴掌,少年被扇倒在地,又馬上跪立,帶着哭腔再喊一聲“師父”,或許因為剛剛的一腳,少年身子蜷縮着,甚至有些微微顫抖。陰如是收好包裹,看也不看少年一眼,便轉身離開。
落地為命,各有命,皆是命。
“禽獸!”葉瞬不知什麽時候醒的,正好看到這一幕。
白浩将茶杯放在桌上,起身便出了天香樓,尾随着從地上緩緩爬起的少年,轉身進了內巷。
“那小子幹什麽去?”葉瞬問。
宋東陽吐一口瓜子皮,悻悻然道:“仗着一張老好人的正派臉,能幹什麽?啧啧……這人啊,也真單純,以為只要是個穿白衣的都是大俠。”
葉瞬品品,嘟囔一句:“我怎麽覺得你這是妒忌。”
宋東陽撇眼瞅一下葉瞬,道:“我怎麽覺得你這是欠收拾。”
葉瞬不言,繼續裝死。
宋東陽說罷,便喊小二填了水,一口茶的功夫,白浩進門入座。
“探得如何?”宋東陽問。
白浩看看宋東陽,眼裏頗有幾分驚喜,吃一口茶道:“武林大會那四個人偶,其中一人就是華陰堂的大弟子,名曰張文,剛剛的少年正是張文的師弟林昕。兩人原先十分要好,那個胖大嬸從前是張文的鄰居,張文從小就愛吃大嬸的冰糖葫蘆,林昕不過是想買兩支糖葫蘆祭奠張文,沒想到卻被陰如是撞了見,還大發雷霆,收走遺物。”
“不過是個冰糖葫蘆,陰如是何必大驚小怪?”葉瞬道。
“張文在的時候,陰如是确實很看重這個大徒弟,可自從武林大會後,他不僅命令門人絕口不提,還一并收走了張文所有生前物件,徒弟們只當他是傷心欲絕。”
“傷心欲絕?我看更像是惱羞成怒!”
白浩看一眼宋東陽:“別說你大老遠的來,只為了喝茶?”
“我吃了胖大娘十幾年的糖葫蘆,偶然看到個華陰堂弟子最近幾乎日日前來,這不幾日沒見,便多嘴問一句。今日也不過是碰碰運氣,沒想到……”宋東陽擺弄着手裏幾顆瓜子,問:“那其他幾個人偶呢?”
“除了張文外,還有萬佛宗宗主徐奎獨子徐萬山、無為道大弟子黃禦和指劍派二弟子薛子橋。”
“加上靜安,這五派到是都湊齊了。”宋東陽道。
“既已做了人偶,那殺人之事亦無需隐瞞,我覺得趙紅塵所言非虛,這人确實不是他殺的,可是,從內堂到外院,誰有本事在短短時間內殺四派傳人和一派掌門,除非……”
宋東陽折扇一開:“除非他們趁着比武間隙,早已聚在一起。”
葉瞬微微思量:“無論如何,陰如是必脫不了幹系,都是各門各派少年一輩的精英,失掉這些寶貝疙瘩,早該痛心疾首,這陰如事反而絕口不提,對了……遺物?他為何如此緊張張文的遺物?”
白浩搖搖頭。
“探探不就知道了。”宋東陽輕描淡寫一句,然後沖二人眨眨眼,“三門五派的人,不都住在青城除魔分堂?”
白浩嘆一口氣,皺了皺眉。
夜色如紗,燈光搖曳,循着長廊忽明忽暗,一個人影閃過院牆,空氣劃過都未留下響動。宋東陽片刻便立于房頂之上,慢慢蹲下,輕取房檐上一片瓦礫,一束光從房內穿過,瞬間消失在黑夜中。
兩人随後,一人着急的湊上前去,生怕錯過什麽。一人立在一旁,一動不動,不言不語,努力守着君子最後的底限。
宋東陽凝目,陰如是在房內書桌旁,喝一口茶看一頁書,甚是悠閑。
葉瞬不耐煩道:“我要是這姓陰的,若得什麽寶貝,定然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怎會留在房內讓你看去。”
“誰說我是來看寶物的?”宋東陽擡眼,嘴角輕彎,“夜深人靜将眠未眠,最是一人脆弱時分,所以,此次要探的必然不是東西,而是秘密。”看一眼白浩,“白兄,你說是嗎?”
“嗯?”白浩未料到宋東陽會找他尋認同,一時沒反應過來略顯尴尬。
“愣什麽呢?白兄總是一入夜,腦子就開始不靈光。”
白浩略顯為難:“深夜……深夜探人房頂……是不是不太好?”
“啧啧……”宋東陽嫌棄的搖搖頭,“我真是同情你。”
用折扇指一下葉瞬,葉瞬心領神會,點點頭:“我也是。”
宋東陽撇一眼屋內:“噓…快看!”
兩人聽去,不自覺的湊上前。
只見陰如是緩緩合起書,輕放在桌上,拿起木簽挑了挑燈芯,燭光閃一下,又亮了許多。他嘆一口氣,掌燈起身繞過書桌,拉開帷幔坐到床邊,輕聲問一句:“臉……可還疼?”
從頂上看去,原以為這房間就一人,萬沒想到,竟還有一人。
這人從幔下探出身子,燭光搖晃,牆頭黑影随着一起晃動:“師傅打徒弟,難道不是應該?”聲音慵懶,尾音卻微微上揚。
三人面面相觑,表情甚是意味深長。
宋東陽微微張嘴,很是吃驚;白浩耳根微紅,低下了頭;葉瞬挑眉,沖二人指指下面,三人又同時看向屋內。
“所以……就連殺我也是應該的。”林昕語氣瑟瑟。
“今日我不過是氣你有事瞞我?你又何必賭氣,非要跟那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相提并論?”
“忘恩負義?”林昕起身下床,背對陰如是,“師兄重你、敬你!從入門開始,便教導我們萬事以華陰堂為重,以振興除魔族為己任。”
“重我?敬我?”陰如是站起來,咆哮道,“我告訴你,他巴不得我早點死!”
“你胡說!”林昕轉身,看着陰如是。
“靜安早就是白書望的走狗,他和那幾個門派小兒厮混在一起,整日想着怎麽奪權,取而代之,還假仁假義的灌上複興除魔一族這種大話!武林大會那日,若不是被我撞破,此時,怕是要上天了!”
“所以,你就一氣之下,殺了靜安、師兄還有其他幾位門派弟子?”林昕問。
陰如是咬牙切齒:“他們該死,靜安處處與我作對,其他幾個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學了幾招便自以為天下無敵,就和白家那個臭小子一個樣,要我看,宋家的事白家根本脫不了幹系,誰不知道白書望早就觊觎盟主之位。你看,宋鏡還未死,他就如此難耐!”
白浩擡眼,看一眼宋東陽,宋東陽依舊凝神望着屋內。
“不過,靜安死而複活倒是吓我一跳,想不到魔道的人這麽早便跳出來!不過也好,三門五派本就是一團肮髒之氣,早該收拾收拾了!”陰如是話鋒一轉,對林昕道:“我對你好是真的,告訴我,那東西你确實沒拿?”
“師哥給我的,不過是些尋常物件,今日已經被你拿了去,還要找我做什麽?”林昕憤憤。
“你騙我。為什麽連你也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騙我?”
“對,我不只是騙你,我更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的自怨自艾,自傲自悲……額……”話未說完,就被陰如是一掌擊中胸口,倒在一邊,陰如是握緊拳頭,步步逼近,再出一掌。
白浩擊碎瓦礫,飛身下落,接下這一掌,扭頭看一眼林昕:“你今日是故意誘我?我若不來,你起不白死?”
林昕捂着胸口,吐一口血:“一生耗一個執念,我死而無憾!”
陰如是更怒,雙手和十默念:“咒念白骨,生生不息,無堅不催!”周遭瞬間幻化出數個白骨,向白浩飛去。
“小心!是魔妖咒!他已入魔!”宋東陽、葉瞬雙雙入屋,站在白浩身後。白浩拔劍,劍砍白骨雙目。
宋東陽推一下葉瞬:“你還不去幫忙?”
葉瞬看一眼道:“白兄好武藝!你先擋一下,我來救人。”
他用指觸林昕眉尖,凝神靜氣,片刻,林昕臉上又見血色:“他……他一直偷練魔功。”
葉瞬放下林昕,道:“這是魔族失傳已久的咒法,共十二咒,欲傷人,必傷己。練一咒,廢一咒,待到練成之日,十二咒盡數被招回。”
“他以華陰堂掌法起功,正邪不兩立,真是找死!”宋東陽道,“彙檀中,擊胸口!”
話間,白浩正用劍奮力抵咒,左手聚氣,打出一掌。
“等等!”葉瞬大喊。
聲慢掌快,陰如是已披頭散發,倒在一邊,剩一口真氣強撐。
葉瞬道:“打林昕的那掌連兩分力都沒有,你從未想過要殺他。”
陰如是滿嘴鮮血,眼眶微紅:“殺他,我怎會舍得殺他?”
林昕起身,走近兩步:“可是你殺了師兄,殺了自己的徒兒,殺了這輩子中對我最好的人。”語音顫抖,“你……殺了一個好人。”
“呵呵……”陰如是冷笑:“妒忌,我妒忌他啊!妒忌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對你好,妒忌他永遠意氣風發,好像什麽都不用怕!這種感覺像無數只螞蟻,日日夜夜的在我骨頭裏,既癢又疼,疼得要死。”他雙眼布滿血絲,慢慢凝聚,“殺他,才能救我。”
“殺他,救得了你?”白浩問。
“咳……”陰如是吐一口血,笑着搖搖頭,“你不懂情。”說完,看一眼林昕,然後緩緩閉上眼。
白浩悵然,看着死去的陰如是,他突然覺得有些愧疚。轉頭對林昕道一句:“好自為之。”便提劍離去。
宋東陽合上折扇,說一句:“恭喜你大仇得報!”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後離開。
葉瞬跟着宋東陽,兩人出門,白浩已經無影無蹤。
已近深夜,寒風吹在身上,有些涼,但月色卻依舊燦爛。
葉瞬看一眼宋東陽,道:“你對魔道之事,倒是了解。”
宋東陽挑眉,道一句:“彼此彼此。”稍稍停頓,又問,“你為何要一直跟着我?”
葉瞬拿出酒壺,喝一口酒,将壺遞給了他,随口一句:“喜歡喽。”
宋東陽折扇一合,推開酒壺,撇撇嘴嫌棄道:“啧啧……老醉鬼,你還是少喝點吧。”
葉瞬稍稍遲疑,問:“你想救你爹嗎?我可以幫忙。”
宋東陽笑笑:“救!為何不救,老頭子揣着同歸複原法,他兒子都死完了,不留給我給誰?”
“你正經一點。”
宋東陽拿過酒壺,喝一口,沉聲道:“本該死的沒有死,本該活得卻未活,全天下都知道宋東陽和宋家就是活脫脫的兩張皮,現在人都死絕了,兩張皮反倒成了一張。”笑容凝固,卻似乎也只是一瞬,又微微一笑,道一句,“想救我自會去找你!”扔下酒壺,人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