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月黑風高
第091章 月黑風高
當景應願飛身回壇時, 腰身旁別着的那支牡丹花竟連一片花瓣都不曾散落。
她眉眼彎彎,神色是少有的輕松,還未等她近前, 周圍坐着的夥伴已起身迎去, 其中除卻柳姒衣與雪千重她們, 甚至還有李舟詞與容莺笑。
謝辭昭跟着往前擠, 沒擠過她們, 便與景應願落開了幾步距離。
她看着笑意盈盈的小師妹,心下有幾分遲疑,又将視線轉向一個勁往前擠的容莺笑與滿眼仰慕的李舟詞。這兩人仿佛蜜蜂見了開得正好的花般湊在小師妹身邊,一個嬉皮笑臉地對她噓寒問暖, 一個乖乖站在她身邊使勁盯着她的臉看,怎麽看怎麽讓謝辭昭覺得不對勁且不順眼。
在謝辭昭過去的三百年間, 她見過最親密的關系便是師徒與師姐妹。做師姐妹可以日日相見, 隔屋而眠,還可以相贈從各處搜刮來的好玩禮物……謝辭昭心中靈機一動,頓時警惕起來:她們該不會是想做小師妹的師姐吧?
這絕不可以!
她眼睜睜看着容莺笑那雙玉色的漂亮手指搭在了小師妹腰間那朵牡丹花上,柔聲道:“應願,這花開得好漂亮。我們海島上不曾有這樣漂亮的花, 我還是頭一次見。你能将這花贈給我麽?”
謝辭昭心下一驚,偏頭去看景應願。
景應願看着容莺笑那雙見誰都含情脈脈的眼睛,只覺她憋着一肚子壞水。難不成在她們海島上,送花也是定情的一種方式?想到這裏, 她無情道:“不行。這花是我師姐給的,你想要便去問她拿。”
容莺笑悻悻松了手, 哦了一聲:“不是你送的花,我還不稀得要。”
謝辭昭看了她們一會, 擠也擠不進去,甚至沒能分到小師妹的哪怕一個眼神。她只好道:“小師妹,那我走了。”
然而景應願只是擡起頭,對她溫和地笑了一下,就像對其餘許多人一樣:“好啊,師姐。”
就在謝辭昭飛身而起的那一瞬間,她擡眸飛快地看了眼她離去的背影,眼下有幾分悵然,而後又被很快地掩蓋了過去。柳姒衣平日裏看着粗放,心卻很細,見景應願神色有些僵硬,于是在一旁戳了戳她的胳膊,小聲道:“小師妹,大師姐她就是這樣的性子,你不必、不必……”
她不必了幾聲,也沒将剩下的話吐出來。不必放在心上?不必想太多?柳姒衣心道不好,感覺說什麽都是錯。
曉青溟見柳姒衣開始結巴,飛快将話頭接了過來。逍遙小樓在情事之上的悟性向來很高,她攬過景應願的肩膀,接話道:“不必再為此事煩惱。有時候,有些人只是差一點悟性,她人是無法為她點破的,只能自己堪破。”
容莺笑幽幽插嘴:“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世上好女兒那樣多,我看不見海的就比第七州的好許多。”
景應願一驚。她将湊到面前的這幾張似乎洞悉一切的臉挨個看了一遍,喉間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卻又按捺了下去,只是輕輕笑了一下。
再這樣下去,恐怕整座四海十三州都能看出來她與謝辭昭之間的不對勁了。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笑道:“好了,我知道的。”
*
乙組這邊結束得倒比甲組快些,過不了多時,便宣第三支丙組上前去抽簽了。
景應願坐在座上,剛為站起來活動筋骨的柳姒衣打完氣,便聽身後又站起來一個人。她回身望去,是正提劍整理衣袍的司羨檀。而司羨檀之後,是面色複雜跟着起身的寧歸蘿,還有摩拳擦掌恨不得跳起來的白劍薇,另加一個有些忐忑的司照檀。
景應願的目光在寧歸蘿與司羨檀之間繞了一圈,再看看神色複雜的司照檀,果然聽見其餘觀臺之上驟然發出的驚呼與起哄聲。
看來這場有看頭了。
觀臺之上,站在沈菡之身後觀戰的謝辭昭也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蓮花壇下集結完成的那支抽簽小隊。
只見在吵鬧的起哄聲中,柳姒衣看了眼抽中的簽紙,面色不改。其餘人倒也還算鎮定,只寧歸蘿的眼皮略跳了跳,心想真是說什麽來什麽。
司羨檀是最先被傳上玉壇的,她的對手算是有些來頭,同樣是偏遠州落來的仙門長男,勢力在當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是放在群星閃爍的大比之中就有些不夠看。
柳姒衣對面站着位面生的散修,白劍薇有些洩氣,她沒抽中司羨檀,同樣是抽中了不認識的修士。司照檀身前站着那人傀,心下總算有了幾分把握,而寧歸蘿将簽紙收了起來,心情複雜地站上了玉壇,她對面同時被傳送過來的那人,她很熟悉,正是山莊內的表姐寧冰庭。
恰時只聽一聲鐘響,臺上便戰了起來。
臺上兵刃橫飛,打得不可開交,仙尊這頭的觀臺之上卻是一片笑語吟吟。
司家來的那兩父子對視一眼,眼中都有些失望。橫豎司羨檀與司照檀這一局是分不出勝負了,不過接下來還有很多場,如若輸者不肯跟着他們回去,司家倒還有其餘手段讓她成為飼養家族的土壤。
此刻除卻琴心天姥看自己兩個孫女看得入神以外,其餘人卻已從臺上的門生聊到了四海十三州如今的境況之上。
謝辭昭垂眸看了看自家師尊,她見沈菡之沉默着坐在原處,一語不發,便豎起耳朵仔細聽着。此時她們正講到邪祟之事上,便聽觀臺末尾端有位第十州來的宗門之主随口道:“第十州出現的邪祟也愈發多了。”
他半玩笑半真心道:“還好邪祟只在凡間作祟,修真界的這些宗門都有設結界,即便想要禍害也禍害不到宗門之內來。興許它們在凡間殺夠了凡人,便不會再來殺修士了。”
這話引起其餘幾人的附和。謝辭昭聽得微微蹙眉,修士是人,難道身無靈力的凡人便不是人了?她不由想起出現在第七州,被她們合力殺了的那只邪祟。若當時不殺,留至如今,還不知會平白害死多少人的性命。
有贊同的,便有聽後不忿的。
月小澈将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掼,冷聲道:“好一個殺夠了凡人便不來殺修士!都是打娘胎裏生出來的人,難道修士的命便比凡人的命更金貴些?”
無人應聲。
謝辭昭垂眸看了看座上一些仙尊的神色,忽然發覺,或許許多人真是如此認為的——修士注定走的是通天大道,凡人就活該一輩子在泥裏刨食。雖然天生生下來都是肉體凡胎,但有了靈脈,生了靈力,便自然而然地分出了貴賤。
他們對待凡人尚且如此,那麽對妖呢,對魔呢?
謝辭昭被心中所想驚得神思不安。然而此時卻聽一聲巨響,原來是沈菡之将長刀拍在了桌上。明鳶不在,她自然而然成了挑起大梁的那個人,這幾日不見她四處游蕩着喝酒,也不見她與人笑談了。
沈菡之道:“還觀不觀比了?”
她将手一指觀臺之上,淡淡道:“就這幾句話的功夫,已有人分出勝負了。”
衆人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來是第一州越琴山莊的寧歸蘿與寧冰庭。此刻再看琴心天姥,卻見她面皮繃得很緊,看着寧冰庭被打落出壇外,她面色不改,似乎早預料到是這樣的結果。
見她們朝她望過來,她只是點了點頭:“見笑了。”
柳姒衣那頭也戰至尾聲,只司羨檀那頭還在不慌不忙地揮劍。
謝辭昭看着司羨檀那張蓮花玉壇上的戰況,視線不由多駐留了片刻。一切都很正常,但或許是某種直覺,讓她心中升起幾分隐隐的怪異感。但究竟是哪裏奇怪,謝辭昭卻探查不出來。
她側眸看了看端坐在沈菡之身旁的玉自憐。
玉自憐也正看着那張蓮花壇,神色如常。
興許只是自己想多了。謝辭昭垂眸看着司羨檀一劍将與之對戰的那人挑落壇下,別開了視線。
而蓮花玉壇上,司羨檀收了劍,慢吞吞回了觀臺上坐好。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跌落在壇下的那位對手。
見那人搡開了旁人的攙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離去,她眼中帶上一絲玩味的笑容。
曾有許多人說她這雙眼睛生得漂亮多情,但此時她向壇下人,壇上人,甚至于仙尊觀臺之上的某些人投去的目光都近乎于藐視蝼蟻。
蝼蟻的性命,自然與她無關。而蝼蟻接下來的行為舉止如何,究竟是要勤勤懇懇地往蟻巢中搬蜜餞,還是與同伴自相殘殺,甚至于以身獻祭攪亂整座蟻巢的渾水——
也都與她沒有絲毫幹系了。
*
丙組打了約莫半天,便輪到第一輪的丁組上場。
她們将雪千重團團圍住,有的給她肩上的小鷹喂谷子,有的給她懷裏塞救命的丹藥,雖然嘴上不說,但神色間都有幾分擔憂。
于是雪千重反過來安慰她們:“橫豎不會給打死的,你們們高興點。”
她精神頭不錯,景應願看着她站到了丁組的隊伍之中,認出來主動站到雪千重左邊的是崇離垢,右邊猛吃包子的則是先前在殿上見過的那個散修。她眼神好,隐約看見今天那人吃的是白菜豆腐餡的。
此時那散修見左右都站了人,雪千重還屢屢往她手中的包子上看,那女修便豪爽地從芥子袋中又拿出兩個,分別塞了給崇離垢與雪千重:“吃吧,別客氣!”
……看來上回已經不是她第一回幹這事了。
景應願有些好笑,看着雪千重與崇離垢猛啃包子,擡眸再看仙尊們所在的那處觀臺,果然看見了蹙着眉頭的崇霭。
崇霭此時的面色黑得似乎随時可以殺人,若不是礙于第四輪大比即将開始,他能下來掐死那個塞包子給崇離垢的女修。
她們幾人抽過簽,抽中的皆是面生的修士。景應願掃了眼那散修的玉壇,那散修到了臺上便反手将身上的外衫往外一扔,露出補丁蓋補丁之下的壯碩肌肉來。
她三兩下将最後兩口包子填進嘴裏,中氣十足道:“我叫趙展顏,家住第四州,請道友指教!”
崇離垢那邊也算平和地見過了禮,只是雪千重那頭有些棘手。
景應願看着雪千重對面拒不見禮的男修,心下捏了一把汗。衆目睽睽之下,雪千重對面的男修嗤笑一聲:“昆侖?真是笑話,昆侖怎會出來你這樣的病秧子?莫不是頂着門派名號出來招搖撞騙的吧!”
若是放在從前,雪千重定然會傷心不解。可早前經過來學宮時所有人都将她當做乞丐的那番磨煉,區區一句病秧子,已經戳不痛她了。
經過三年閉關,她的體魄也很有些進步,至少跑起來不大喘氣了——
于是,鐘響之後,在觀臺衆人或驚詫或好笑的目光中,她開始繞着圈地翻滾閃躲。身後道道追劈來的劍光每次都是險而又險地擦着她的身軀而過,如此久了,只将她當做玩笑戲弄的那修士也開始惱怒。
他冷哼一聲:“你不如直接降了吧,還能免受一番皮肉之苦,也不算辱沒你們昆侖的門楣。”
他們拉扯了好一陣,直到那男修愈發不耐,正準備彙集所有靈力斬作一道劍風橫掃過去時,在衆人看不見的地方,雪千重輕輕捏了個手訣,默念了一句什麽。
頓時,與她相戰的那修士忽然捂着胸口蹲了下去,不明所以的人們看過去,判斷他似乎是操控靈力過度而力竭了。雪千重揀着他動彈不得的這時候,迅速溜了過去,将他推下了玉壇。
見到她這番操作,觀臺之上的觀衆登時響起一片噓聲與喊叫聲。而壇上的雪千重也面色蒼白,搖搖晃晃地回來了。
衆人見她如此情狀,明白她定是又用了那禁術。曉青溟使勁搓了兩下她毛茸茸的腦袋,恨鐵不成鋼道:“贏比命重要麽?”
雪千重接過景應願遞過去的丹藥,囫囵咽了,含混道:“我活過了,但是沒贏過。我如今覺得贏的滋味挺好。”
景應願看着她緩過來的面色,心知如今勸她也是無用功,便道:“總歸是贏了,待打完了我們慶祝去。”
如此說着,她多看了兩眼仍在酣戰的其餘玉壇。
那名叫趙展顏的女修原來是個體修,招招大開大合,打得對面已然顯出了頹勢。果然人不可貌相,原來散修中也有如她這般厲害的人物,看樣子能挺進終比去。而崇離垢那邊贏得輕松,此時已正在收劍了。
聽着壇下為她而起的歡呼喝彩聲,她那張如霜似雪的臉上依舊沒有絲毫情緒。只是眼睛掃過觀臺之上時,略略在景應願臉上停頓了一瞬,對她點了點頭。
*
仙尊觀臺之上,有人看着這一幕,忽然出聲道:“那就是蓬萊學宮崇長老的獨女吧?”
看着她出塵離垢的身影,那人笑道:“長老真是好福氣,膝下有這樣好的女兒,聽聞還是天生的仙骨,想必也無需長老操心些什麽,只放養着便能等其飛升了,指不定能做千年後的飛升第一人呢。”
然而有人掃了一眼觀臺之上,搖頭笑道:“你這話說得不對。你看觀臺上那個叫景應願的女修,似乎百年前還不曾有這號人物,如今她竟已修至金丹,站到這玉壇上來了。我看,要飛升也是她先升。”
崇霭剛要綻出的笑臉瞬間僵住了。他順着壇上崇離垢的目光望去,卻見她直勾勾看的那人正是景應願,二人顯然是相識的。他按捺下心中的不甘,此時便聽心中有道嘔啞的聲音響起:“不必接話。若你接了,便是将風頭引至仙骨身上,如今你我做的這一切便全白費了。”
崇霭聽在耳裏,本想脫口而出的那句辯駁瞬間被憋住了,化作一個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不接話,旁人也覺得無趣,這個話題便被輕飄飄揭了過去。
人群之中,只有沈菡之睨了他一眼。可無論她用神識如何掃他,都看不出哪裏有異常之處。她暫且将這些疑問都按捺住了,穩住心神看了陣玉壇之上的比試,見已全都分出勝負,便起身宣布道:“次比的第一輪篩選已經完成,接下來再篩一輪,便是終比。”
她擡眼看了看天色,從開始至今已打了約莫三個日夜,此時正是黃昏。觀戰的與剛下場的門生都需要休憩,于是她又道:“休息一夜,明日再來。”
她話音剛落,大殿之後便隆隆升起兩座分隔開的宮群院落。一座供以門生們休憩,一座則供以仙尊休憩。沈菡之看着開始三三兩兩往宮群走的門生,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她轉過身,對其餘仙尊道:“我們也走。”
謝辭昭看了看小師妹的方向,有些猶豫。
南華走了兩步,忽然發覺有人跟在自己身後,便回首睨了一眼。見是謝辭昭,她并不意外,只是笑道:“你有何事,不去找你師尊,反而來找我?”
謝辭昭莫名覺得這事讓師尊知道不太好——師門之內不睦,任誰想了都不可能先與自己師尊去說。
她只是遲疑了一瞬,便聽南華仙子繼續道:“可是你與你小師妹的事?”
果然是大能,料事如神啊。
謝辭昭見她已經戳破,便痛快地點了點頭,道:“敢問仙尊,做師姐妹不好麽?”
南華走在路上,謝辭昭不是參比之人,便是與她們同宿在一個宮落裏的,此時便也同路。她聽過這句話,心頭有些疑惑,只道謝辭昭這樣的性子不可能平白無故地問出這樣的話,便追問她:“何出此言?可是你與小師妹說了些什麽?”
“不是我與小師妹說,是小師妹與我說,”謝辭昭将景應願問出口的那句話在心頭又轉了幾遍,複述道,“她問我,是否此生此世都只願做她師姐——”
南華心頭激蕩,停下腳步,震驚道:“那你呢,你是如何回應的?”
“我答是,”謝辭昭見她反應如此之大,有些困惑,“南華仙尊,做師姐不好嗎?”
……木頭啊木頭,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南華仙子心頭暗恨,忽然很同情景應願。不知那孩子如今是如何想的,反正如若換做是自己,定然不會與這根木頭多講哪怕一句話了。
罷了,幫人幫到底。她看着身旁背刀的女修,循循善誘:“做師姐好啊,可是做師姐你只能白日裏見到她,晚上見不到她。你是想只見她一個白天,還是想與她日夜都相對呢?”
謝辭昭誠實道:“自然想日夜都看到她。”
“可是做師姐不能如此,”南華仙子鎮定道,“想要日夜相對,只能做道侶才行。如若你是她的道侶,你不光能看她,還能與她一直牽手,甚至親吻,更甚至——”
謝辭昭後知後覺地有些耳根發熱。
南華仙子掃了那群正往殿內走的門生,見除卻那幾個眼熟的,還有那個叫容莺笑的漂亮孩子像尾巴一樣綴在景應願身後。她随手一指,示例道:“你看,若你不做她道侶,有的是人想做。做師姐只需要你師尊點頭,可做道侶要贏的卻是她的一顆心,二者不能一概而論。”
謝辭昭盯着陰魂不散的容莺笑,有些混亂。先前從未有人跟她說過這些話,一時間心也亂了,只恨不得将容莺笑擠開,換自己跟上去——
是啊,或許某時某刻的自己也是這樣想的。謝辭昭有些頭疼,感覺抓到了些頭緒,驀然想道,不是有很多東西想要送給她,很多時刻想陪着她嗎?只是那時只是想做她的師姐,而此時此刻……
她滿心混亂,那個答案呼之欲出,可她不敢置信。
我可以嗎,謝辭昭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光潔得似乎不曾生長過鱗片的五指。我真的……與她相配嗎?
南華仙子見她不說話了,便放任她自己去想。半晌後,只聽謝辭昭低低一句:“我要如何才能贏得小師妹的心呢?”
……合着她還沒弄懂人家的意思。
南華仙子一口氣險些沒倒上來,此時無比慶幸這人不是自己座下的門生。她苦惱地揉了揉額角,覺得景應願冷落她絕對是有原因的,沒好氣道:“自己想去。”
*
回到門生休憩的宮落,景應願阖上門打坐休憩了幾個時辰,便聽屋外遠遠傳來了喊叫與異動聲。
她擡眸一看,月稍已然爬上窗棂,此時已然入夜了,而傳來聲音的地方是仙尊們所栖的宮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和衣從榻上坐起,打開了房門。
屋外仍有些寒意,她一開門便正好撞見了對面正邊束發邊開門的司羨檀。
她像是還有些困倦,臉上也沒有了平日的溫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寒意。景應願看了她兩眼,剛打算挪開眼睛,便聽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你真是運氣很好呢,”司羨檀披上外衣,懶聲道,“我沒見過比你運氣更好的人。”
景應願站在原地,看着她向自己走來,不動聲色道:“何出此言。”
司羨檀走近來,直視着她的眼睛。她那雙深邃黝黑的眼睛宛如無星無月的夜空,景應願幾乎能從她的眸子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她道:“你無病無災,根骨也好。哪怕他們說你是凡間拜上來的泥腿子,可你前十八年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啊,這樣說來,你倒比我們這些仙門門生過得痛快多了。至少沒有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也不用受家法斥責……”
景應願看着她的眼睛,嘆了一聲:“你原來是這樣想的麽?”
且不說前世落得個親朋好友皆死盡的滅國下場,光說此世的父母雙親被害身亡,偌大的疆土險些拱手讓人,身在修真界還要苦苦追尋前世尋不見的真相……
司羨檀笑道:“是啊。”
景應願手中寒光一閃,楚狂已然出鞘!
司羨檀似乎心情不錯,閃躲開她削來的這一刀,眼中泛起幾分波瀾。她本想再多說幾句,卻聽其餘的門窗已然陸續被推開,遠處傳來敲鑼聲:“所有門生立刻集結,此處恐怕有鬼!”
景應願循聲望去,卻已見整座宮落被一層靈力罩隔絕了出來。她看了眼微笑着的司羨檀,快速收刀入鞘。遠去奔走而來的那人高聲呼喝道:“司家司羨檀、司照檀何在?”
司羨檀道:“司羨檀在此。”
那來傳話的人拉上她與正從門內急急走出來的司照檀,道:“司家長老與其子方才被害隕落了,你們快些與我去瞧一瞧屍身罷!”
景應願心頭一跳,立刻去看司羨檀的臉色。卻見她方才還微笑着的臉上已然淚水漣漣,她不敢置信地往前趕了幾步,頹然道:“這怎麽可能……”
司照檀也愣在原地。她對這兩人沒什麽意見,乍一聽他們的死訊,竟然顧不上悲傷,反而也擰頭去看司羨檀的表情。
司羨檀此時已經擦盡了臉上的淚水,見司照檀看着她,詫異道:“妹妹,你怎麽了?是怕得心慌麽?”
司照檀的心登時沉了下去。
她緊緊抿起唇,跟着傳話那人一路來到了仙尊們所休憩的宮落。卻見兩具已然沒了生氣的屍體擺在院中,臉色發紫,喉間一道割痕。司照檀見過屍體,有些不忍地別過頭,而司羨檀怔怔看着地上,似乎仍未從這打擊中回過神來。
玉自憐看着她神色,輕聲道:“羨檀,照檀,你們有什麽頭緒麽。”
司照檀搖搖頭,握緊了拳頭。司羨檀眼底發紅,喉頭微哽:“不曾。叔父與兄長先前對我與妹妹最好,比父親更好……師尊,這究竟是何人所為,竟将手伸向司家暗害了我叔父與兄長!”
玉自憐看她神色,不似作假,只有一片情真意切的悲痛。她垂眸望向這兩具橫死的人屍,搖頭道:“你們先離開此處。”
司照檀沉默着行禮,轉頭離去。司羨檀反而多看了幾眼地上的那兩人,仿佛要将這一幕狠狠記在心中似的。她二人轉身離開,走了一段路,見無人跟蹤,靈力探查了亦無別的什麽竊聽之法,司照檀忽然停下了腳步。
小徑之上,她深吸一口氣,轉身怒視向司羨檀:“你瘋了麽?”
司羨檀擦了擦臉上将冷的淚水,笑道:“我有沒有瘋,妹妹你不是最清楚了嗎?怎麽,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我們與他們早已不是一家人了!”
司照檀止不住地渾身顫抖,她像看陌生人般看着眼前這個與自己共享同一張皮囊的同胞姐姐,遲疑道:“你忘了,叔父他阻攔過父親的暴行,表兄也曾在我們關禁閉時給我們送過飯食……”
司羨檀笑了。
她道:“如果他真想阻攔,那麽鞭子就不會抽到你我身上了,何必要惺惺作态?而那位好兄長送飯是送至我手裏的,是我過了一遍手才分給你吃的——”
司羨檀冷笑了一下,伸出自己如玉般漂亮的十指,輕聲道:“飯底下埋着的火螞蟻,也是我一只一只用手挑出來的。密密麻麻的沾在手上,只要碰觸過都如烈火灼燒般痛,更不要提吃進嘴裏,咽進胃裏……”
司照檀感覺胃裏頓時有火在灼燒。她說不出話來。
“妹妹,你不是很想從家中脫離出來麽?你看,只要他們全都去死,死得一個不留,”她歪了歪頭,狀似天真道,“只要天下沒有司家……或者我換個說法,只要天下全都姓司不就好了?”
動作間,司照檀聞見她身上甜膩的奇香,頓時胃中一陣翻湧,不可抑制地嘔吐起來。
她吐幹淨了胃裏所有東西,還一陣陣地往外吐些酸水。她惡心道:“司羨檀,你如今到底在做什麽?”
司羨檀頂着她恐懼的目光,對着她做了個拉扯的動作。
“妹妹,”她溫聲道,“你就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