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再謀仙骨
第073章 再謀仙骨
劍峰, 徒生殿。
時值深秋,窗外微雨。
這間屋子不算很大,卻分外潔淨。已到了傍晚, 室內沒有掌燈, 略顯昏暗, 彌散着微苦的藥草味與潰爛的血肉腥味。
一室寂靜, 除卻雨聲, 只能聽見榻上趴着的人微弱的呼吸聲。
敷着藥草,司羨檀沒有睡着。她趴在榻上,擡眸望向窗前那棵被風吹雨打得奄奄一息的桂花樹。她百無聊賴地看着雨水将花頭沖刷得僅剩幾支,心中竟然升起一股快意。這快意讓她幾乎忘卻了後背的痛楚, 一時間微微笑了起來。
任憑雨如何下,風如何刮, 她還不是如同這桂花一般活了下來。花謝了, 來年還會再開,肉爛了,吃下靈藥自然會好,只要她還剩一口氣在,便沒有人能說她是輸家!
或許是雨聲太大, 掩蓋了來人輕巧的腳步聲。直到有人穿過重重雨幕來到了她的房前叩響屋門,司羨檀方才回過神來。她起身披上一件外衫,溫聲道:“請進。”
木門吱嘎一聲開了,來人謝了傘, 站在屋門前道:“羨檀,你如今恢複得如何了?”
司羨檀未曾想到來的會是這人, 笑意微不可查地僵在臉上,眉間閃過一絲厭惡。可她語氣卻不變, 甚至更加恭敬客氣,含笑道:“已然大好了。”
她看着那人自如地進來,一翻掌心,偷偷摸了塊留影石出來。司羨檀笑得溫順,全然像是對待家中長輩般親昵,她靠在榻邊道:“羨檀身上有傷,不便起身行禮,還望崇長老海涵。”
崇霭輕輕阖上門,落座在她桌邊,似乎絲毫不避諱。他坐在椅上,擡眸也望向窗外任由風雨吹打的金桂花,擺足了來關照的長輩做派。在司羨檀暗藏警惕的目光下,他設了個隔絕聲音的結界,方才溫和道:“你說你也真是的,怎麽偏偏要招惹沈菡之門下的人,這回可算在她們手下吃了大虧了。”
司羨檀依舊是笑着的:“崇長老哪裏的話,大家都是姐妹,何況這次本就是我錯。分明是琴心天姥提的責罰,怎麽又關沈仙尊門生的事情?”
聽她這樣說,崇霭也笑了:“我先前打探過,是景應願暗示寧歸蘿,讓她主動提道侶一事的。”
聽過這話,司羨檀雖有意外,神色卻不改。她将留影石藏在枕下,只是恭敬回道:“崇長老今日,是專程來告訴我這件事的麽?”
她臉上雖然笑着,可笑意卻遠遠不達眼底。屋內似乎也吹進了些窗外的雨水,司羨檀聞到潮濕的黴味,若屏聲靜氣地聽,他們二人的交流仿若青蛇吐信,每一步都是試探,每一步都是算計,恨不得能将毒牙紮進對方的頸中方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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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崇霭似乎做了什麽決斷,笑意自他的臉上被抹去,他單刀直入道,“我今日來是為了告訴你,離垢她很快會隕落,或許不用百年……就在不久的将來。”
窗外最後一簇花枝被雨打落了。
極致的寂靜中,司羨檀的耳膜驟然鼓脹起來,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她的笑也像是融化的面具般從臉上脫落,露出本來真實的冷淡與刻薄。她怔怔重複道:“離垢,會隕落?”
見到她這副模樣,崇霭自以為已然拿捏住了她,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卻不顯,只是颔首道:“沒錯。你若出手幫她,她興許還有一線生機。若你置之不理,恐怕——”
“為何是我?”司羨檀忽然打斷了他,她一雙眼睛盯緊了崇霭,“若她真會隕落,你是他的父親,是學宮長老,自然有法子去幫。若你幫不了她,還有宮主與其餘仙尊可施以援手。為何是我?”
“此事不能讓旁人知曉,”他斬釘截鐵道,“你去做最合适。”
崇霭忽然走上前去,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臉色蒼白的司羨檀,眼中全然沒有了先前溫和慈祥的影子。
他定定地看着她,聲帶蠱惑:“離垢這孩子可憐,從小便沒有了母親,又孤零零在後山獨自生活了百年。旁人都說她身懷天命是天之驕子,都不知道有多羨慕她……可是羨檀,你知道的,只有我跟你才是她最親的人,一個是她的父親,一個是她未來的道侶,只有我們才會全心全意對她好,你說是不是?”
他不等司羨檀回答,繼續道:“離垢的仙骨出了點問題,活不過渡劫期。若不找到另一個身懷仙骨的替死鬼來為她換骨,她必死無疑。”
仙骨好端端的,怎麽會出問題?
司羨檀抿唇。她自知內裏有鬼,冷冷地看着崇霭的臉,将他上下掃視一番,也不再裝了:“你憑什麽認定我會為她去找這樣一個替死鬼?而且莫說仙骨,四海十三州那樣大,你要我去找流落在外,不知曉自身資質的靈力六階以上都不亞于大海撈針。崇長老,你是耍我玩麽?”
“啊,我還以為你會說改換天命,生剝人骨不是君子所為呢,”崇霭啧啧地笑了起來,他索性坐在司羨檀的榻邊,愉快道,“羨檀啊羨檀,我早就說過,我與你,與離垢,才是真正的一路人。我不需你去找仙骨究竟在何處,雖然出了些茬子,不過總算也是順利地找到了……”
他做了個搭建的動作,對司羨檀眨了眨眼睛:“她如今就在我們身邊。不過究竟仙骨可不可用,還需你去做一番試探,若能用,待到時機合适,便直接将其帶回來換了便是。若不能用……”
他頓了頓,道:“便想法子直接殺了。”
司羨檀心中不為所動。她确實全然不在意她人的死活,只要能幫上離垢就是好的。她心中回想着她身着白衣站在杜英花下的身影,一直有些煩躁的心陡然又平靜了下去。
司羨檀随口道:“崇長老如此篤定,看來已然知曉此人身份了?”
崇霭沒有直接回答她,卻道:“你覺得刀宗景應願如何?”
景應願?
司羨檀想起那個經常穿着黑衣的刀宗小師妹,心中微微發冷,卻罕見地提起了幾分興致。自己最近吃的幾次虧都出自這個人身上,不過她的脾氣與臉蛋卻怪合自己胃口的。
看起來像跟寧歸蘿是一路嬌生慣養出來的,做事卻格外狠絕……
真是可惜了,可惜終究與自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于是司羨檀道:“不如何。看着像花一樣,卻如同刺球一樣紮手。”
崇霭明顯有幾分意外,他蹙眉道:“僅僅如此?”
司羨檀驀然失笑。她打量着崇霭的神色,笑道:“崇長老,你可別說仙骨在她身上,這玩笑可不好笑——”
她精致如畫的五官因着這笑微微扭曲。屋內愈發暗了,崇霭揮手燃起一道靈火,替她掌了燈。司羨檀笑了幾聲,卻不見崇霭回應,心下那點猜疑也随着寂靜徹底塵埃落定下去。
屋外仍舊在下雨,雨勢愈發大了,司羨檀收了笑,淡聲道:“果真是她?”
一身白衣的中年修士站起身。
他狀似脆弱,拭了拭眼角莫須有的淚水,對着榻上已然不複鎮定的司羨檀道:“離垢的命,全然托付在你手上了。羨檀,別忘了你們的婚約,離垢她可是你将來的道侶,這是我們心知肚明的事情,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了她。”
他話頭一轉,描繪道:“你想,到時你二人一同飛升上界,做一對神仙眷侶多好——難道你為了這樣一個不相幹的人,要活活葬送離垢的前程?她年歲還那樣小,有好多東西未曾見過,未曾試過,司羨檀,你真甘心眼睜睜送她去死麽?”
說到這裏,他覺得已然足夠,于是心滿意足地扔給司羨檀一柄長劍。
他道:“你用這把劍,伺機取些景應願的血給我。待到時機成熟,我會通知你動手。”
司羨檀看着被扔在自己面前的這柄劍。
這柄劍看起來不是凡品,在燈下折射出熠熠劍光。她看着這柄劍,心中閃過景應願冷冷掃視過來的眼神,猶豫一瞬,将劍柄握在了手中。
司羨檀看着崇霭的身影走出門外,将從始至終擱置在枕下的留影石取了出來,收進芥子袋裏。她一改方才掙紮的神情,神色輕松地靠在了榻上,靜靜看着雨水拍打不斷顫抖的花枝。
不光景應願得死,崇霭也得死。
她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這柄長劍,刀宗的沈仙尊修為高深,連同那個礙事的謝辭昭都不是好惹的主。如若東窗事發,崇霭自然可以将他自己幹幹淨淨地摘出去,将過錯全然推在她的頭上。而若事情順利進展,他收拾幹淨手腳,只管他口中所說的什麽剔骨換骨的事情即可,想必以崇霭這樣謹慎的性子,做這種事情也是有萬全的藏身之地的。
可是崇長老,世上哪有這樣好的事情?
司羨檀想起獨自居住在竹林之中的崇離垢,抿了抿唇。
旁人或許能被崇霭表現出來的虛像騙過去,可她早已看透他的本質——
事事都為利己的人怎麽可能真心對離垢好?竟還厚着臉皮在自己面前擺岳父的譜,這樁婚約被他藏着掖着數年,崇霭絕對沒安好心,說不定等自己将事情辦成,便将自己一腳踹開了,不說做神仙眷侶,恐怕連道侶都結不成。
說不定連早年間傳說離開學宮,去往各州游歷的李寺青都已經死在了他的劍下。
思及傳說中那場長老之争,與之後李寺青的去向,司羨檀又想起當年扯着自己衣角,信誓旦旦說等到下雪時娘親便會回來的崇離垢,心間微微一痛。
待她羽翼漸豐,最先殺的就是崇霭!
想到這裏,司羨檀笑了笑,将劍一并收進了芥子袋中。
只是可惜了景應願。
她心中驀然冒出來這句話。不過可惜歸可惜,世上漂亮又出類拔萃的新人總會像秧苗一樣一茬又一茬地生起來,死了一個,總會有下一個。即便崇霭不說要取她的什麽骨頭,自己也會在大比之上想方設法将她弄成殘廢……
賞心悅目又沒有威脅性的東西,她會更喜歡的。
聽着雨聲,司羨檀哼着當年娘親哄自己與妹妹入睡的歌重新趴在了榻上。背上的鞭傷仍舊極痛,可司羨檀卻全然沉湎在了這樣的痛處內——
她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