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上星,地上花
第070章 天上星,地上花
景應願是被冷醒的。
剎那間, 她徹底打了個冷顫,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折磨人的折戟寒泊,可待她睜眼後, 見到的卻是一片被冰雪覆蓋的山林。
好大的雪。
她認出這是物外小城與內門結界連接處的山林。景應願擡眸看着滿目淨色, 踏雪前行而去。此時林中無人語, 只偶爾聽見幾聲鳥聲啁啾, 與她踩雪時鞋底發出的咯吱聲。
而正因身處皚皚白雪之中, 景應願很快發覺不遠處的枝頭懸系着一根紅繩,紅繩的末端吊了柄雕刻精美的桃木小劍。
她緩步走了過去,伸手将紅繩解下,将小劍拿在手裏端詳了一番。身在回憶之中的她并未見過這劍, 可重活一世的她卻見過。那還是在秘境大師姐的回憶中,當時背對她端坐的那人手中拿着的就是這一柄。
古有姜太公釣魚, 今有大師姐懸劍。
景應願為驀然冒出的這個念頭抿唇笑了起來, 直到那把桃木小劍在她手中轉了兩圈,她方才察覺到有哪裏不對。
這竟然又是一段自己絲毫沒有印象的回憶。
然而縱使她如何猶豫,卻被回憶操縱着将桃木小劍系在了自己的劍穗上。而後,她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重新往山林之外走去。
不, 不應該是這樣的。景應願邊行走邊費力掙紮着想往後看去,她已經走出很遠,方才取得一刻可乘之機,連忙回眸望向自己原先站立的地方——
有道身影從重重樹影中走了出來。
走出來的那個人穿着一件黑色大氅, 身形清正,此刻正仰頭往高處望去。
她似乎是在看被雪壓彎的枝頭, 又像在看天邊掠過的飛鳥,伫立在此久久不願離去。
最終, 她只是伸出手,将自己方才碰觸過的那根樹枝折了下來。整棵桃樹因着她這一個攀折的動作顫抖起來,紛紛揚揚落了她一身的雪。雪花在她的肩頭融化,那個人珍而重之地将覆滿霜雪的樹枝放進了自己的懷裏,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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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寂寥。
而景應願已經走了好遠,她不受控制地随着夢境中的自己一路走到了物外小城的某個茶館邊。
隔着老遠,她就看見茶館門前站着一個人。那人遍身雪色,幾乎與天地融為一體,眉眼卻如春日桃花般新鮮漂亮。她背着柄同樣是素色的長劍,正冷得往手中哈氣,見景應願來了,她乍然露出一個溫潤的笑,朝她揮手道:“應願師妹。”
司羨檀自然地迎了上來,想要去握景應願的手,卻被不着痕跡地避開了。她仿佛渾不知曉,依舊自然地替她推開門,領着她進了茶館,又率先開口叫了壺毛尖,這才拖開板凳坐下。
她眼睛很尖,看見景應願劍上懸挂的桃木劍,咦了一聲,笑道:“應願師妹,你這把小劍……”
“這是我方才在山林中拾到的,”她聽見自己說道,“不知是誰系在枝頭,我見這劍似乎無主,便取回來了。”
聽罷這話,司羨檀為她倒上一杯茶,神情有幾分恰到好處的詫異:“竟然這樣有緣分麽?那是我親手刻了系在枝頭上的。原本打算待會領你去看個驚喜,卻不想被你提前先拿了回來。”
她眼睛笑得彎起來,波光潋滟:“應願師妹不是诓我,是當真喜歡麽?”
前世的自己是很喜歡看她笑的。
景應願在默默心中回想。司羨檀不笑好看,笑起來也好看,總讓所有人都覺得如沐春風,許多與自己出過靈賞令的師妹都說內門的司師姐生了雙好眼睛,見誰都脈脈含情。
後來她這雙眼睛為自己停留,這雙如玉的手為自己奉劍,雖然當自己受欺辱時司師姐從來不曾出現過,可那時的自己卻對她的好深信不疑。
司師姐只是太忙,太累,離自己太遠……天上的星星如此高遠,怎可能為泥裏牡丹垂憐?
她拼命練劍,拼命提升修為,只想拜入內門,順着藤蔓爬得更高。前世的自己或許還心有懵懂,可歷經一世景應願早已清楚,如若換做自己,她絕不會因身在迢迢廣寒而忘卻人間。
那年她不明白為何昔日高貴的帝姬會變成他人嘴裏自不量力的泥腿子,也不明白為何那柄司師姐親贈的劍會捅進自己的胸口,更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從活生生的人變成冰冷的石頭。
後來景應願看司羨檀的每一瞬,都能從她似水的雙瞳裏看見自己的倒影——
原來自己只是一塊墊腳石。
此時再看司羨檀的笑,景應願只覺得渾身冰冷。她聽見夢境中的自己應了一聲,似乎因為這柄“司師姐親手刻”的桃木劍很是高興。
夢境中的景應願問道:“這柄小劍工藝這樣繁雜精致,司師姐應當很是辛苦吧?”
此時,她注意到司羨檀動了動手指,将那雙毫無傷痕的手蜷了起來。
司羨檀托腮看着她,溫柔笑道:“為了應願師妹,我做什麽都不辛苦。”
可是明明不是這樣的。
景應願心中一股怒火燒得愈來愈旺,分明不是這樣的!她見過刻劍的人,那個人生着一雙看似無情的黃金眸,她不愛笑,總是沉默寡言地跟在所有人身後,背一把古拙的長刀,預備為她們掃清難纏的障礙,護她們周全。她穿黑衣清冽,穿喜服冶豔,拔刀便斷長瀑湯湯,折花也生萬千殺意。
她在雪地中斷枝,在洞府裏刻劍。她手上都是小刀削出的傷痕,捏雪團時在雪上沁出梅花一樣的殷紅。她看着飛鳥時在想些什麽,這柄劍又是她刻給誰的?這樣冷的天,她……
她會痛麽?
景應願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細細碎碎的痛楚似乎從刻劍之人的手上傳遞到她四肢百骸。面前的司羨檀依舊微微笑着,夢境周圍卻因她乍然沖破的意志扭曲起來,景應願徹底掙脫原來身體的控制,趁機拔劍出鞘,一劍削去了夢境中司羨檀的頭顱!
沒有鮮血,也沒有叫喊,她依舊保持着微微笑着的神情——
周圍的一切驟然崩裂!
又是漫天雪花。
景應願喘着氣,獨自站在大雪之中。四周空茫一片,鵝毛大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弄花了她的視線。眼前影影綽綽,她似乎又看見了那個在山林中獨自行走,穿着黑色大氅的人。
一個幾乎确切至極,令她不敢置信的念頭浮上心間。
她朝着那個方向喊道:“謝辭昭。”
她沒有回頭。
那個人只是朝着天空呵出一口白氣,雪花紛紛揚揚壓在她的肩頭上,天邊又有飛鳥成串地掠過,她忽然有些痛苦地低吟一聲,捂着頭蹲在了雪地上。
這個姿勢使原本高挑的她瞬間小作一團,像一只被丢棄在此的黑色兔子。她垂着臉,景應願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看見有血從她口中滴落,弄髒了純白的雪地。她的血觸碰到地面的同時,雪地竟然像是受到灼燒一般冒出了滋滋白煙。
見此情狀,景應願心頭一緊,慌忙朝着她的方向奔跑過去。
可是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搖搖晃晃,仿佛踩在棉花上。黑暗降臨,即便她如何奮力地跑,都離那個人愈發地遠。就在徹底暗下去的前一瞬,蹲在雪地上的那個人忽然擡起了頭,朝着她的方向望了過來——
在無盡的黑暗中,天地失色,唯餘那雙閃亮如星的黃金眸。
*
好濃的血腥氣。
謝辭昭睜開眼睛,望向黑沉沉的天空。她整個人癱倒在地上,渾身仿佛被撕裂分解般地疼痛,竟連挪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嬰孩的哭聲自大地深深處傳來,此處流血漂橹,到處都是斷肢殘骸,如此慘象讓她忍不住渾身發冷,指尖不受控地微微顫抖起來。
天空是沁出血色的黑沉,極其怪異。她無力起身,只能任憑緩緩走來的命運胡亂擺布。此處從未見過,正當她猜測時,臉側忽然一熱,似乎是有什麽東西被甩在了自己的臉上。
她嗅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耳畔聽得有人遠遠怒罵一句:“魔頭,你還不願降麽?”
謝辭昭發不出聲。她看見自己忍着劇痛将手擡了起來,那只陌生而熟悉的手上布滿鮮血與鱗片,看起來人不人魔不魔,格外驚悚可怖。她躺在地上,任由千夫所指,一時間無數斷掌殘肢都胡亂往她身上擲去,她像是一座小小的冢,埋葬承受了太多人的怨恨。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默不出聲,可三尺青鋒已然出鞘。
謝辭昭咳出一口殘血,她眼前已經漸漸模糊,再也看不清提劍而來的人。她無力再睜眼,卻能感受到有一柄長劍正指着自己的心口。
來者蹲了下來,親手剜去了她心口的逆鱗。
那是怎樣的痛楚啊。似乎有什麽與生俱來的東西從她身上抽離,她先是感到虛無,再是恨不得自投忘川永世不出的巨痛,人世是非要來這一遭麽?若是真這樣痛這樣苦,她寧願下一世也不再,不願再——
可是如若我不來……
感受到那人長劍即将落下,她忽然不受控制地對着她說出一句話。
那句話好模糊,好輕,好似一片鴻毛,就連謝辭昭自己都不知曉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可聽見這話的人卻仿若遭受泰山壓頂,那柄劍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緊接着,有雙冰冷的手上來扶她,搖晃她,質問她,可是謝辭昭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從那個人的手中緩緩滑落。在彌留之際,她感到地皮灼熱非常,似乎有什麽東西要不受控制地噴湧而出!
威壓降下。
一切都已經無濟于事,已經塵埃落定了。
天地徹底暗了下去,謝辭昭也随之沉沉昏睡過去。
可是那句話是什麽呢。如若我不來,如若我不來——
她也會感到寂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