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不許飛升
第065章 不許飛升
一室靜寂。
現如今能将她們宮主稱作師姐的, 整個四海十三州只有一人。
骰千千冷汗順着脊背往下淌。她知曉這位名揚四海十三州的話本作者三兩錢修為高深,來歷可怖,可她實在沒想到三兩錢竟然就是千年前叛出蓬萊學宮的故苔!
早知如此就不催着她要酒錢了。她有些後怕, 自己每次給這尊大神買的都是一吊錢三罐最便宜的土青梅酒, 她該不會嘗出來店家在酒裏頭兌了水吧……
這邊冷汗直流, 那頭瞠目結舌。景應願入門晚, 這些學宮秘辛也不是前世的她能知曉的, 故而尚能安安靜靜地站着。
謝辭昭神色微變,她知道師尊她們這些年來一直在找這位故苔前輩的下落,她們踏破鐵鞋無覓處,自己這邊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事必須立刻上報才是。
柳姒衣費了好番功夫才将張着的嘴合上,她道:“那個, 前輩, 按輩分算我們是不是該叫您師祖啊?”
故苔搖搖頭,道:“我已離開學宮。我與學宮,與明師姐,已經沒有絲毫幹系了。”
說這些話時,她一雙空洞的眼睛始終直直望着前方景應願所站的方向。不知是否因為這雙盲眼的緣故, 故苔臉上始終透着幾分将死之人的死氣。
她大睜着眼睛,頓了頓,又道:“明師姐的手傷,現今如何了?”
想起宮主那雙猙獰可怖的手, 景應願描述道:“先前見宮主時,她雙手仍遍布傷痕。”
故苔的手發顫, 放在桌上的毛筆因着她的動作而不慎滾落在地。
她雖然眼盲,可心不盲, 大乘期的大能即便蒙上眼也能清晰視物。可故苔此刻卻閉上了神識,俯身摸索着去撿。她心中發苦,自己只是未聽師姐的勸告瞎了眼,可師姐呢,師姐在這千年的煎熬中又失去了什麽,夜裏也會如自己一般做有關當年的夢麽?
見她神色怔忡,顯然也是十分懷念,柳姒衣壯着膽子道:“故前輩,我師尊她們這些年都在找您,您為什麽不回學宮呢?”
都在找自己?故苔不太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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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為什麽不回學宮……
記起千年之前的往事,故苔緊緊将桌下的毛筆攥在手中,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面前的幾位小輩說,她忽然輕聲複述了一遍昔年師姐曾告誡自己的那句話:“不要修煉。”
一切只因那年啊……那年。
*
那年故苔還是蓬萊學宮天機宗中最不谙世事的小師妹。
天機宗人少,只有謝靈師、明鳶與她三人。因蔔算天機着實需要些天賦,收來的門生都是千萬裏挑一的好料子,故而也被譽為修真界中飛升幾率第一流的修煉流派,甚至在先前的千年中一度壓過了劍修的風頭。
自師尊飛升之後,謝靈師便挑起了天機宗的大梁,明鳶修為略遜她一些,便只是加以輔佐。
而故苔身為小師妹,自然是心安理得地受着師姐們的關照疼愛。她本以為日子會就這樣漸漸消磨下去,即便知曉謝靈師或許就在這一兩年內将飛升上界,還是出了一趟設在某葉小芥子內的秘境。
故苔想着此去或許能為二位師姐帶些有用的天材地寶回來,卻不想就在她呆在秘境中的那三個月內,修真界徹底風雲大變。
也正是因為她去了這趟秘境,這才陰差陽錯地保住了一條性命。
當她走出秘境的那一刻,便聞見了鋪天蓋地向她襲來的血腥味。映入眼簾的是無數斷肢殘掌,故苔險些以為自己誤入了第十三州的魔界,可這景象來得比魔界要更可怖更殘忍。
鮮血幾乎流淌作河,修士的衣袍與頭顱漂浮在河面作舟,有畸形的影子踩着修士的屍體站起來,搖搖晃晃向她走來,又很快被人一劍殺去。
持劍之人渾身已是累累血漬,此時見她衣着清潔,眼中有些羨意,看着她時似乎又想起自己故去的夥伴家人,啞聲道:“快,快跑——”
故苔望着豁開一個大口,正積壓着無數雷雲的天空,隐隐明白了什麽。來自天道的可怖威壓讓她無法禦風而行,她只能跌跌撞撞沿着石階往天機宗跑去。石階上同門的血讓她摔了無數跤,可她卻不敢停下。
跑,跑快些,宗門內還有大師姐和二師姐……她們究竟還活着麽?故苔不敢去想,她拼命忍住眼淚,一路狂奔回了宗門內。
可當她終于回到天機宗時,此處已經不見謝靈師的身影。蓬萊宗僅存的門生不過數十人,已經全部聚集在此,守在一張血跡淋淋的床榻前。
見她來了,人群默默為她分開一條道。
故苔看見一雙被劫雷劈爛的手,與那雙已經不成型的手上緊緊握着的一支彤管筆。
明鳶躺在榻上,生死未知。
此時,她想到一個更可怕的可能性,雙膝一軟,顫抖着跪了下來,道:“大師姐……我大師姐呢……謝靈師呢?”
她環顧一圈。
劍宗死盡,只剩那個總被扯着來天機宗蔔算的玉姓後輩。刀宗也僅剩吵吵嚷嚷滿學宮惹事的沈菡之一人,丹宗尚存之人還有十數位,除此之外便是一些體修……
“謝師姑已經飛升上界了。”
說話之人是刀宗的那個孩子。見故苔擰過頭,沈菡之擡起頭看她,握刀的手極穩,牙齒卻止不住地上下打着戰。血從她的臉上流到嘴裏,她仿佛嘗不出滋味般渾然不覺。
沈菡之道:“其餘人都被邪祟害死了。”
那是故苔第一次知曉罪魁禍首的名字,原來那些踩着修士屍體而生的東西就是邪祟,就是它們将整個四海十三州變得滿目瘡痍,讓昔日溫柔的二師姐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故苔在明鳶的床邊守了很久,她卻依舊不見轉醒。直到露面的所有邪祟被僅存的修士們殺盡時,明鳶才醒轉過來。
當她睜眼發現故苔正在打坐運轉靈力時,驚叫一聲,血肉模糊的手松開了那只所有人都無法摳出來的彤管筆,轉而掐住了故苔的脖子。
明鳶目眦欲裂,将素來疼愛的小師妹抵在牆上,無論如何都不肯松手。她看起來像是瘋了,嘴裏只颠三倒四地重複着那句話——
“不要修煉,求求你們……不要再修煉……”
明鳶瘋了很長一段時間,在修真界仍然滿目瘡痍的那幾年裏,她一直是瘋着的。她不許所有人修煉,一意孤行地砸壞了所有的器具,折了無數把刀劍。
最開始時衆人以為是因謝靈師飛升,外加親眼目睹修真界動蕩的緣故,這才刺激了她的精神,故而容忍着她。可是後來流言逐漸四起,誰沒有失去親人朋友,誰不為他們的死而感到傷心欲絕?修真界有這麽多人,所有人都振作了起來,為何只有明鳶瘋了?
故苔受過她無數瘋癫的斥責阻攔,夜半偷偷修煉時總覺得有雙眼睛偷偷窺視着自己。她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其中內有隐情,不過每當問起,明鳶都付以沉默。
一定是因為謝師姐飛升的緣故,故苔想。
若是因謝師姐飛升,明師姐才那麽傷心,那麽大家一起拼命修煉,一起去上界找謝師姐與師尊她們一起團圓不就好了?屆時我們都是上仙,不老不死,明師姐也不會再難過了。
然而某日,就在故苔帶着剩餘的門生修煉的時候,明鳶忽然從大殿中追了出來。她依舊是瘋瘋癫癫的模樣,嘴裏依舊是颠三倒四的那幾句話,故苔在衆目睽睽之下挨了她一記巴掌,忽然對變成這樣的師姐感到十分陌生。
宗門已不是當初的宗門,師姐也不是記憶中的師姐,故苔賭氣叛出了蓬萊宗。
她等着師姐有朝一日會重新變回從前的樣子,溫柔地喚自己一聲小苔,然後從袋子裏摸桂花餅給自己吃。夏日裏她們會并肩躺在屋檐上,明師姐會用靈力勾勒出她的生辰命盤,算她們最喜歡的天機與太陰兩顆星星明日會落在哪個宮位,而哪年命宮又得以撞見紅鸾。
可是故苔等來等去,等到明師姐坐上宮主之位,改蓬萊宗名為蓬萊學宮,又等到師姐宣稱閉關不出七百年,師姐都沒有來找過她。
或許是她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蹤跡,可明師姐那樣厲害,蔔算之術不在已飛升的謝師姐之下,她怎可能算不到自己的行蹤?
她懷揣着疑惑繼續修煉,游走在天地之間。可随着修為的精進,藏在故苔心中最深處的那份不安卻越發地膨脹起來。
返虛,渡劫,大乘期大圓滿……明明離飛升只差一線,可她面對沁出青黑色的蒼天,似乎又聽見了千年前的滾滾雷聲,無數次壓抑住了自己想要飛升的沖動。
作為代價,她的肉身開始逐漸承受不住外溢的靈力。
眼睛是最先盲的,随後是嗅覺,然後是舌頭。看着正不安搓着手的骰千千,故苔有些無奈。這人真當她是耽于酒水中的爛酒鬼麽?她也不想喝這樣多的瓦罐酒,可世間只有這一樣東西,能讓她嘗出些許味道了。
為什麽不願飛升,連故苔自己也不知曉。
近來她心中總是浮現一個念頭,如若飛升去上界,尋不到已成為真仙的師尊與謝師姐……
故苔因為這個再次闖入心中的念頭不寒而粟。
她拾起筆,緩緩直起身坐在榻上。往事還如蝴蝶般在她腦海中閃動着翅膀胡亂地飛,她身前的那位姓景的門生卻忽然道:“您随我們回學宮吧。”
故苔愣住了,遲疑道:“……你說什麽?”
“我說,您随我們回學宮吧,”景應願看着她空洞洞的雙眼,感覺某根絲線似乎正要搭回織就好的網上,她方才已經聽過柳姒衣小聲的解釋,如今便勸道,“既然已經錯過千年,就不要錯過下一個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