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賭坊故人
第064章 賭坊故人
靈力這東西, 說貴重也貴重,說輕賤也輕賤。
于毫無靈力又想得以長生的某些凡人而言,自然是萬金不能求, 終其一生無法踏過凡人與修士的那道門檻。而于修士而言, 靈力雖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但總能随着打坐汲天地靈氣或是服用補靈丹之類的丹藥恢複過來, 若非走入絕路, 沒有人刻意想要這人人都有之的東西。
聽了骰千千的話,她們顯然是想到了外界的某些傳聞,臉色霎時都變得微妙起來。
似乎是看慣了這樣的眼神,骰千千毫不在意。她絲毫不擺作為賭城之主的架子, 反而嘻嘻一笑,将已定勝負的骰子拈在指間轉了轉, 對着景應願道:“是單單你一人進去, 還是連同這些小朋友也一起?”
“當然是一起!”柳姒衣搶先道,“我們奉蓬萊學宮宮主之命前來,還望城主在賭城之內能略略提點我們一二。”
其餘幾人紛紛點頭稱是,骰千千哦了一聲,停下了轉骨骰的手指, 詫異道:“明宮主出關了?”
她昔年在外游蕩時,曾承過出來歷練的明鳶一樣恩情。骰千千這人好說話不假,也向來恩怨分明,這數百年間正愁着該如何将恩還了……今日撞上蓬萊學宮這群門生倒是她趕巧。
如此便聽她幾人中有道略顯忐忑的聲音接話道:“城主, 我此番來是想找一位姓奚名昀的修士,不知您可在城中見過他。”
奚昀?
骰千千将這個名字在心中過了一遍, 她從不記這些賭徒的名姓,不過這人她倒算是有些記憶, 已沒有了再利用的價值。此時再看人群中那背弓的女修,骰千千爽快道:“略有印象。我與明宮主有些交情,若你們是為了找人,随我在城中走一趟找出來帶走便是。”
衆人一聽這話,想到回去後豐厚的賞金,都有些振奮。景應願本來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見骰千千如此痛快地答應了讓她們進賭城,也高興起來。
謝辭昭在一旁見氣氛松懈下來,仍有些不放心。骰千千睨她一眼,也不在意,将那三只骨骰揉在掌心之中,再攤手時已變作一只有小指長的紅色骰子。
“你們進去可以,”又是一陣紅光,骰千千的聲音陡然變得飄忽,“看在宮主的面子上我提點你們一句,若不想留在我這,在城內見到靈力徹底滌空的客人,最好離遠點。”
她話音剛落,便覺有股吸力将她們往某個極為狹小的空間吸去。這感覺極為新奇,景應願睜大了眼,指尖一熱,她知道是一定又是大師姐握住了自己的手,便安撫地握了握大師姐的指尖。
好在這頭重腳輕的感覺只過了一瞬,她們便齊齊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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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吵鬧的地方。
幾乎是在落地的那一剎那,無數道聲音便從四面八方鑽入耳內,嘈雜得幾乎無法追究來源。是搖骰聲伴随着下注的聲聲催促,還有打葉子牌時推牌的聲響,怒罵或叫好,不知何處來的祈求,哈哈大笑,全都混雜在一起,炖煮成一鍋爛得糊鍋的稀粥。
這鍋爛粥最開始只是吸引人去看,再然後是讓人自個盛來吃,最終直将人推進鍋中跟着其餘爛糊的東西一起烹,烹煮得彼此再也分不開。周而複始,能成就人間這派亂象的,唯賭一個字而已。
景應願爬起身,望向周圍似乎與尋常人間毫無二致的街道,只是這街道內沒有食肆,沒有旅店,有的只有一間間按序排開的賭坊。
就在她們幾人直起身時,四周已逐漸有人聞着味圍了過來。她打眼看去,這些朝向她們過來的人臉上有喜有悲,不過不變的都是有種恍惚之色。見是剛入城新人,有人放聲大哭,也有人拜倒在景應願的鞋邊不停磕頭,祈求她分給自己一些靈力,或是送一粒補靈丹給他。
在外邊随處可見的補靈丹,在賭城之內竟是炙手可熱的流通貨幣。
謝辭昭怕她受蠱惑,忙提刀攔在小師妹身前斂眉冷對。卻不想又有一只纖纖玉手撫在她肩上,她偏頭一看,竟是個頭頂上生着耳朵的妖修。
妖修多誕生于第十三州魔域,其餘周落的妖修數量極少。她們生性向來開放不羁,人修口中的道侶論于她們而言不過玩笑,見到喜歡的便直接主動出擊。那湊上來的妖族女修垂着兩只兔耳朵,對着謝辭昭笑了笑,軟聲道:“道友可是頭一次來此處?姐姐靈力充裕,可以帶着你玩呀。”
柳姒衣見狀倒吸一口涼氣,曉青溟噗嗤一聲笑了,公孫樂琅神色似乎有些羨慕,金陵月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似懂非懂。
而雪千重生怕景應願看不見,扭頭幸災樂禍道:“應願,你快看。”
……關我何事?景應願看了眼用如臨大敵,正用刀柄推開那位妖修的謝辭昭,心中有些別扭,微微別過了臉。
不過那位妖修越挫越勇,她看着謝辭昭冷淡的臉,只覺得這個人修身上有種吸引自己不由自主靠近的氣息,于是整個人都纏了上去:“害羞什麽,這裏不同外面,無需講究你們人修口中那樣多倫理道德的。”
謝辭昭用靈力将自己罩了起來,隔絕開她的碰觸,冷聲道:“請你離開。”
景應願本不想插手這些,但越聽越覺得有些心亂心煩。她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謝辭昭,後者正巧也在看她,平日一雙灼豔的黃金眸有些不耐,見小師妹望過來,眼中立刻适時露出幾分……委屈?
霞光蕩漾,景應願一顆心被她這一眼看得亂跳起來。
“我師姐不找道侶,”她于心不忍,還是上前兩步,不露聲色地将謝辭昭護在身後,解圍道,“還請道友莫要糾纏。”
兔妖見到她站出來,一雙潋滟帶粉的眸子更亮,驚豔道:“好好好,原來此處還有一個!”
她一把抱住景應願的胳膊,顯然非常興高采烈:“結什麽道侶,咱們三個好好地過日子比什麽都強……啊!”
她話音未落,便聽見刀風破空而過,原本攀扯着景應願的那只手臂現今血流如注,一時間松松垮垮地掉了下去,無法再擡起來。
燦金色的刀紋映亮她們的眼睛,無數銘文自刀身飄出,圍繞着謝辭昭輕輕漂浮。只見她繃着臉望向她,那雙金色的眼睛在光暈中顯得更亮,竟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那位妖修對上她驟然亮起來的眸子,不由自主地産生想要逃開的念頭,雙腿不聽使喚地往後退幾步,氣勢頓時矮了半截:“幹嘛打兔子啊,我走不就是了。”
謝辭昭沒有言語,盯着她邊為自己療傷邊飛快跑遠,從她們的眼前徹底消失,這才将刀收入鞘中。
景應願看着她冷冰冰的雙眸,有些遲疑——所以方才那番委屈,真是自己看錯了?
其餘人看過謝辭昭這番變臉,都感覺十分怪異。柳姒衣看着神情自若,重新垂眸望向小師妹的大師姐,忽然覺得自己在刀宗似乎真要變成那個多餘的人了,心中十分不妙,連忙放開纏着曉青溟的手,往她二人中間一擠,擠出笑臉道:“哈哈,你們忘記了還有我。”
謝辭昭将她往外一推,無情道:“走開。”
景應願倒是笑了,自如地接受了她在中間橫插一腳的舉動:“二師姐終于舍得回來了麽。”
她們看着刀宗這三人擠擠挨挨的互動,皆是心情複雜。一直在旁邊看着的骰千千搖搖頭,嘆息道:“真是好複雜的關系,蓬萊學宮已經堕落至此了嗎……”
她領着她們往賭坊之內走去,介紹道:“六骰賭城的賭坊足有七十二座,我陪你們略走幾間,如若找不到你們要的那個人,你們就自行往其他地方找去吧。”
踏過門檻,若說方才外邊的街道已是混亂,那麽賭坊之內的景象簡直可稱一句癫狂。
景應願往內走去,默默打量着周圍正在桌上下注的人群。
此時整座賭坊都被各色的盈盈靈光照亮,還有更多源源不斷的靈力正從賭桌上的這些修士身上抽出來。他們有的人尚且靈力充沛,臉上表情還自若些,但更多人的靈力幾近虛空,神色癫狂,可哪怕将靈脈榨得生疼,這些已然靈力虧空的賭徒都不願停手。
賭輸的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賭贏的人則歪七扭八倒在地上,即便入眠臉上也帶着恍惚的笑容,似乎正在做極香甜的美夢。還有人賭輸了無法入夢,不斷捶打着自己的腦袋,口中念念有詞:“我要飛升了,我要飛升了……”
骰千千熟門熟路地從這些人身上跨過去,面色平淡,似乎地上躺着的都是些死肉。她看了眼景應願,貌似随意道:“若你們想試試是何滋味,直接來找我賭即可。”
說話間,她們走到某處賭桌旁。奚晦遠遠看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神色很有些遲疑。見她如此,景應願問詢道:“你可是看見了奚昀?”
奚晦有些不确定,又往那桌多走了幾步。
這一桌很熱鬧,賭得極大,故而看熱鬧的人也多。賭坊并不是專有籌碼的人才能進來,此處也有許多求着旁人分些靈力給他們的乞丐,在這一桌旁,就有個頭發蓬亂,卻穿着華衫的人跪倒在旁人的腳下,正俯着腦袋念念有詞什麽。
似乎感知到有人朝着他的方向走過來,那個跪在地上的人驀然擡首,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他似乎沒有認出這個向來被自己看不起的妹妹,朝着她膝行幾步,伏在她的鞋旁磕頭道:“求求你……求您分我一些靈力,或者給我一粒回靈丹也行啊!等我贏了這局,等我贏了……”
見狀,奚晦不由往後退了一步。
她茫然地看着跪伏在地上拼命磕頭的奚昀,就是這個人,他被扶持做鎮日奚家的少主,能得以學習家傳的劍法,甚至被懸以千萬兩賞銀,讓蓬萊學宮的精銳門生深入賭城來尋他回去——
就為了這樣一個賭徒……他值得麽?
骰千千看着愣在原地的奚晦,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某個熟悉的影子。她倚在桌邊,忽然有些提不起興致:“這是你的家人?”
她看了看涕泗橫流的奚昀,厭倦道:“這人賴在賭城內很久了,每次靈力剛恢複便又被他自己抽空,還有勒索其餘客人靈力的先例。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奚晦說不出話來。
地上跪着的奚昀聽見她們的對話,忽然仰起頭,方才還可憐着的神情瞬間變得扭曲:“……我不回去!我絕不回去,我要贏,所有人都不如我!”
“你母親在找你回去,”奚晦神色複雜,“還有奚家其他人也在找你……”
聽見這話,骰千千忽然嗤笑了一聲。
“原來是找他回去繼承家業的啊,”她打量着奚晦,循循善誘道,“你想啊,你若将他留在此處撒手不管,你不就是你家的繼承人了麽?何必為了連我們這些外人都糊弄不過去的血緣關系而勉強自己——”
她說着說着,聲音淡了下去,似乎是想到什麽不愉快的回憶,抱着手臂搖搖頭。
奚晦還在原地猶豫,骰千千也不勉強她一時之間就能想通,便道:“你好好琢磨琢磨。”
人橫豎已經找到,留在此地也不會丢,見奚晦還站在原處盯着奚昀,景應願還想再看看賭坊內的其他地方,便往別處走去。謝辭昭與柳姒衣見狀緊緊跟了上去,其餘人則留在原地看顧。
這間賭坊很大,比街道上其餘賭坊要更大幾倍,裝飾也更富麗堂皇。骰千千見她走動,也興致盎然地哼着歌跟在她身後。
景應願走過無數張賭桌,看過無數張癫狂的面孔,不知為何,她越往賭坊深處走聲音越靜,直到她停在一面雕花木門前時,方才那些叫喊與推牌聲已經變得很輕,只能遠遠聽見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外傳來的喧嚣。
她輕輕将手撫上木門,道:“這裏有個結界。”
而直到這時,方才一直笑着的骰千千方才神色一變,驚嘆道:“你很敏銳。”
她有些複雜地看着這位靈力格外精純的小修士,心下有些惋惜,在心中默默說出了沒有說出的後半句話——
在羽翼未豐之前,她這樣的敏銳其實并不是一件什麽好事。
此時面對這扇門,即便是身為一城之主的骰千千也有些謹慎。她放輕了聲音,對景應願道:“門內是我一位貴客。”
似乎是忌憚什麽,骰千千示意她們都退開幾步,道:“貴客她向來不喜旁人打擾,也不輕易見人,你還是——”
“讓她們進來。”
一道如玉般的聲音自門內響起,聽見這道聲音,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與此同時,一股自雕花木門之內傳來的推力如浪般破開數層結界,景應願面對着這扇門,只覺得面前似乎有無數機巧正徐徐打開,而她感知到了門後随着結界大開而沁出的大能威壓,身軀也本能地緊繃起來。
随着最後一道結界的敞開,木門無聲開了。
這是一間十分質樸的小室。
室內無窗,只有一道屏風,一張木榻,滿地散落的稿紙與四處亂滾的瓦罐酒桶。有人獨坐屏風之後,長發散亂,手握一支毛筆。她的靈力自筆尖開始亂淌,将所有稿紙都沁上了幽幽的螢火顏色,此時見人進來,那些靈力仍不收斂,如有實質般一路流淌到了她們的腳下。
骰千千哎喲一聲,心疼得要死,趕緊蹲下身将她的靈力攏在懷裏,恨不能将其全部容納進自己的靈脈裏,卻又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們消散。
景應願看着屏風後的修士從腿邊拾起一只小酒罐,仰脖往嘴裏倒了一口,随後又開始在紙上亂寫亂塗了幾筆。她舉起稿紙看看,又放下了。
她一擡手撤了屏風,露出屏風之後那張系着正紅色眼紗的臉。
這根蒙在眼上的眼紗顯得她更白了,隐隐透出某種玉質來。景應願看着她冷冰冰毫無波動的臉,覺得她的冷與自己認識的玉自憐和崇離垢她們十分不同。
玉仙尊是仙人悲憫,崇離垢是不通情愛,而面前的這位大能似乎是堪破了太多世事,不願回首,故而刻意做出這副模樣。
蒙着眼紗,應該是眼盲。可景應願在她面前總有種被看透了的感覺。她看着撤去屏風的這位貴客緩緩将筆放下,坐在堆積成山的稿紙中間,又仰頭灌了一口酒。
飲罷最後一口酒,她随手将罐子丢去一旁,似乎想要确定什麽事情,平靜地問道:“你們是從何處來的?”
謝辭昭不動聲色地擋在她們身前,恭謹行了一禮,道:“前輩,我們是第七州蓬萊學宮的門生,奉宮主之命,出一道靈賞令。”
“蓬萊學宮……”
聽到這四個字,端坐着的大能輕輕偏了偏頭。景應願看見她的手動了,似乎經過一番掙紮,她在一行人驚訝的注視下摘去了蒙在眼上的紅紗,露出一雙幾乎半透明的泛白眼眸。
她睜着那雙顯得十分空的眼睛,将面前幾人掃了一遍。
“師姐,她出關了?”
聽見師姐這兩個字,所有人都為之色變。故苔輕輕放下那抹紅紗,視線定在景應願的身上。她看了她半晌,忽然沒頭沒尾道:“你覺得,如若你對上學宮之內的那位天生仙骨的門生,孰贏孰輸?”
她不自覺外放的威壓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景應願頂着她空洞洞的目光,直白道:“我覺得是我贏。”
“那麽,對上其他州落的修士,你也這麽覺得嗎?”
景應願有點奇怪,但還是道:“是。”
故苔點點頭,埋頭在紙上增添上幾筆。
“蓬萊學宮景應願親口表示,四海十三州大比,她将力壓崇離垢,腳踢其他世家宗門精銳門生,再奪魁首……”
靈力如墨水般在這筆之後凝固,她将底下的稿紙抽出,往桌上一放。
突然之間,整間屋子的稿紙都消失了。故苔平靜地坐在原地,輕聲道:“師姐她還好嗎?”
與此同時,整個四海十三州的書鋪上新了最新一批的連載修真界小話本。翻到扉頁,無數人倒吸一口涼氣——
“什麽啊,這個叫景應願的竟然這麽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