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燒盡赤心
第062章 燒盡赤心
靈賞令常見, 這種自學宮直傳的靈賞卻極罕有。
這道靈賞與前世那道重疊,卻又微妙地産生了些許變化。先前并不是學宮內定的,這位名叫奚晦的女修自然也不曾出現過, 隊伍中多是物外小城的外門弟子與兩三位學宮內的劍修體修。
藤蔓上的葉子次序亂了, 可藤蔓本身還是繼續往既有的方向生長。
景應願頓時有些意動。可顧忌着還在游學, 怕落了功課, 便道:“宮主, 那游學——”
她話還未說完,便見柳姒衣高呼一聲宮主聖明,喜滋滋地掏出靈紙等着接令。不光她如此,她身旁的曉青溟幾人都滿面喜悅地摸出了靈紙, 就連雪千重那份都有人替她拿了出來。
“游學可以回來再繼續,”柳姒衣悄悄捅捅她的胳膊, “探秘六骰賭城這樣的新鮮事可不常見。”
幾人聽罷這話, 皆深以為然,包括一直悶不吭聲的金陵月都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拽住景應願的袖子晃了晃:“應願,快接令。”
明鳶溫和地笑了笑,道:“游學不打緊, 還會開設很長一段時間。賭城內那位城主我先前也見過,倒算是個通情理的,若她真要為難,你們報上我名姓便是。而假若你們此去後許久不歸, 我另會派人前去找尋。”
說罷,她招手另讓謝辭昭上去, 叮囑道:“辭昭,你修為最高, 又是督學,記得不光要照顧你師妹,也要看顧好其餘同伴。”
謝辭昭應下,明鳶召來景應願,替她輕輕正了正衣衫,又對其餘人道:“應願雖是靈力九階,但修為尚未破金丹。如若她在途中堪破結丹,你們千萬記得全力為她護法,一刻不得松懈,外人亦一律不得近她身。”
幾人都應了,奚晦聽見景應願的名字,倒是有些驚訝,不免又偷眼打量了她一圈。
叮囑完畢,明鳶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露出那只遍布可怖傷疤的手,自虛空中寫畫了幾筆,便見整座蓬萊主殿霎時如被電光貫徹般長明!
與此同時,她們各自手中捏着的靈紙顫抖幾下,原本空白無字的紙上赫然出現一道如朱砂刻畫般的印痕。那道印痕先是赤紅如血,随後便慢慢淡了下去。衆人手背上也多了一點殷紅色,仿佛冥冥中受到了什麽标記。
明鳶收回手,道:“去吧。六骰賭城最後一次出現是在第六州與第七州的交界,紙上的朱砂愈紅,你們離六骰賭城便愈近。而如若你們與學宮失聯,我自會沿着點下的印痕找到你們的行蹤。”
幾人歡欣雀躍地朝宮主行了一禮,便一窩蜂往殿門外沖去。景應願走得慢,落下兩步,身旁除卻步伐也驟然放慢的大師姐外,還走着那位在酒樓內見過的背弓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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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她有些躊躇,屢屢往自己這邊偷看,似乎欲言又止些什麽。景應願便主動道:“可是有事要問?”
奚晦下意識躲開了她的目光,糾結過一番後,還是道:“你是第七州金闕的鸾嬰帝姬?”
鸾嬰是她的封號,民間百姓不好直呼她名諱時,便以鸾嬰代之。而景應願已有許久不曾聽旁人這樣稱呼過自己,竟然愣了一瞬。
見景應願不語,奚晦忙解釋道:“我一直被放在民間教養,是近來才回奚家的,故而聽過許多有關金闕帝姬之事——”
……鸾嬰。
謝辭昭垂眸望向神色惝恍的景應願,囫囵将這兩個字吞進腹中,又忍不住想含在舌尖一遍遍重複地對着她念。
“既然你知道我,定然也知道我妹妹了,”她回過神來,和緩道,“也不知櫻容現今近況如何。”
竟然真的是她。奚晦心中歡喜,自己竟能與傳說中的人物同行,她還出言幫了自己,果真如民間傳聞中一樣的良善溫柔。
聽見景應願提及景櫻容,奚晦近來倒也真聽見過些許關于金闕現今的傳聞,便道:“開平帝她在金闕國境內開了數個學堂,如今專扶持女生徒,風聲都已傳至我們第六州來了。據說還另外改了些朝堂新規,不知開平帝用了什麽法子,自……自忽丸人妄圖奪權的那場變革後,金闕至今都很太平。”
用了什麽法子?自然不會是以德服人。
景應願聽得心滿意足,心道得找機會回去一趟看看。雖然身在修真界,但她從來不覺得應與凡人百姓割席,說來大家都是女娲捏的泥人出身,何必在此分成三六九等。
她心中想着金闕與妹妹,步履也輕快幾分。謝辭昭見她神色又松快起來,便道:“金闕是怎樣的地方?”
她回想起小師妹記憶中那開滿花的深深禁庭,庭中仰頭笑望自己舞刀的小師妹與央求自己也教她刀法的那位妹妹,又記起了那枝塞至自己手中的牡丹花。
小師妹說從此見花如見她,無論走到哪裏都一樣,不知如今還作不作數。
景應願看看身旁的大師姐,也記起她記憶中的刀峰後山與草編兔子,心中驟然一軟,便道:“待我回去時,我帶上大師姐同去。”
她們分散着各自談天,往殿外行去。殿中明鳶遙遙望着小輩們離開的背影,垂眸喝了一口茶。
沈菡之送罷她們,自殿外回來,有些琢磨不透明鳶的心思:“我記得骰千千她也不是什麽窮兇極惡之人,若要出靈賞,随意派幾個不在游學的門生去就好了,何必如此興師動衆?”
明鳶放下茶盞,輕聲道:“如今可信的人已不多。”
聽罷這話,沈菡之愣了一瞬,便聽宮主繼續道:“我走了太久,早已失了威儀,且身上設下太多禁制,已無法再行蔔算之事。或許不久的将來,在許多事面前我也會有心無力。如今外派的這幾個孩子都是如今可信之人的親傳門生,未來的修真界恐怕也需這些聰敏的小輩扶持……”
沈菡之捕捉到了她言語中的機關,警惕道:“宮主,您的修為如今是——”
“大乘期大圓滿。”
明鳶微微阖上眼,輕聲道:“離飛升只差一線。”
沈菡之面色微變。
即便時隔多年,至今再想起謝靈師飛升時整個四海十三州大地的流血漂橹,她仍舊心有餘悸。而這之後,因入一葉芥子秘境而僥幸逃過一劫的師姑故苔與明鳶意見不合而叛出學宮一事,更是讓整個修真界為之震驚。
那時明鳶仿佛接受不了數重打擊,竟是半瘋了。衆人都說她耽于心魔,成日瘋瘋癫癫,恐怕不日後便要隕落,而雲游至此,當時修為幾乎最高的一位道人力排衆議扶持明鳶坐上宮主之位,之後便再度周游于四海十三州之間,于百年後悄然隕落了。
沈菡之身為晚輩,曾去照顧過明鳶幾日。她清楚地記得,明鳶那日昏昏沉沉睡去後不久,忽然直挺挺地坐了起身。
室內靜谧只她二人,昏暗無燈。在沈菡之驚詫的目光下,她緊緊抓住了沈菡之的雙手,口中只瘋癫地重複着四個字——
不要修煉。
*
崇離垢自與她們分別後,便禦劍回了劍峰後山。
此時再回這片困滞她百年的竹林,她心境已是截然不同。垂眸再看身上那身紅衣,她的心也狂跳起來。這抹紅如火般燒斷了她身上的鎖鏈,竟讓她嘗到了名為自由的甜頭。
她是凡人,而非神明,雖自生來便受規訓,可誰又願舍棄天高海闊不管,自願高坐神壇?
或許母親也正是因為這樣,方才自請離開學宮的。
不知她如今在四海十三州內過得如何,崇離垢心想。如若自己出不去,讓母親出去也好,至少心中還能存着念想。
想到這裏,她忽然聽見天邊一聲長劍破空的清嘯,心中一冷。崇離垢回眸望去,來人果真是自己的父親。崇霭得空時會來竹林檢驗她劍法修行得如何,若是換做往常,有人作陪自然是好事,可今日……
“你這身衣服,是從何處來的?”
那雙熟悉的黑色鞋履已經近到自己眼前。崇離垢垂下頭,輕聲道:“父親,我……”
她話音未落,便感知到崇霭的手不耐地扯了一把她肩上的布料,與他往日的慈父形象簡直大相徑庭。崇霭恨恨道:“又是如此,又是如此!紅色壓根不襯你,污劣,惡心……你怎可這樣忤逆我,辜負我的期望!”
崇離垢一時怔住了,她未曾想到崇霭竟然會有如此之大的反應,這不是她記憶中的父親。這樣想着,她不由後退了幾步,甚至下意識提劍護在了自己身前。
還未等她回神,便聽崇霭繼續道:“就是因為你不争氣,你母親才會離開我們叛出學宮,有這樣劣等的女兒,她恐怕在外羞愧得都不敢認她是你崇離垢的母親!”
他邊說邊在芥子袋中胡亂翻找,狀若癫狂:“都是因為你……你不争氣,身懷仙骨身懷天命卻比不過刀宗那個新收入門的景應願!他們該在背後如何想我……将這身衣服脫下來!”
崇霭找出一套簇新的白衣,将其狠狠甩在崇離垢身上,怒道:“去換下來,立刻去換下來!”
……真的是因為我不争氣麽?
崇離垢抱着那身純淨如雪的白衣回屋換下,木然如行屍走肉。當她重新身着白衣回來時,崇霭神色緩和幾分,卻仍舊扭曲地駭人。他不由分說奪過崇離垢手中的紅衣,丢在地上踩了幾腳,又燃起靈火,将紅衣踢進火中燒了。
崇離垢看着火中逐漸消失殆盡的紅色,整張臉也如同褪盡了血色般驟然蒼白起來。
而崇霭見那身衣服燒得差不多了,心中憤恨稍解,對這個女兒卻仍有怨怼。他禦劍飛身而起,擡指畫下一道禁制,冷聲道:“你就在此思過吧。若無我解禁,你走不出這片竹林。”
他發洩完怒火,抽身飛遠去。崇離垢怔怔看着父親的背影,似乎此生頭一次窺見了日光下如影随形的影子。
她蹲下身,用手揀出了靈火中一塊未燒盡的布料,揣進了自己貼身的胸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