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落黑子,昔年事
第059章 落黑子,昔年事
明鳶手執黑子, 再次在棋盤之上落下一子。
她側耳聽着山峰之外傳來的呼喝歡笑聲,鬥笠之下的神情也變得柔和。就在她這子落下的瞬間,對面也略略停頓了一瞬, 似乎在思考她的破綻。
随即, 白子落局。
她拈着黑子沉思, 空蕩蕩的蓬萊主殿只有棋子不斷叩下的聲音, 與明鳶一人平靜的呼吸聲。似乎是感知到殿外有人過來, 她擡眸望向棋盤對面空無一人的位置,擡手将棋局打亂,而剩下那枚黑子藏在了她的手心裏。
已然過去千年,這是她第一次拿出這張棋盤。
這棋盤是謝靈師為自己做的一個小機巧, 只要她執黑落子。便能複原謝靈師飛升前她們最後下的那局棋。
恍然間,她似乎還能看見謝靈師手執白子坐在自己身前。窗外雨雪霏霏, 她的側臉映在燈花之下, 是明鳶熟悉的平靜溫柔。
後來每每憶起飛升前的那一夜,明鳶總是會想,是否在此時謝靈師就已經知曉自己接下來将會面對的命運,在絕對的天意面前,是否所有人都脆弱如蜉蝣, 無論是人是魔還是已得道飛升的所謂神仙?
她不得而知。
陽光從被推開的殿門中灑落進來,她擡眸望向踱步進主殿的白衣仙人,對他颔首示意,輕聲道:“崇長老, 請坐。”
崇霭依言落座。明鳶注視着他的臉,總覺得他近來似乎蒼老了幾分。她将視線挪開, 眺望殿外的碧空山林,笑道:“崇長老, 你知曉為何我當年會讓你來代掌學宮麽?”
聞言,崇霭有些謹慎地捋了捋長袖,答道:“承蒙宮主厚愛,在下并不知曉。”
歲月并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多少痕跡,明鳶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有些感慨。崇霭似乎格外在意自己的外貌,将其永遠定在了他剛從人間拜入門中的那個時候。看着這張臉,明鳶不由再度想起了他被一群內門門生帶進大殿時的那一幕。
雖然他已竭力想表現得體面些,可洗得泛黃發皺的衣料、頭上仍戴着的跑堂帽子、還有他惴惴不安揣在一起的手在那一刻一齊出賣了他。殿上有門生哄笑,是李寺青制止了他們。崇霭可能已經忘卻了那時李寺青對他的好,可作為旁觀者的明鳶卻記得。
或許是活得太長,來日已無可期,只能從去日中咂摸出些許味道,她便總是回想起這些瑣碎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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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鳶道:“在這些仙尊中,只有你是從凡間來的。”
坐在椅上的男修驀然擡起頭。他似乎誤解了明鳶的意思,面色有些難堪。
哪怕已過去數百年,在修真界中,“凡人出身”這四個字仍舊像道烙印般印刻在每個半路出家的修真者身上。世家與宗門永遠站在最高處俯視所有人,而出身凡間的修士與游蕩于凡間的散修則被他們冠以泥腿子的戲稱。
崇霭很清楚他們的那套把戲,他在還是門生的許多年裏見識過無數指點與冷眼。天賦異禀又如何?他們從他身邊魚貫而過,用肩膀或劍柄撞他擠他,擠眉弄眼笑着做摘帽子的動作,随後嘻嘻哈哈着揚長而去。他們對所有人諷刺他——
他只是個跑堂的小二。
在那段日子裏,是李寺青幫他護他,她是那樣溫柔知禮,在他下跪求她不要與自己争長老之位時,她也只是扶他起來,淡淡道了一聲好。
他們什麽都有了。世家出身,宗門親傳,他們的手生來只會握刀握劍,不曾掄過鍋勺,不曾洗過碗碟,不曾跪在街邊向人乞食,自然可以高高在上道他一聲小二,泥腿子,将他按在泥水裏用腳踐踏……
“只有從凡間來的修士,才能真正通曉人的七情六欲。”
聽見這句話,崇霭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他擡眼望向高高在上的明鳶,道:“難道宮主竟覺得這是一件好事麽?如若您也是半途修道的凡人出身,定然不會這樣認為——”
“如今凡間邪祟遍起,”明鳶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輕聲道,“崇長老會擔心自己流落在外的家人麽?”
崇霭一愣,随後哈哈大笑:“宮主真是說笑了。在下只是個沒有六親緣分的孤兒,如若真有所謂家人,歷經這數百年,恐怕他們也都輪回不知幾輪了。”
明鳶也笑了。她手指點着棋盤,擡眸望向崇霭快意的臉,随即話鋒一轉:“那麽崇長老覺得,如若凡間将亂,蓬萊學宮是否應向凡間施以援手呢?”
“不應當,”他答得幹脆,“凡人之事,與仙人何幹?”
忽然間,那枚一直攥在手中的黑子被她叩在散亂的棋盤上,清脆的落子聲在整座殿中回蕩。
崇霭被她陡然的動作驚出一身冷汗,下意識想要告饒賠罪,卻聽那高坐殿上的宮主笑了笑,溫聲道:“我知曉了。崇長老請自便吧。”
他迷茫地起身告退,直到走在光下時還有種不真實感。是被她看出些什麽來了?他下意識撫向自己的心口,不應當,不對……或許只是單純召他來問詢些意見罷了。哪怕她修為再高,再高高在上,也定然不會看穿,只因……
“只因我們是一體啊。”
*
劍峰,折戟湖。
微風拂過綠波,每一層漣漪間都藏了一句笑語,景應願被圍簇在最中間,她們幾乎要将她抛起來。她從未聽過這樣多人同時呼喊自己的名字,那聲音傳得很遠很遠,直沖雲霄,将景應願的心擾得不斷狂跳——
一時天地間似乎只剩她與她的刀。
沈菡之一把勾過她,二話不說就是一個腦瓜崩:“長本事了,忘記為師是如何告誡你的了是吧!”
她邊搖頭碎碎念孩子長大了邊幫她擦幹淨臉上的血,景應願感覺一股不容拒絕的靈力自腰後透過來,方才在湖底耗空的靈力與被割出的傷痕都盡數愈合,就連身體都暖和了回來。
沈菡之替她療愈完內外傷勢,抓過謝辭昭又是一個腦瓜崩:“都說讓你看着點你小師妹,怎麽連你也不長記性!”
謝辭昭慢吞吞伸手捂住額頭,望向小師妹時的眉眼間都是笑意。湖光水色投映在她的臉上,就連那雙眼眸的顏色都似乎變成了燦金,閃得景應願有些心亂。
沈菡之是那個将她從嬰兒撫養成人的人,比起師尊,她更像謝辭昭的母親。此時見她露出如此神情,即便什麽也沒有說,沈菡之卻已看清了她的心意。
見自己座下這兩個孩子笑意盈盈地對視,沈菡之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若無旁人挑破,不知謝辭昭能将這些心思當做同門之情到什麽時候去。
反正自己是不打算出言幹涉的,沈菡之心想。這些事情,讓她們自行參透反而更好。
她看着這群孩子笑着嚷着擠作一團,紛紛要看景應願手中的楚狂刀,心中不免也回想起自己當年手執月侯出湖時的風光。春拂雪看透了她的惆悵,故意擠兌道:“是想起從前你與小澈一塊的日子了?”
出乎意料的,沈菡之并沒有搪塞或笑罵,只是嘆了一口氣。
她望向丹峰,輕聲道:“是啊。”
而丹峰之上,褐衣鬼面的仙人也正負手往劍峰的方向望去。
她身後充當丹童的的門生見狀便道:“師尊,您想看的話便去吧,這裏還有我看着丹鼎呢。”
月小澈冷冰冰道:“不想看。
話雖如此,她的目光還是投注在了劍峰之上。想起那年那人拖着刀姿态狼狽地從湖裏爬出來,臉上卻春風得意,在一衆門生的起哄聲中将刀捧在手上率先遞與自己看。那時見過她們的所有人都說,她們是珠聯璧合,天生一對。
可惜後來。
月小澈心中又閃過那個将整個丹宗困在其中的秘境。門中其餘師姐妹死的死重傷的重傷,只剩毀去一半容貌的她還強撐着一口氣。
沈菡之就是在這時來的。
她渾身浴血,即便拼死卻只能帶月小澈一人回去。
可她若不來便好了,月小澈想。
獨自支撐起整個丹宗的日子多麽冷清。曾經師姐妹們的笑語還在此處徘徊不去,可她卻偏偏做了那個茍且偷生的人,将她們永遠抛在那個永日受烈火燒灼的地方,尚未阖眼的她們看着自己被沈菡之救起離去,心中又該如何作想,身體該有多疼……
月小澈不敢想。
她知曉自己是逃避,是遷怒,可她無法對自己釋然,更無法與沈菡之繼續昔年婚約。
她對不起她們,也對不起沈菡之。
月小澈靜靜站在窗邊看了一陣,身後卯桃見她不語,愈發心驚膽戰,試探道:“師尊,師尊?”
“……無事,”月小澈回身走向丹鼎,“繼續煉丹吧。”
*
與此同時,第六州,鎮日奚家。
重重梨花掩映之下,衣着華貴的夫人此時正心急地來回踱步,見線人來了,慌忙問道:“怎樣,有昀兒的消息了嗎?”
“禀夫人,他們還是未尋到少主究竟身在何處,”線人道,“不過找到六骰賭城的具體位置,便定能尋到少主。”
她面色瞬間頹喪下來。鎮日奚家也算在第六州能排得上號的家族,如今奚家少主已走失三年,無數人等着看他們笑話。更何況四海十三州大比在即,如若奚昀再不回來,恐怕将會錯失最後這次大比的機會。
奚夫人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咬牙道:“你去尋蓬萊學宮,就說那一千萬兩的賞金,我們奚家出了!”
那人得了令,便要往庭外退。此時又聽奚夫人一聲情緒莫測的等等,她忽然從樹影後揪出一個身着粗布麻衣,垂着臉不說話的少女,道:“把奚晦也一起帶去。”
聽見自己的名字,奚晦擡起眼睛與奚夫人對視,卻挨了對方一記眼刀,手上的長弓也被搶了去。
“沒良心的小東西,我們奚家真是白養你這麽久……你哥哥丢了都一點不知道着急,還在這裏弄你那勞什子的弓箭!”
“不是夫人說的,我是野種,不配叫他哥哥麽?”她輕聲道,“把弓還我。”
奚夫人高高揚起巴掌,本想打她,卻驀然想起有外人在此,便硬生生将手放了下來,随手将那張破弓丢在地上。
“難道我說錯了麽?我們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竟擺出這樣的白眼狼做派……”
奚晦全然不理會她,從地上撿起那張弓,對着她行了個禮,跟着線人離開了。
不知奚夫人将自己派出去究竟是何意。奚晦心中有些忐忑,該不會真的打定主意要在外将自己弄死吧?
她握緊手中的長弓,往有光照來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