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吾名楚狂
第058章 吾名楚狂
所有人都聽見了來自湖底的動靜, 沈菡之一貫随意的神色微微變化,往湖底望去。
水波蕩漾,用雙眼自然看不清水下發生了什麽, 她凝神用神識一掃, 本就僵硬的臉色變得鐵青。一旁等着的柳姒衣哪裏見過自家師尊露出這樣的表情, 不由緊張道:“師尊, 底下發生了何事?”
沈菡之道:“有人動了最底下的那柄刀。”
心系應願的幾位夥伴一直等在她身邊, 她們都是外宗門生,聞言皆有些好奇。曉青溟是第二次來了,與沈菡之也算熟悉,便率先替其餘人問道:“沈仙尊, 底下的那柄刀有什麽由來麽?”
那柄刀啊。
沈菡之苦笑兩聲。
千年前她自負少年天才,在那一輩的修士內可謂打遍天下無敵手, 整個四海十三州都流傳着她戰而不敗的傳說。有日她照例在學宮內招風惹草, 越級将某個師兄打得告饒。對方挨了頓打,恨恨道,欺負修士算什麽,有本事你将折戟湖底的那柄刀拔出來啊。
沈菡之說我沒本事,又将他按着揍了一頓, 卻暗暗将他的話記在了心裏。
後來折戟湖重開,沈菡之卯着勁一路沖到湖底,一眼便看見了那柄他們說的長刀。它太特別,哪怕從未見過它的人也能清楚辨認出它, 沈菡之伸手就拔,可無論她怎樣拔怎樣耗, 這柄刀卻不肯為她顫動哪怕一瞬。
沈菡之是何許人也,她從小就犟。她直到在湖底拔到渾身靈力都耗盡, 那柄刀終于煩了,發出了自始至終的第一聲蜂鳴——
震得她吐着血在湖底飛了百尺遠。
或許是看她可憐,同樣身處湖底的月侯刀于心不忍,見她掉在自己身邊,便主動将刀身挪出砂石,為她而鳴。
沈菡之抱着月侯刀鼻青臉腫地回去了,她心裏窩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位師兄再打了一頓。
後來有無數後輩如曾經的沈菡之一樣想拔那柄刀,誠如沈菡之如無數前人般想證明自己會是那柄刀的主人。這些人中有的是懷揣雄心壯志的少年英才,有的是急于證明自己的愣頭青後生,有的只是路過,順手拔一下。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他們都失敗了。無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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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菡之道:“那柄刀啊……它有個名字。”
*
謝辭昭眉心狂跳。
她看着小師妹仿佛受了什麽感召般直直往湖底最深處的刀劍冢走去。她每走一步,身側沉寂已久的兵器便為她嗡鳴一聲,她的指尖一路劃過這些刀劍鐵戟,動作親昵,不像人與兵器之間的互動,倒像是相識已久的老友。
這些聲音彙聚成河海,越來越響,越來越劇烈,直将她們腳底下踩着的堅固泥沙都震得碎裂,蔓出土黃色的塵煙。謝辭昭跟在她身後,看着小師妹就這樣一步一步往最深處行去——
直到她停駐在某柄刀面前。
這是藏在湖底深深處的刀劍冢,數千把刀劍圍繞着其中一把呈棋盤狀散落開,它與其說是刀,不如說是鎮住整座折戟湖的陣眼。
只要來過的修士見過它,便一定不會錯認它。
在一衆刀劍的映襯下,它顯得愈發奇特,竟呈現出極深極濃的暗血紅色。刀身是生了鏽,在刃上如星點般散落,一紅一青交錯着斑駁開來。
分明是在湖底沉寂了不知幾千年的古物,可未曾被鏽跡覆蓋的地方卻仍閃着森森寒光,一如當年鑄出時那樣鋒銳不可擋。
它是一柄天生的殺器。
景應願緩步走到它面前蹲了下來,平視着它,在它唯一一塊還未附上鏽漬的刀身反光處看見了自己的眼睛。它還是一如當年冷漠不愛理人,可它卻不曾知曉,自己在身死的數年裏做了無數個夢,夢中手執它揮過無數次的刀。
謝辭昭道:“它有個名字。”
她背上的春秋兩儀刀見了舊友,愉悅地顫動起來,像是在跟它打招呼。然而深深嵌在湖底的那柄刀卻不為所動,景應願見慣它這副模樣,不由笑了出來,說來這樣多年了,自己卻不曾知曉它究竟姓甚名誰。
“它叫什麽名字?”
“楚狂,”謝辭昭道,“它的名字是楚狂。”
這兩個字一出,景應願仿佛看見了對酒狂歌,削發赤足于雪地中作刀劍舞的隐士。這名字倒很符合它,景應願心想。孤傲避世,狂放不羁,正是這柄刀的脾氣。
似乎聽見自己的名字,那柄通體血紅含鏽的刀不情不願地動了動,随後重新歸于靜寂。
謝辭昭道:“你想要這柄刀嗎?”
景應願點點頭。她想要它已經很久很久了。
如此卻聽大師姐嘆了口氣。她瞥了眼地上的刀,解釋道:“楚狂乃是蓬萊學宮數千年前初初開山時,某位已然飛升的仙人鑄就的刀。聽聞這刀遲遲不肯認人作主,那仙人氣不過,又舍不得,只好将其丢至這折戟湖中任其鎮湖。歷代想拔出它的門生多如牛毛,卻都失敗了。”
景應願道:“我就要這柄。”
她伸出手,輕輕搭在了楚狂遍布青鏽的刀柄之上。
似乎是分辨出了她的氣息,它刀身微微一顫,不知為何,景應願竟能從它身上讀出幾分詫異的情緒。她摸了摸楚狂的刀柄,道:“你願跟我走麽?”
景應願話音剛落,便見這柄楚狂刀驟然發出顫動蜂鳴聲。
她心中剛一喜,提着刀柄要拔,卻聽蜂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将她雙耳震出血來。整座折戟湖都在顫動,她險些跌倒在地上,可越是這樣她越不肯放手,直到指縫中都沁滿血色,直到靈力為此耗去大半,她也不願走!
謝辭昭修為更高,身形還能堪堪穩住。她看着這糾纏的一人一刀,心中十分奇怪。她當初也聽過師尊的告誡,試拔了一下,見楚狂毫無反應,顯然是不願與自己走,便轉身覓到了自己如今這柄金光燦燦的春秋兩儀刀。
按理說,如若楚狂不願與人走,刀身自然也不會為其而鳴響才對。
現在是怎樣的情況,她一頭霧水望着拉扯的刀與人,心想,這是欲拒還迎?
方才經過那好一番震顫,周圍的溫度似乎又冷下幾度。就在這幾息之間,景應願的手已經被不知何時重新凝結起的冰渣與冰棱刺得鮮血橫流,很快就刮出了幾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謝辭昭心道不好,上前道:“小師妹,湖水似乎要重新凝結了,此地不宜久留。”
景應願滿心都是這把刀,當然不肯輕易放棄,便道:“師姐你先走。”
折戟湖重開一次不容易,她今日誓要這把楚狂跟着自己走!
*
湖水寸寸凝結,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湖岸邊的幾人看着逐漸從水中上來的門生,左看右看都不見景應願與謝辭昭的影子,都有些坐立不安。
春拂雪見沈菡之神色凝重,安撫道:“辭昭也在,她性子一貫持重,不會有事。”
沈菡之想起自己座下這二人的相處,愈發有些頭疼:“……她或許在旁人面前是如此,此時我不該将她與應願放在一塊的。”
柳姒衣蹲在湖水邊往下看,急得坐立不安,問道:“師尊,我下去幫大師姐和小師妹吧!”
“如今去了也是徒勞,”沈菡之從身後拔刀,“你還沒下潛至湖底,恐怕湖面便已全封好了。再等一刻鐘,如若她們還不上來,我便親自劈湖下去。”
千尺之下,景應願忘卻了一切,仍舊在拔刀。
見她不走,謝辭昭也不走。她們面前逐漸支起冰棱,她便一一斬斷,為小師妹提供方便。剛因進階而傷勢痊愈的小師妹身上又遍布傷痕,整個人都凍得發青,可從始至終還是不肯放手。楚狂被她擾得無可奈何,整柄刀搖來晃去,但就是不願從泥砂中起身。
二者拉鋸般較量,眼見冰層已經快封至她們頭頂時,身旁數把刀劍竟在此時齊齊震響,似乎在為她們保駕護航。
而就在此時,景應願忽然聽見了一聲嘆息。
她怔住了,全然不顧在原本在湖水中漂浮的發絲已然凝結成冰須,不顧手腳凍得青紫,就連血也凝固成了小小的冰棱冰霜,只是靜靜聽着手中楚狂發出的嘆息與呼吸聲。
或許是幻覺,她耳畔傳來低低一句呢喃,景應願用力分辨,卻只聽得那句話的後半句。
“……好不容易重來一次,你何必舍生求死?”
剎那間,她仿佛置身古寺,聽得萬千銅鐘共鳴同響。無限莊嚴,無限虔誠,世間擾人的一切外物都化作流水匆匆而逝,只留給她一片無窮盡的空茫。
在這片空茫下,景應願聽見了自己的回答。
“正是因為重來一次,”她握緊手中刀柄,重重往外一拔,“才要做盡前世未曾做過的荒唐事!”
哪怕我明知前路向死。
剎那間,刀身驟然松動。
與此同時,正準備劈湖的沈菡之手下動作一頓。
無數人似有所感往湖底望去,只聽一聲清脆的破冰聲,不同于折戟湖重開時的緩緩解凍,它化得急而驟,只一瞬便教寒冰作碧水,雪層起浪波!
就在湖水之下,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推力往上沖去。
水中有人踏浪而行。
那人身着黑衣,發點花簪,此時正提着一把鏽跡斑斑的血色長刀飛身而來。她身旁有人身負墨金色古刀,原本清冷的眉眼卻此時卻銜了笑意。
就在她們踏出湖面的那瞬間,整座折戟湖發出轟然一聲巨響,徹底露出它本該有的碧波水色!自此寒冰不再,熙春常駐!
沈菡之怔怔望着景應願手中提着的刀,失了言語。不止是她,就在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為她與她的刀而停駐,所有學宮門生手中的刀劍武器都在此時為她與它而震顫嗡鳴!
那一日,歡呼聲與喝彩聲響徹整座蓬萊學宮,就連山腳下的物外小城也聽見了劍峰之上持續不斷呼喊着的那兩個名字。
楚狂不再是折戟湖底的楚狂,景應願也不再是那個新入門的景應願,她們徹底融作一體,只要提到其中一個,便有人接着說出與之關聯的另一個人,或另一柄刀。
後來,錦衣玉面的應願帝姬沖破折戟湖,拔出楚狂刀,徹底将冰封千尺改做傾天綠波,讓無數兵器重見天日的那一幕傳遍了整個四海十三州。
自此被無數後輩津津樂道——
是以為蓬萊學宮第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