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自請離去
第053章 自請離去
寧歸蘿對那柄長鞭非常熟悉。
它是越琴山莊傳承了千餘年, 只有在動用家法時才會祭出的家鞭。她從小被溺愛,一次也沒被打過,卻見過這柄家鞭将自己的幾位表姐妹打得皮開肉綻, 修為好些的躺上半個月, 修為差些的則卧床百日不止。
此時此刻, 這柄長鞭以破風之勢往自己向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師尊身前抽去!衆目睽睽之下, 寧歸蘿閉着眼往上一撲, 竟是以身替玉自憐擋了這一下。
好疼。
原來被家法懲罰是這樣的感覺。
她頭一次緊緊抱着從來不當面與自己親近,卻總用心記着她劍法又疏漏了何處,功法哪裏沒有吃透的師尊,在師尊懷中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與藥味。寧歸蘿分不清血氣究竟是從自己還是師尊身上傳來的, 只知道自己的淚水不斷流淌,濕乎乎弄髒了她幹淨的衣襟。
明明自己在學宮之內不算聰明, 總是幹出些惹人讨厭的錯事, 比不上作為首席的司師姐,離刀宗新收的景應願也差了遠遠一截,就連半路出家的柳姒衣也比自己強……
感受到師尊回抱在自己身後的雙臂,寧歸蘿終于忍不住了,将淚水擦了她滿襟, 愧疚道:“師尊……”
玉自憐抽出擋在她背上的手,舉着同樣鮮血淋漓的手幫她擦了擦眼淚,面容蒼白,只是嘆息。
寧歸蘿上前擋了這一下, 背上的皮肉頓時綻開鮮血橫流,渾身都在止不住地發抖。
琴心天姥握着鞭子的手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心中雖疼如刀絞,卻又浮現幾分欣慰。寧歸蘿自小跋扈, 如今竟然肯為了師尊擔下這一鞭,看來玉自憐将她教得很好,果真是個名不虛傳的好仙師。
她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目眦欲裂的司羨檀。
那孩子整個人似乎都被抽了骨頭般軟下來,連膝行爬過去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怔怔望着玉自憐雙手上留下的深可見骨的鞭痕。
她心中暗笑一聲,愈發篤定自己帶鞭子來的這一舉動是正确的,于是作勢抖了抖長鞭,又要再向着玉自憐的身上揮出第二鞭!
果不其然,跪在地上的司羨檀忽然發了狂般朝着自己磕了幾個響頭,直将額頭磕出血來,死死盯着這邊道:“您就直說吧。想讓我做什麽,我都願意答應都願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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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心天姥有些訝異。
她竟然比自己預想中得更聰明,更會揣測人心。
若這孩子生在越琴山莊,自己一定會施以下任家主的規格,将她标準自小帶在身邊教養。可她偏偏是從那樣陰冷晦暗的地方爬出來的,司家不是什麽好地方,從煉獄中出來的只有惡鬼,更何況這惡鬼如今與自家孫女有了牽扯,她更不能容她活!
琴心天姥放下鞭子,看似寬厚地沖司羨檀笑了笑,說出的話卻冰冷無情:“我要你自請離開蓬萊學宮,不再出現在寧歸蘿的眼前。”
這話一出,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喧嘩。站在人中的景應願看向司羨檀的臉,她非常确定前世并沒有這樁事情發生。或許是因為自己重活一世,徹底打亂了衆人因果宿命的緣故,她們的命運早已在自己于金闕皇宮中醒來的那瞬徹底改變了。
想到這裏,她有些好奇。
不知道這一世的司羨檀,是否還會選擇助纣為虐,抽換仙骨?
司羨檀并沒有往她們這邊看。她面容忽然又變得鎮靜,似乎早就料到琴心天姥的後手。她看了一眼對着自己搖頭的玉自憐,又看了看面色複雜,卻仍屢屢望向自己的寧歸蘿,心中立刻有了決斷。
不僅是為了師尊,也是為了自己。
如若琴心天姥真想鞭笞自己一頓了事,斷然不會做什麽布置結契大典、波及玉師尊之類的無關瑣事。恐怕她對今日之事早有預謀,而這根長鞭……
她面色不顯,心卻如墜冰窟。
越琴山莊除卻用劍,便是用琴。哪怕是刻意帶上用作家法懲戒的鞭子也有些于理不合。再聯想到自己幼時曾受過的那些鞭刑,刻在骨血裏的恐懼與屈辱,司羨檀心中的恨意愈發扭曲。
既然琴心天姥已然盯上自己,想必假以時日,學宮之內也不會更安全。正好自己安插在學宮之外的勢力無人知曉,尚需打點,既然她要做這樣一出戲,那麽自己大可配合她,借由此事掙來最後的一點喘息之機。
想到這裏,司羨檀眼中流出幾滴淚水。她有些遲疑地看了一眼玉自憐,仿佛下了什麽決心,鄭重道:“若我應了,您是否可以放過我師尊,也放過寧師妹?”
琴心天姥看了她幾眼,驀然失笑,語焉不詳道:“你很聰明。”
還未等玉自憐阻攔,果然寧歸蘿便先有些心軟了。她嗫嚅道:“可是鼎夏游學初初開始,四海十三州大比開幕在即……學宮內修為與年歲皆符合标準,可參加大比的人寥寥無幾,姥姥,這……”
“那便等到大比結束,”琴心天姥直視着司羨檀的眼睛,“大比結束後,你自請離開此處。”
司羨檀在心中松了口氣,面上卻似做了無比沉痛的決定,對玉自憐道:“師尊,徒兒不肖,恐怕日後不能再留在您身邊了。”
玉自憐伸手想要扶她起來,卻又似明白了什麽,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她,一雙如玉般的手上鮮血淋漓,一滴一滴落在司羨檀眼前。
就是這雙手,牽着她走出司家,走出第十一州,将她撫養長大。
然而在她被巨蟒勒住口鼻,被族人鞭笞,看着他們商議如何将她們其中一個做成魂香時,一切就已經注定好。她再不能回頭了。
司羨檀對着玉自憐磕了三個響頭,輕聲道:“對不起。”
*
雲層之中,有數位衣袂飄飄的仙人飛身而來。
景應願回身望去,來人正是宮主與其餘幾位學宮內的仙尊。自己平日閑散的師尊竟然沖在最前面,飛身将玉自憐一把拉開。她恨鐵不成鋼道:“你就這麽想求死?”
直到見到沈菡之與她身後正款款走來的明鳶,琴心天姥一直鎮定的神情才發生了些許變化。
明鳶竟然出關了。
數百年不見明鳶,她的修為卻始終定格在了離破境只差一線的地方。想起千年前謝靈師飛升之後,那幾道關于她與她師妹故苔不和,以致故苔叛出學宮的傳言,琴心天姥探究地看了看她,沒有說話。
明鳶對劍宗的二位門生與玉自憐視若無睹,她照舊帶着鬥笠,腳步輕快,笑道:“原來是琴心天姥。許久不見,怎的一來便沖這些小輩發起了脾氣?”
她分明是明知故問,然而琴心天姥卻不得不收斂了幾分态度,道:“這就得問你劍宗底下那位姓司的門生了。方才她已應允過我,待到四海十三州大比結束後便離開學宮作為懲戒。”
“是嗎,”明鳶溫聲道,“學宮沒有那樣多規矩,如若她已想好,我當然可以放她離開。只是天姥,你确定只有這一樣懲戒麽?”
她狀似無意地掃了一眼玉自憐的手,語氣忽然一變:“又是誰允許你擅闖學宮鞭笞仙尊的?琴心天姥,此處不是第一州,由不得你放肆!”
言語間,一時天地變色,星移鬥轉!
大能鬥法,餘下的幾位仙尊趕忙合力撐起結界遮掩住了在場門生們的身形。琴心天姥接下自蒼天直洩而下的靈力,卻有些不支,踉跄後退了兩步。她驚疑不定地看向明鳶,她此時的修為已經超出了自己,早就該飛升,可為何她還是将修為壓制至此?
琴心天姥嘴角滲出鮮血,正準備殊死一搏時,卻見鬥笠之下笑了幾聲,陡然撤了指間靈力,溫聲道:“天姥何必如此謹慎?你年歲大了,有時腦子糊塗些也是理所當然,我們這些做小輩的也該想到這一點,多體諒才是。”
她心中惱恨,礙于這是第七州的地界不敢輕舉妄動。若只有一個沈菡之在還可勉力鬥上一鬥,可這數百年不見蹤影的明鳶竟然偷偷出關了!琴心天姥不願在此與之争論,只得和藹道:“是,怪我忙着為蒙受委屈的孫女出頭,竟失了分寸。”
說罷,她話頭一轉,繼續道:“畢竟是家中有孩子,見不得孩子委屈。這姓司的孩子分明身有婚約,卻對我孫女屢屢示好,就連歸蘿提議她二人結為道侶,她仍不拒絕。你看,我以為這兩孩子是兩情相悅的,只差捅破窗戶紙,便在第一州布下了結契大典,就等着接她們回去。如今鬧成這樣,我若不小施懲戒,豈不是自打越琴山莊的顏面?”
明鳶看了看她手中沾滿鮮血的鞭子,道:“此事到底發生在學宮之內。若讓天姥一個外人當衆鞭笞責罰我學宮中門生與仙尊,難道蓬萊學宮便不掃顏面?”
琴心天姥沉吟一瞬,沒有說話。
若真交由琴心天姥行鞭刑,以她的手段,恐怕司羨檀今日難以完完整整地走出劍宗。
明鳶決斷道:“既是學宮內事,便交由這孩子的師尊來代行懲戒。方才天姥已經打過我師侄一鞭,剩餘便是九十九鞭。”
話頭已遞至這裏,琴心天姥只好将長鞭交到玉自憐手中。
玉自憐看着地上靜靜跪着的親傳首席,微微閉了閉眼,知曉這恐怕已是于她,于司羨檀而言最好的結果。她明白司羨檀答應琴心天姥離開,恐怕并不全然是為了自己,她了解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的脾性。
若非有利可圖,她不會答應。
長鞭高高揚起,玉自憐手腕顫抖,最終還是在衆人各異的面色中甩下了第一鞭。
在這九十九鞭中,她始終閉着眼睛,不願去看司羨檀的反應。
在百餘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司羨檀的時候,她身上滿是鞭傷,即便拿靈力或是丹藥醫治也無濟于事。直到帶回來的那十年間慢慢溫養方才讓她的皮膚重新恢複正常。
如今再見到這樣的鞭子,再被當衆鞭笞,她怎能不怕,怎能不恨?
玉自憐恍惚着抽完這九十九鞭,再睜開眼,眼前血肉模糊的愛徒已經辨認不出人形,早已不是當年拉着自己衣角,讓她也帶上自己妹妹的倔強模樣。
說不定一直以來都不是。
玉自憐苦笑一聲,放下長鞭。這偌大的劍宗中,所有人都抛下她離去了,只有她一人陷在名為回憶的漩渦裏,從始至終都在自欺欺人。
遠遠地,她聽見人群中有人驚呼一聲。随着一陣天旋地轉,玉自憐扶着心口倒了下去。
透過鬥笠,她似乎能看見明鳶不複鎮定的臉。她抓住明鳶的袖口,輕聲道:“宮主,大比過後,便放我隐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