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徒債師償
第052章 徒債師償
偌大的弈劍堂內暗流湧動。
一人坐, 一人站,一人跪。
司羨檀清楚地聽見琴心天姥冷笑一聲,她整個人都仿佛置身烈火炙烤的煉獄之中, 已然知曉接下來等待着自己的是什麽。她直視着琴心天姥的雙眼, 整個人跪得筆直, 輕聲道:“唯獨這一件事, 恕我不能答應。”
玉自憐站在她們中間, 始終提着劍。
她看了眼琴心天姥置若未聞的神情,謹慎道:“天姥何出此言?如今這些小輩們都很有想法,我看歸蘿與羨檀平日只是姐妹之情……”
“第十一州司家是麽,”琴心天姥坐在座上, 雙手交疊,眼中一抹冷意閃過, 出言諷刺道, “真是好大的架子。若不是歸蘿在家中與老身提起,老身都不知曉在犄角旮旯裏有這樣一個低賤的破落戶。論家世,你配不上歸蘿,論修為,比你好的又大有人在。孩子, 你不是喜歡攀高枝麽,先前巴巴地與歸蘿交好,如今咱們将金枝遞來了,你怎又不敢接了?”
聽見她出言诋毀自己的母族, 司羨檀并無絲毫反應。直到聽見對方說自己攀高枝,她的臉色驟然如紙一般蒼白, 指尖顫抖不已,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讓自己發出的聲音勉強得體。
司羨檀跪伏在地, 道:“我從未想過與寧歸蘿結為道侶。”
她這句話說得真心實意。司羨檀千算萬算,屢次暗示對方如今要以修煉為重,待時機合适自然水到渠成,寧歸蘿腦筋簡單,每次都應得好好的。
卻沒想到對方竟在這關頭将事情捅了出去。若再過一兩百年,待自己真正站穩了腳跟,将安插在學宮之外的勢力擴展出去,她便有數種可以脫身的方法,也不至于如今被堵在學宮之內受制于人。
而琴心天姥等的就是這句話。
先前寧歸蘿在山莊內三番兩次提及自己的這位司師姐,琴心天姥聽了雖不說什麽,但卻隐隐覺得她口中的這位司師姐有些不對。
畢竟是這樣多年的老江湖,人心如何,她看得一清二楚。雖知曉對方是故意與自家孫女交好,可越琴山莊名聲在外,這樣的情況如同家常便飯,她未曾放在心上,也沒有出言阻止。
直到上一回寧歸蘿回家。
她心情明顯極佳,琴心天姥向來最疼她,不免多問了幾句。這一問方才得知,她的那位司師姐又送了她些幾近定情信物的東西。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後續寧歸蘿的每一次邀約,每一次幾乎讨好的接近,對方竟然都未曾回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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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成了天姥心中的一個疙瘩。
她尚且年輕時便是個雷厲風行的主,更別提她如今已是名振四海十三州的大能,饒是蓬萊學宮這等天下第一大宗對上越琴山莊都得掂量掂量。不過寧歸蘿畢竟年少不懂事,琴心天姥不願讓她與自己反目,便暫時沒有發作,只暗自讓人去查了這所謂第十一州的司家。
派去的線人回來時神色帶了幾分遲疑,說這司家早年倒是發跡過數百年,不過擅的是邪術。家中每代都出一對雙生子,向來都是強者勝,弱者死,死去的那孩子肉身作為養分埋在先人牌位之下,魂靈則拘來做線香,日日置于家中焚燒,美名曰獻身供奉。
說到這裏,那線人一陣作嘔。說是焚燒魂靈的味道只要聞過一次,此生便再難忘記。
說來,如今司家的那對雙生子都在蓬萊學宮。司家的人似乎都已經默認了司羨檀是那位強者,而她的孿生妹妹司照檀則是注定獻祭的弱者。
饒是琴心天姥這般見多識廣的大能聽了都忍不住蹙眉。從這樣家族出來的孩子絕非善類,她正想着該如何找機會教訓一番司羨檀,既然不願與自家孫女結為道侶,為何又要若即若離地攀扯?更何況若任由這人成長起來,恐怕将來會給寧歸蘿帶來麻煩。
這不是琴心天姥想看到的結果。
而寧歸蘿傳來的這道靈紙,正好為她遞上了一把名正言順的殺人刀。
想必第一州的結契儀式已經布置得七七八八了。将她架得越高,摔落時便跌得越慘。司羨檀不是揚名四海十三州的天才,素來享有美名嗎?積蓄百年的名聲若在此毀于一旦,這孩子又該如何是好,會露出怎樣的神情呢?
琴心天姥微微一笑。
打蛇需打七寸,如今徹底挫滅了她的威風,弄砸了她的美名,來日找機會随意打殺了便是,既避免弄髒越琴山莊的門楣,也好讓寧歸蘿好好清醒清醒,別再為了這些別有心思的渣滓飛蛾撲火。
想到這裏,琴心天姥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司羨檀。她看着這孩子天生的好皮囊,也算明白為何寧歸蘿那樣高傲的孩子竟願低下頭顱,剖開癡心一片遞給對方。
但此事到此為止了。
她道:“你需給出來一個理由,一個不願的理由。要知道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別搬出只有姐妹之情那套話來糊弄老身。”
司羨檀跪在地上,被威壓逼得吐出一口血。她苦笑了一下,在這樣可怕的威壓之下,饒是她想說假話也萬分困難。
光影在她身上起伏,這一刻她心中想了很多。兜兜轉轉,從七歲來到蓬萊學宮那年開始,再到百年之前頭一次在劍宗後山見到尚且還是孩童的那個人。
那年那個人還是個動不動就喜歡哭着找娘的孩子,司羨檀不忍,總是偷偷避着人去找她。如此過了些年,她又從孩童變成了情感絲毫不外露的少年。
她長大了,已經不需要自己哄着她為她下一場杜英花的雪。
人人都說她身負天命,司羨檀總覺得自己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遠,可那紙婚書卻永遠揣在自己最貼身的裏衣夾層,無時無刻不提示警醒着自己。
司羨檀知道自己卑劣。
那個人那樣幹淨,素來只穿白衣,如今的自己配不上她。
司羨檀将感情作為籌碼欺騙了所有對她有利的人,又盼着有朝一日得以弑父滅族,用血洗清身上的塵垢。可這遠遠不夠,即便滅了一個司家,可還有千百萬個司家在前方等着她。只有登頂,走到最高的位置,她才有資格再與她提起當年的婚約。
只有天地知曉,那于她而言,不是戲言。
臨到此時,她反而萬分平靜。似乎又嗅到那年六月的杜英花香,司羨檀吐出口中淋漓的鮮血,望向琴心天姥,輕聲道:“我已身有婚約。”
*
“劍峰那邊那樣吵鬧,是出了何事?”南華仙子收了長鞭,跨過地上因受了她指點而橫七豎八躺着的數位門生,走到了殿門之前。
她凝神聽了幾瞬,忽然臉色大變!
見她神情可怕,曉青溟連忙走到她身旁,輕聲道:“樓主。”
南華仙子暗罵一聲,捏訣飛身而去,怒道:“趕緊去把宮主請來!玉自憐遲早會被她那幫好門生給害死!”
曉青溟意識到事情嚴峻,連忙趕往蓬萊主殿。而殿中衆人面面相觑,意識到了事情不對,也接二連三扶着腰或腿捏訣跟着南華仙子往劍峰的方向飛去。
景應願心中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見謝辭昭與柳姒衣都走了過來,便一同禦刀跟了過去。
待一群人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劍峰結界,便發覺此處已經聚集了許多門生,其中多數是劍宗的。在人群的最中心,有個身着白衣的人跪在地上不發一言,另一位同樣身着白衣的女修正是寧歸蘿,此刻她全然沒了從前倨傲的模樣,只是一味地哭着求一位正執鞭與玉自憐對峙的老太太免去責罰。
景應願心中一跳。前世似乎并未出現這樣的事情,她的目光挪到跪着的司羨檀臉上,後者與她對視,眼神沒有她熟悉的算計與陰冷,只有一片死一般的平靜。
不知為何,反倒是這片平靜讓景應願心中愈發不安。
那位老太太渾身衣料都用的是富貴的朱柿色,一身非凡氣度,瞧着不似常人。景應願垂眸望去,看見她的腰間與寧歸蘿一樣,都戴着一枚篆刻家紋的小香球。
如此這人的身份便有了論斷。景應願遠遠看着她們,心中思忖,只是不知道為何司羨檀惹怒了這位琴心天姥,為何玉自憐又要與之對峙,這其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正猜測間,南華仙子狠狠拽了一把玉自憐,怒道:“你門生自己惹出來的禍,便讓她們自己解決好了,你又來插一腳做什麽!”
她恨得牙癢。若不是有少年時的交情在,她才不願意管玉自憐這樣自行尋死的舉動!可舊時這群朋友都知道,自從灼璎走了,玉自憐的精神便大不如前,大有舍生尋死的念頭,只是為了撐起蓬萊學宮方才勉強支撐着自己繼續往前走。
若她不管,宮主不管,恐怕玉自憐真要跟着她這個不是人的門生一同受刑!
玉自憐站在司羨檀與琴心天姥之間,躬身固執道:“教出這樣的門生,我有不教之過。若天姥要鞭笞她百鞭,晚輩願與之分擔,請天姥責我三十鞭。”
“不可,絕對不可!”
玉自憐話音未落,寧歸蘿便已經尖叫起來。她此時已經滿臉淚水,尚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為何姥姥要來學宮,為何姥姥要鞭笞司師姐,為何就連師尊也牽扯進這樁莫名其妙的事情裏,她不明白!
“求求您免去責罰!”她哭泣着拽住姥姥的衣袖,淚水亂七八糟糊了滿臉,“我聽您話還不行嗎,我以後好好修煉,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然而琴心天姥只是擦了擦她的淚水,便将其推至一旁,對司羨檀道:“你犯了何錯,對着她再說一遍。”
司羨檀平靜道:“我錯在身有婚約卻對寧師妹隐瞞,不該讓寧師妹明珠錯投,壞了師妹道心。”
周圍一片嘩然。司羨檀對寧歸蘿的好是有目共睹的,除卻如柳姒衣般知曉內情的幾人,其餘人都對着這邊交頭接耳起來。
而寧歸蘿大受打擊,不由後退一步,顫聲道:“司師姐,你、你……”
她看都沒有看寧歸蘿,只是對琴心天姥道:“我做錯事,一人承擔。請前輩不要罰我師尊。”
琴心天姥看她一眼,忽然冷冷地笑了。
她道:“你做徒兒的有錯,想必她做師尊的也難辭其咎。”
在司羨檀驟然變得驚駭慘然的面色下,琴心天姥提鞭便要往玉自憐身上抽去:“你好好看着,看仔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