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越琴山莊
第051章 越琴山莊
對上那雙總是沉靜平和的眼睛, 崇離垢的心仿佛被緊緊攥起,由心口往四肢百骸傳去一陣酸痛。
她如今這樣就很好。
崇離垢的目光從她清淩的眸子流連至她發間的那朵牡丹簪,再看向她雖然滿是血跡, 卻健全無比的身軀, 心中的不安稍微撫平了些。她深深看了眼景應願, 抿着唇想跑, 卻被對方抓住了胳膊。
“你是崇道友吧, ”景應願笑了笑,“先前我們在蓬萊主殿上見過的,崇道友還記得我嗎?”
怎會不記得?然而話到嘴邊,崇離垢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 謹慎道:“你是刀宗的應願道友。”
她自以為将情緒隐藏得很好,可歸根結底未曾下過山, 由始至終接觸的外人用十根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 許多下意識的反應都十分僵硬不合常理。
而景應願還在凡間做帝姬時便很善于洞察人心,她垂眸看了眼崇離垢因緊張而繃直的手掌,心中更添幾分好奇。
她故意道:“崇道友怎麽沒來游學?”
崇離垢猶豫一瞬,還是道:“我父親不允,從來都是我父親負責我的教習……”
“崇長老怎能這樣做!他是否有些太過自私了, ”此話一出,便見面前的女修蹙起眉,言語之間十分體貼,似乎很為她着想, “你又不是他豢養的鳥雀,有時也不必事事都聽他的。”
冥冥中, 景應願覺得崇離垢似乎也知曉些許隐情,或許自己前世的仙骨之事與她真脫不了幹系。于是她說罷這番話, 特意頓了頓,等着看對方如何反應。
果不其然,此話一出,崇離垢那張本就白的臉變得愈發蒼白。
仿佛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她指尖微微顫抖,幾乎反射性地反駁道:“不,我父親很好,并沒有苛待我,是個很好的人……請你不要再出言诋毀他。”
這串話她說得輕而快,如同某種圓潤的寶石或是珍珠,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從喉舌中滾落了出來。說罷這些,就連崇離垢自己都有些怔愣,她不自覺地輕輕撫上嘴唇,忽然面色慘白,對着景應願行了一禮,便匆匆跑開了。
景應願站在原地,注視着崇離垢離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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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長老若真是她口中說得那樣好,怎會斷送自己親生女兒求學的機會,又怎會将她以清修的名義圈養起來,不許她踏出分毫呢。
她撚了撚方才碰過崇離垢的指尖。
光潔,幹淨,最可怕的是連一絲塵埃也無,當真符合她的名字。可是人不是器具,亦不是高高放在臺上的神像。崇長老為何要将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懸在半空,不許她生出人的情感與需求,亦不許她不沾泥濘,不染塵垢?
而她果真是對自己的父親全然信任嗎?
景應願回味着她臨走前最後那個蒼白的臉色,重新回到了吵吵鬧鬧的宮殿之內。
*
第一州,越琴山莊。
已至清秋,園林中的金菊都争相開了,一團團的霎是好看。本家排行老幺的寧冰庭剪了一大束瓣稍帶粉的玉壺春捧在懷中,往湖邊的小亭走去。
其實寧冰庭不喜菊花,更不喜這名為玉壺春的花中名品,在這園林內走上一遭都覺得讨厭。只是身為寧家的女兒,她必須讨好掌管整個越琴山莊的琴心天姥,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成為新一代掌管山莊的大姥姥。
然而琴心天姥愛菊,不過是愛屋及烏。
寧冰庭看着亭中由着數個家仆環繞的姥姥,注意到了其中正伏在她膝前為她打扇的是位身形清瘦的女修。她蹙起眉,抱着玉壺春走了過去,那人半阖着眼睛回首看她,眼睛是與某人如出一轍的杏眼,天真嬌豔,讓人看了心生愛憐。
怪不得她能在此處服侍。
寧冰庭恨得牙癢癢,卻在踏入亭中前一步挂上了笑意,嬌聲道:“姥姥,我看外邊新開了好多菊花,特地摘了幾支好的獻給您。”
說罷,她仿佛剛留意到正趴在琴心天姥膝上的那人,道:“呀,心屏姐姐怎跟歸蘿姐姐學了去,這樣大了還要趴在姥姥膝上撒嬌?”
寧心屏是寧歸蘿的姐姐,修為遜于寧歸蘿,容貌也與她不大像,只一雙眼睛遺傳了她們母親,都是如出一轍的單純清麗,然而姐妹倆感情卻很一般。
寧冰庭知道,她們為了越琴山莊的繼承權暗自視對方為對手,此時在寧心屏面前提寧歸蘿,一定會讓她心中膈應,大倒胃口。
果不其然,寧心屏從琴心天姥的膝蓋上直了起身,抿唇一笑:“冰庭妹妹來了。桌上有瓜果,妹妹自取便是。”
自取?這個家根本不是你一人份的,竟敢擺出這樣的譜子來與我說話!
對上寧冰庭的眼神,寧心屏也只是笑了笑,一副不與其計較的模樣,轉而叉了塊桃遞到琴心天姥唇邊:“姥姥,吃桃。”
然而琴心天姥抿着唇,偏頭不吃,反倒接了寧冰庭手中的花,又笑又嘆道:“你們歸蘿姐姐最喜歡的便是這玉壺春了。那年她測出靈力七階,我便差人在這園子內種了好多她喜歡的品種,她高興得又蹦又跳……”
寧冰庭與寧心屏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厭煩。
“不知姐姐何時才得空回家來,”寧冰庭笑道,“開了那樣多的花,歸蘿姐姐一定很喜歡。”
她話音剛落,便見琴心天姥袖中的靈紙微微閃爍。天姥将靈紙展開,舒了一口氣,道:“這是歸蘿派來的靈紙。”
她沒避諱着兩位小輩,摩挲了幾下靈紙,幾人便聽寧歸蘿的聲音穿過萬裏,自這小小的一張紙上傳來——
“祖母,我求求您幫我,我要和司師姐結為道侶……”
寧冰庭與寧心屏渾身僵硬。倒不是因為聽罷了寧歸蘿的遭遇生出同情,而是因為琴心天姥此刻面沉如水,渾身釋放出的威壓将放在桌旁的那束玉壺春碾作齑粉。
就在寧歸蘿話音落下的瞬間,園中遍地栽種的花朵忽然煙消雲散,一時間空氣中只有花的香味與漫天細碎的黃白色塵土,只見秋風,不見秋菊!
琴心天姥臉上遍布陰霾:“歸蘿說的司師姐,是否就是第十一州出身的那個劍修?”
寧心屏撲通一聲跪下來,着急道:“正是。姥姥,待歸蘿回來後您可千萬不要責罰她,她只是一時鬼迷心竅,這樣的話您千萬不要當真。”
寧冰庭也跟着跪下:“是啊姥姥,這傳出去像什麽話。”
“你們自行去樂琴齋,罰跪十二個時辰,”琴心天姥冷笑一聲,“喜歡權利很好,不過別看我老,我也是從你們這個年紀過來的,別以為我不知曉你們揣了什麽樣的心思——
“在去領罰之前,先去告訴你們的母親,就說是我的授意,讓她們立刻開始準備結契大典,等我将她們帶回來後便立刻結契。”
跪在地上的那兩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望向從芥子袋中拿了只小轎,跨進轎中便單槍匹馬往第七州方向飛去的琴心天姥。
良久之後,寧冰庭對身側的那人問道:“心屏姐,你說如若那個姓司的人不同意怎麽辦?”
寧心屏冷笑一聲:“怎麽可能。姥姥親自出馬,如若她真不賞臉,恐怕未走出她們那個學宮,渾身皮都要像蛇一樣蛻去兩三層先。”
*
不知又跪了多久,幾炷香,幾個時辰,幾天或幾夜。司羨檀渾身僵直疼痛,她懷疑如若有人從身旁輕輕撞她一下,恐怕整具肉身都會輕飄飄地碎掉。
自從大約兩日前,也沒有劍宗門生來弈劍堂練劍了。或許是注意到了司羨檀與平日不同的眼神,又或許是看夠了熱鬧,不願捅穿最後一層窗戶紙,留給她足以維持表面的體面,他們都是三三兩兩提着劍在山澗或是殿外學習。
她渾渾噩噩地往殿上望去。
玉自憐顯然不打算代替雪千重原諒她,從始至終都是阖着眼打坐。因此大殿靜谧無比,靜得司羨檀可以聽見自山下傳來的陣陣喊叫與騷亂。
她不喜歡這樣吵鬧,有些不悅地抿起了唇,低頭往自己腫脹不堪的膝蓋上看去。然而看着看着,她隐約從風聲中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不止是她聽見了,司羨檀看見久久未曾動彈過的師尊站起身往殿外走去,手執長劍,神色凝重。
然而下一刻,有道淩厲的掌風朝着她們逼來!
玉自憐躲閃不及,只來得及護在了司羨檀身前。她望向來人,往日冰冷平靜的面色變得謹慎,她先是對面前的來人行了一個晚輩禮,随後鄭重道:“不知天姥此次來訪,所為何事?”
……這人竟是琴心天姥?
司羨檀聽寧歸蘿說過許多次自己的姥姥,也從其餘地方搜集到了許多關于琴心天姥的傳聞。然而百聞總不如一見,見琴心天姥不知為何出現在此處,還從始至終盯着自己,司羨檀對她溫和地笑了笑,也不站起來,便這樣跪着對她行了個禮:“琴心前輩好。”
“你就是司羨檀?”
這個問題問得司羨檀心中有些發憷。她看了看琴心天姥平淡的面色,輕聲道:“是。”
得到了答案,琴心天姥上下掃視她幾眼,道:“我此次來只為了一件事。你須跟我一道回去,與歸蘿結為道侶。”
司羨檀望着她渾濁卻淩厲的雙眼,忽然一陣疲憊。她終于懶得維持表面上的溫柔知禮,別過臉道:“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