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毀小劍,疑天命
第045章 毀小劍,疑天命
在玉自憐話音落下的那瞬間, 萬劍如雨,驟然發出簌簌聲響。無數柄劍出鞘三寸,自劍柄至劍身一閃而過流星般的寶光。霎時間, 整座弈劍堂都被這光照亮!
她擦了擦不斷溢出鮮血的唇角, 劍光如影随形, 将她原本便蒼白的臉映襯得更白, 一時竟分不清她究竟是地底鬼魂還是天上仙人。玉自憐神色空茫, 沒有看殿下自己親手教養大的徒生,視線反而停駐在了這些為她而震顫嗡鳴的劍上。
她目光掃視一圈,望向了一把無動于衷的殘劍。
玉自憐用靈力将其抽起,細細拂去劍身灰塵, 扔在了正跪着的司羨檀面前。
“你可曾記得這把劍?”玉自憐道,“這是你幼年時頭一次來弈劍堂時, 第一眼就看中的劍。”
司羨檀望向眼前這柄劍。
地上的長劍劍身殘缺不全, 頑鈍不堪。且即便是再鋒銳不可抵擋的神鐵,在百年寂寞下也難免發幾塊青鏽。正是因為種種不全,這把劍看起來有些滑稽,甚至稱得上醜陋,便是以兩枚銅板的價錢拿去物外小城售賣, 恐怕也無人肯買。
然而就是這樣一柄劍,确卻是幼時的司羨檀數次嘗試拔出卻皆以失敗告終,實實在在求而不得的劍——
劍風拂過,一瞬百年。
此時, 她跪在冰冷的弈劍堂,心中卻驀然想起來那年那日, 她強行用靈力将這把劍劈至破碎的那一幕。那日師尊不在,堂中無人, 她将對這把劍的愛逐漸消磨成了恨,即便險些吐血,也要将這劍折辱了先。
司羨檀說不清當時的自己究竟是什麽心情。或許真是她太想得到,卻不想旁人得到的緣故,後來看人看劍,都帶着幾分隐晦的恨。
然而她本以為師尊并不知曉。
弈劍堂數萬把劍,皆是集天地靈氣,名門大家所成。她只是弄壞了一把既不是名家所鑄,聲名亦平平無奇的小劍……
玉自憐道:“你還記得它的名字嗎?”
聞言,司羨檀望向地上殘破的劍,十指驟然攥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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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她低聲道,“它名清心。”
玉自憐垂眸。此刻似是有重巒山影密密覆在她面上,将她光潔的臉蒙上一層隐晦的陰霾。她同樣望着那柄似乎已經被以往多年的小劍,悵然道:“我那時本以為,你毀去清心,不過也是孩子心性,是更歡喜後來你拔出的那柄問鼎……”
司羨檀驀然擡頭。
她望着師尊眉心那點似血般的朱砂小痣,恍惚間,眼前一片模糊。
血色與雪色在她身前交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她是網上勤勤懇懇織絲的女蛛,終年如一日朝着這天地鋪去尚且幼稚卻極難纏的蛛網。然而從來熱血難容冰霜,司羨檀又想起那年六月的杜英花,再想起數百年的汲汲營營如履薄冰,這些記憶如柳絮般輕卻不容置疑地掩去了她的雙眼,她流不出一滴淚。
玉自憐看着她紅腫的半邊臉,指尖不受控地顫抖兩下,還是別過了身,不再看她。
“你屬意的那個人根本不通人間情愛,”玉自憐忽然道,“劍宗死了太多人,你別也死在我前邊。”
這句話将司羨檀整個思緒都攪得一派混亂,她不可置信地往大殿上望去,嘴唇動了動,似是想問她此事是如何知曉的,又有些像是想要為那人辯駁。然而話臨到嘴邊,她卻發現自己的舌頭冷得發麻,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玉自憐見她如此模樣,更加失望地挪開了眼睛。她刻意望向別處,冷聲道:“你就在此跪夠七日。等七日期滿,你親自與昆侖的那位門生請罪,自行向她領罰。”
這比起方才的那一巴掌,更讓司羨檀感到羞恥。
弈劍堂乃是劍宗諸門生的切磋論道之地,每日來來往往的人數衆多,這便是真将她的尊嚴放在地上任人踐踏。更何況她與昆侖那人已結上仇怨,若真向她去領罰,恐怕後果是自己難以承受的可怖。
然而她在玉自憐座下二百餘年,比劍宗其餘的門生要更知曉玉自憐的脾氣。只要是她認定的事情,便是說破了嘴皮子,磕破了頭也無法再挽回半分。
懷揣着最後那絲希冀,司羨檀輕聲道:“……師尊,您真要如此麽?”
玉自憐充耳不聞,正是默認了。
恍惚中,她跪在殿下,而大殿之上,師尊的身影似乎如雪般融化了。
沒關系的,司羨檀心道。雪總有化的時候,待到這場大雪将傾的季節,便是世家與宗門對着他俯首稱臣之時。
待到那時候,想必師尊也一定能夠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了。
盡管心中冷徹如冰,可她卻是再度向着玉自憐的方向一磕頭,語氣平柔道:“是,師尊。徒兒知錯,願受師尊責罰。”
她尚且洞徹玉自憐的脾性,而玉自憐對她亦是如此。只需掃上一眼,便知曉司羨檀此時說的絕對不是真心話。
然而玉自憐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只是又默默擦拭起她那把從不離手的劍。頓時,弈劍堂上只有兩道比風聲更輕的呼吸聲,淹沒在了山色之中。
*
後山,翠竹林。
崇離垢再一次從夢中驚醒。
她環視一圈四周,見自己仍身處這間竹搭的小小陋室,稍稍定下心神。她渾渾噩噩地從蒲墊上站起來,一身純淨的白衣都被方才沁出的冷汗弄濕了。
崇離垢在這間小得僅能容得下她一人的屋子中徘徊幾步,側耳默默傾聽屋外風吹竹林發出的蕭蕭弄葉聲。
每當崇離垢疲累時,心中便會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父親那張滿含殷殷期望的臉。
他曾說,自己揮出的每一道劍氣,都是為了日後弑魔所作的鋪墊,沒有一劍是白用功。離垢啊,你要明淨如水,輕靈如風。你天生是權力的中心,只需高坐神臺便好,可切莫沾染上世俗的塵埃。
可若真如此……
若他年某日我真要弑魔,那如今被心魔附體蠶食的我,又該如何自處?
想到這裏,她又想起了那張數次出現在心魔幻境之中的臉。
第一次在夢中與那人遇見,是在崇離垢築基的那一天。那時她意識抽離,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能按着本能往前走去。這處光線昏暗,冷水一直蔓延至膝下,她趟着水逐階往下走去,雙手摸到了一根冰冷的鎖鏈。
雙目難以視物,只能摸索着鎖鏈繼續往前走。順着這條不知延伸至何處的鎖鏈,她在最後摸到了一只如死屍般冷硬的手。
……這只手好冷,卻不斷有蜿蜒的熱流往下流淌而去。崇離垢沿着不斷下滴的液體往上看去,猝然看見了那人慘白的臉。
這該是怎樣一張受盡痛苦的臉啊。
那個人不光雙眼被剜去,口舌被剪去,就連耳朵也不斷往外滲着血。崇離垢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方才摸到的熱流,正是從這個被鎖鏈困住的人身上流出的鮮血——
她猛然驚醒。
崇離垢原以為這只是一次無關緊要的巧合,可第二次,第三次,她逐漸看得愈來愈清,愈來愈近,直到近得可以看清那個人鬓邊破碎的牡丹花,看清那個人白衣底下被掏空的血肉,無數混雜着肉塊的鮮血将這整座冷池染得通紅。
崇離垢自從降生起便一直穿着雪色。
她模糊記得,自己幼時也是想要鮮亮的衣衫的。母親買來給她穿了一次,然而父親那日歸來後臉色卻變得十分難看。那是她記憶中最後一次穿除卻白以外的顏色。
然而誰也沒想到,自那日後不久,母親便對外宣稱雲游,徹底消失在了她的身邊。
即便只允讓她穿白衣又如何?
心魔中那個人流出來的血早已将崇離垢整個浸泡起來,染成血紅。她如今也日日穿白衣,可父親卻不知道,那身在血水中趟過的衣衫早已不複舊色。無論施多少清身訣、換多少身一模一樣的新衣,都再也無法變回從前了。
今日,她又在心魔中見到她了。
還是那座陰暗潮濕,不知在何處的冷池,那條沉重不堪的鎖神鏈,那根通天的青銅柱。與往先不一樣的是,那被緊緊固定在青銅柱上,明顯只剩一口氣的少年修士忽然垂着空洞的眼睛向她望過來,嘴唇翕動,似乎是想要對自己說些什麽。
于是,崇離垢将耳朵貼上她冷得如雪的唇邊。
“……還給我,”那個人用氣音輕輕呢喃道,“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直至醒來許久,這句話與她的臉一直在崇離垢心中徘徊不去。
她走出竹屋,仰頭望着足有數人高的青青竹節,握劍的手緊了緊,又無力地松開。
崇離垢聽見數裏之外其餘門生的談笑與兵刃相撞聲,又想起刀宗新收的那位與自己心魔中那人長相極為相似的小師妹,想起她将自己手輕輕托起的溫度,心中忽然升起幾分渴望。
然而重重竹林壓着她,束縛着她。如此無趣的生活,她至今已過了百餘年。
這一刻,她頭一次對附加在自己身上的所謂天命産生了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