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水鏡之外
第044章 水鏡之外
聽見這熟悉的聲音, 柳姒衣頓時覺得一股冷氣順着尾椎骨嗖嗖蹿起來。
她默默扭頭,身後站着的果然是沖着自己皮笑肉不笑的南華仙子。此時再想起大師姐那句“若她要扒了你的皮,我不會攔”, 終于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驚悚。
想到這裏, 柳姒衣退了一步, 謹慎道:“仙子找我所為何事?”
景應願有些擔憂地往沈菡之臉上看了眼, 然而自家師尊面色毫無波動, 只揮了揮手道:“你們說你們的,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南華終究對沈菡之有些忌憚,隐隐得了許可,她一把薅住柳姒衣, 怒道:“你說說你,普天之下那麽多修士, 你招惹誰不好, 為何偏偏要來招惹青溟?”
一旁站着的景應願看着這一幕,暗自為自家二師姐捏了把汗。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這一次,柳姒衣并沒有如她平常般撒潑耍賴,而是驀然直起身, 平視着南華仙子的眼睛,問道:“敢問您此話何意?”
既然她如此直白地開口問了,南華仙子便恨鐵不成鋼道:“別的不說,我知曉你對青溟有意。你資質不差, 卻總是疏于修煉,加上這頑劣的脾性……你讓我如何放心青溟與你走在一起?”
頓了頓, 她看着柳姒衣乍然發白的臉色,還是咬牙道:“若連你自身都約束不好, 讓人談何相信你會拿出真心對待青溟?”
柳姒衣低下頭。曉青溟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不由忘了禮數,竟是沖過來求道:“樓主,是徒兒有錯,您若要責罰便先責罰我吧!”
“仙子,”柳姒衣陡然開口,“敢問我須達到何等境界,您才能認可我?”
南華仙子見她在此時竟還有意于曉青溟,不由怒極反笑道:“如何境界?四海十三州大比前十吧。”
殿上衆人都注意着她們這邊的舉動,景應願輕聲向一旁的謝辭昭問詢道:“大比前十是什麽概念?”
“大比召集了四海十三州所有符合條件的修士,人、妖、魔一應俱全,”謝辭昭道,“光是人修便分有宗門、世家與散修之列,要從所有修士中殺出一條血路,堪比登天。”
一時間,衆人都屏息等着柳姒衣的反應。
其實她拜入修真界本不算太久,只區區百餘年。若換做修真界的壽數來算,只算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然而此刻這素來以頑劣不知好歹出名的愣頭青卻當着衆人的面鄭重擡頭,輕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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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仙子本只想為她設置個跨不過的門檻,讓她知難而退。可此時聽見她應得如此幹脆,倒真愣住了。
只見柳姒衣對着她行了一禮,再度看了一眼神色憂慮的曉青溟,便幹脆走回了景應願與謝辭昭身邊。原先周身的懶散之氣收斂去七八分,頓時整個人的感覺都變了,還真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這邊鬧出的動靜剛停歇,玉京劍門那頭卻有人驀然站出來,沖着殿上躬身一拜,恭聲道:“禀宮主,學生公孫樂琅有一狀要告。”
景應願與謝辭昭對視一眼,皆是知曉了她接下來那番話的內容。景應願看着公孫樂琅的背影,沒想到這看起來有些輕浮的小師姐竟敢當着所有仙尊的面站出來告狀。她此時再看座上諸位仙尊的臉色,卻發現她們神色似乎有些微妙。
玉自憐的臉更是慘白一片,眉間隐隐有些郁色。
滿座大能威壓之下,公孫樂琅身形依舊清正端莊,一直維持着躬身拱手的拜禮與之僵持。景應願與雪千重見狀便也站了出去,與她并肩而立。
明鳶此時已猜到她們來意,輕嘆一聲:“你要告的,可是司羨檀?”
“正是,”公孫樂琅道,“司羨檀于秘境中謀害同學,其行可鄙,其心可誅,望宮主與玉仙尊明鑒!”
玉自憐方才還蒼白的臉霎時像是被抽了一個巴掌,泛起一層薄紅。她啞聲道:“此事,我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然而殿下幾人面面相觑,對視一眼。雪千重疑惑道:“可是,二位怎麽知道?我們還未曾說此事的來龍去脈呢。”
明鳶示意她們回身看看。她自虛空點了點方才她們出來的水鏡,鏡上重新現出秘境之內的畫面。景應願頓時了悟——
難不成,方才她們在秘境中的一舉一動都是被殿上幾位仙尊監控着的?
公孫樂琅想到自己在秘境中口出的那些狂言,頓時低下頭不敢與自家師尊對視。景應願想起自己不依不饒要殺司羨檀的舉動,亦浮起些許不安。果然,坐在末位的崇霭道:“羨檀固然有錯,可沈仙尊座下的應願小友便沒有過錯了麽——”
“此事我已有決斷,”明鳶開口打斷,“崇長老不必出言參謀。”
語罷,她面色如常地将景應願幾人召上前去,笑道:“我與你們各自的師尊都拿了些彩頭,本想着給頭位出來的門生,卻未曾想你們竟是同時出來的。”
她自空中捏出幾個小袋,示意她們自己上前去拿:“既然如此,便平分與你們。”
公孫樂琅見她手中還另拿着一只,便道:“如若此次不是應願道友引路,恐怕我們還要在秘境中迂回輾轉許久。”
金陵月與雪千重一左一右将景應願粘的緊緊的,聞言俱是點了點頭。柳姒衣自然不願與自家師妹争搶,而曉青溟雖與她們遇見時已是秘境尾聲,可她是這群人中年紀最長,且在小樓內也是出了名的大方,更不會在這時候阻撓。
于是,那袋另拿出來的東西便輕輕落在了景應願手上。
見她們個個負傷的負傷,疲累的疲累,明鳶便道:“此番的确也勞累,你們與督學一同,先自行去鼎夏峰上的學宮修整一番吧。”
衆人沒有不應的道理。明鳶看着她們跟着謝辭昭往外走去,再度望向水鏡的方向。
*
待司羨檀從水鏡中出來時,已是到了黃昏時刻。
她獨身從鏡中走出,見殿上除卻幾位仙尊之外并無其他門生,暗暗松了一口氣,對着高坐殿上的玉自憐躬身行禮道:“師尊。”
沒有等到玉自憐的回音,司羨檀尚不覺得有什麽,畢竟她這師尊性子素來如此。可殿上其餘仙尊連同宮主都不發一言,她隐隐覺得有些不對,擡眸望去,只見玉自憐整張臉竟然飛起一層病态的薄紅,正勉力支撐起身子,往自己的方向走來。
數年朝夕相對,司羨檀對玉自憐的感情遠比對自家宗族裏的那些恨不得啖盡自己與妹妹骨血的家人們更深。她見玉自憐臉色不對,還以為是師尊的心疾又犯了,趕忙想上前攙扶。可未曾想,她的指尖剛觸碰到師尊的袍袖,臉上便傳來火辣辣地一陣痛楚。
司羨檀有些恍惚地撫上自己的臉頰。
此刻這半張臉上又麻又燙,一時間讓她找不到知覺。她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一半是不解,一半是當衆受辱的羞恥。她不敢置信地轉過頭,往玉自憐的臉上看去。
分明挨這一耳光的是自己,可為何師尊臉上卻出現這樣的神色……
司羨檀有些怔愣地看着玉自憐。此刻,師尊她那張素來冷漠得仿佛早斷情絕愛、拔盡情絲的臉上竟浮現幾分沉痛與不解。見司羨檀望着自己,玉自憐輕輕阖上眼,道:“你同我回去。”
回去,回哪裏?
司羨檀忽然明白了什麽,擡眼直直望向大殿之上神色各異的仙尊,再回首看向那面可窺一切境中動靜的水鏡,臉色忽然變得非常平靜。
她一言不發地回過身,跟着玉自憐走出了大殿。二人一路默默無言回到弈劍堂,玉自憐将殿門鎖上的那一瞬間,忽然像是被抽幹了力氣般坐了下來。
玉自憐道:“跪下。”
司羨檀一掀衣袍,幹脆地跪下了。
玉自憐深深凝視着她,心口泛起絞痛。她看着殿下長跪着的愛徒,眼神空蒙,似乎正透過時光看另一個人。她望着司羨檀,道:“……我那年去第十一州司家時,你與你妹妹照檀都還那麽小。旁人七歲時尚在家人懷抱中受盡疼愛,可我去時卻看見你正從惡犬腹底下掏剩飯出來,只孩童拳頭大小的飯團,還要分給照檀一半。”
“……師尊,別說了。”
玉自憐咳嗽兩聲,繼續緩緩道:“我本只想将你帶回來,可你求着我也帶上你妹妹。為此我向你族人讓盡好處,承諾他們我定會将你教好……羨檀,你果真不負我期望,同是靈力七階,你做得比我當時要好。過往,我不曾過問你的私事,更不曾打擾你與其他人的來往,可如今我發覺我錯了,錯得離譜。”
說到這裏,她咳出一團血,盡數濺在素白的衣袍上。司羨檀看得驚心動魄,想上來攙扶,卻被一道威壓重新壓制在了地上。
玉自憐望着她的臉,似是失望,似是痛苦,最終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嘆息:“當年在司家,我不該收你。你不如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