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經年往事
第027章 經年往事
容錯的背上已被冷汗濡濕一片。
宮主的語氣有多和煦, 她降下的威壓便有多悍然。他被自殿上散發出的威壓壓制,整個人都宛如蝦米般貼服在了地磚上,連大氣也不敢出。
若早知宮主出關, 他便不挑這時候來蓬萊主殿告狀了。容錯的雙眼因汗水滴落而一片辛辣模糊, 他心底懊喪不已, 可轉念一想……這何曾又不是他的機會?
思及此, 他不再猶豫, 将已血肉模糊的前額往地上再重重一叩,顫聲道:“禀宮主,确有此事!”
回想起侄兒慘死街頭,屍身已殘缺不全的模樣, 容錯雙目赤紅,攥成拳的雙手止不住地抖索, 從牙關中擠出的字幾乎是聲聲泣血:“吾侄金霄印, 性情良善,天資聰穎,乃是學宮內門劍宗玉仙尊之徒……今日他來山下小城尋我,卻被一群外門弟子生生打死!待我趕至時,他的屍身就散落在街頭, 至死都沒有瞑目!”
停頓一瞬,容錯喘了口氣,怒道:“僅憑這些修為低微的外門弟子是不可能殺了我侄兒的!殺他的絕對另有其人,無論我動用什麽手段卻都撬不開他們的嘴, 這是合謀殺人!宮主,求宮主與玉仙尊明察, 我侄兒死的冤枉,我要殺人者血債血償!”
玉自憐臉上閃過不耐。金霄印這弟子的确拜在她門下, 卻并不是親傳。若說他根骨如何出類拔萃,倒也沒有,只是當年測靈力時排在他前一位的修士不知為何暴死在即将拜入學宮的前一晚,他撿了便宜,這才擠了進來。
開了靈悟,可呼風喚雨上天入地的修士歸根到底也是人。
玉自憐少年成名,浸淫修真界數百年,哪怕性子清冷,已不問世事多年,卻在早年間看遍了許多龌龊穢惡之事。她派人暗暗去查,可卻查不出絲毫蛛絲馬跡。宮主對外宣稱閉關七百年,學宮中長老勢力掌權,她沒有理由拒絕順位弟子入宗,最終還是接下了金霄印。
或是金霄印也知曉她對自己的不喜,一次也沒有來問詢過劍法功課,只是一味地往物外小城跑。玉自憐當他是自暴自棄,且自己日漸耗損的身心已無力再挨個管束,便再也沒有過問過他,權當自己座下沒有這樣的弟子。
相比之下,沈菡之還真是好命。玉自憐有些頭疼,轉頭去看身旁的明鳶,大有将此事交予宮主處理之意。
明鳶聽罷他一席話,了然道:“你覺得他死的冤枉。”
容錯雖覺得宮主這話說得奇怪,卻仍點頭應了:“是,他從來為人友善,定是那些外門的渣滓們忮忌他內門的身份,方才與賊人痛下殺手……”
聽見這話,一直跪伏在一旁的刀宗三人神色微變。謝辭昭不齒他拙劣的謊言,景應願嫌惡他助纣為虐的态度,柳姒衣将“為人友善”、“性情良善”、“天資聰穎”三個詞在嘴裏囫囵過了一遍,總覺得無論是哪個都對不上金霄印的形象。
這三個絲毫不沾邊的詞在她腦中不停循環,柳姒衣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拼了命地不讓自己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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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謝辭昭發覺她的異樣想要阻止時已然為時已晚。随着沈菡之瞬間拉長的臉與謝辭昭低低一聲“不可”,柳姒衣渾身發抖,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容錯面色大變,恨聲道:“你——”
柳姒衣笑得将整張臉埋在肘側,玉自憐神色複雜地掃了眼沈菡之,月小澈眼神責怪,暗示她慣壞了弟子,沈菡之只覺得眼前一黑,別過臉不敢再看明鳶的臉色。
出乎所有人意料,明鳶并沒有降下責罰,只是溫聲道:“看性子,你定是菡之門下的孩子吧?同門過世,你怎可忽然發笑?”
柳姒衣拼命掐自己大腿,然而卻越想越滑稽,她勉強發出聲音恭敬道:“宮主,不是我故意發笑,是我覺得死的不是容管事他侄子金霄印,而是另有其人。”
對着座上各位仙尊容錯不敢有情緒,可聽身邊這小丫頭竟在此大放厥詞,他怒道:“一派胡言!我怎會拿自己親侄子的性命開玩笑!”
柳姒衣抹了把笑出的眼淚:“我今天早上還看見你侄子在街上當街傷人,把人家外門弟子的頭當球踢。金霄印若不死,退門改去玩蹴鞠必定比在此處當劍修有作為得多。”
景應願一面擔憂師姐受責罰一面也開始強行壓下唇角。容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擰過頭惡狠狠地瞪視着她們:“你們今天在物外小城,可有見過我侄兒,可是你們對他做了些什麽?”
他的視線如毒蛇般陰冷黏膩:“外門那些出手殺他的弟子不招,我有的是方法讓他們招,凡是參與進來的人都得給我侄兒償命!”
忽然遇見了從未出現過的宮主,加上容錯這番惡人先告狀,景應願渾身已冷卻的血液忽然又開始滾燙冒泡。
前世她見識過容錯綿裏藏針的龌龊手段,知曉落在他手上那些弟子的下場,即便知曉自己如今出頭對自己毫無益處可言,她一向善于蟄伏,只待時機成熟一擊必殺,可心中那團冷火又莫名燃了起來,再撞上容錯眼中那汪幾乎溢出來的算計與陰毒,心火越燃越旺!
她微微擡眸,對着容錯笑了笑:“他們都聽到了。是你侄兒說過的,論道既出,死生不論。”
她滿足地看見了容錯錯愕與惱恨交織的神色,心道一聲天道好輪回。就在容錯幾近癫狂之時,他身上那道威壓忽然被撤走了。
白衣翩然的宮主高坐主位垂眸望向他們,忽然開口道:“容管事,擡起頭來。”
容錯渾渾噩噩擡頭,看見一張白皙清秀的臉。
這張臉如同清淡的山水畫,素雅溫柔,在一左一右的沈菡之與玉自憐中甚至顯得有些淡得過了頭。可在看清她臉的那瞬間,容錯驚恐地哆嗦起嘴唇——這張臉他見過的,應該說,在內外門弟子之中又有誰沒有見過她?
在蔥郁山林間,在汩汩靈溪中,那個終年穿着白衣的浣衣女……
想到自己與侄子曾在山林中毀屍滅跡的種種作為,容錯渾身發軟,徹底倒在了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明鳶重新戴上鬥笠,溫聲道:“此事,容管事以為如何?”
容錯閉上了眼睛,他自知自己曾幫助金霄印處理屍體之事已經敗露,只恍惚長嘆一聲:“……願宮主責罰。”
*
沈菡之見容錯這反應便知道宮主有事瞞着他們,此下疑惑道:“宮主要如何罰他?”
明鳶笑笑,對容錯道:“你先退下吧。”
殿上幾人看着容錯如喪家之犬般搖搖晃晃站起身,往殿門口的方向走去,待他即将越過結界之時,明鳶忽然對着他的方向撚了撚指尖。
那道身影自鞋底開始被看不見的靈力侵蝕,在他走出結界的那瞬間将他吞噬殆盡,連一顆渣滓也沒有留下。
屏障之外,容錯的身影卻再度出現,只是仿佛被抽掉了神魂,如傀儡般踉跄着走開了。
玉自憐疑惑道:“宮主,這是……”
明鳶搖搖頭:“是我離開太久。哪怕有你們幫忙看顧操持,這學宮的犄角旮旯裏也總會生些塵埃。如今我劫數也算躲過,謝師姐千年前留下的最後一道蔔算已消,今後無論再發生種種,也只得我們随機應變了。”
說罷,她拂袖起身,走開幾步,忽然看向大殿之下仍拜俯着的幾位徒兒。
明鳶的視線在謝辭昭身上停駐一瞬,轉而對她身邊的景應願道:“好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景應願微微吃了一驚,感受到宮主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巡視,總有種被看穿一切的感覺,恭聲道:“禀宮主,我姓景,名應願。”
“景應願,”明鳶微微笑了笑,“好大的名字。我問你,你是想應自己的願,還是應天下蒼生的願?”
聽見這句話,景應願驀然擡頭,有些驚疑不定地望向戴着鬥笠的宮主,卻只能隐約窺見她白紗之下若隐若現的唇角。面對宮主,她不敢妄言,卻也不想說謊。再三躊躇之下,只好硬着頭皮道:“……徒兒願天下遂我所願。”
明鳶愣了一瞬,喃喃道:“願天下遂我所願……”
她怔忡地望向容色堅定的少年女修,似乎從她身上看見了一瞬千年前與那人相疊的重影。她笑着搖搖頭,又想起了那個在自己身邊終日咬着筆杆推演天機的故人,眼中閃過一絲懷念,不再言語。
她撤了結界,待幾位弟子出去後又再度封上。明鳶環視了一圈身旁這三張熟悉的臉,一改方才的溫柔,神色嚴峻道:“修真界徹底出事了。”
她摘下鬥笠,鬥笠之下的面容有些疲倦。明鳶揉了揉眉心,對沈菡之道:“這些年裏,我雖依照師姐走時的蔔算不在學宮之內,卻也不曾離開過,只是掩了氣息神識不讓你們覺察而已。”
說到這裏,她嘆了口氣:“一切只因千年前那場禍事。四海十三州靈氣紊亂,邪祟陡生,各宗門世家的修士因躲避不及而死傷大半。你們都是學宮中長大的孩子,也知道自從我師姐飛升之後,修真界早已不似當年……”
玉自憐垂下頭。寥寥幾句話将她帶回了記憶中那個屍橫遍野的時候,心口又開始絞痛。似是感知到她情緒,她袖中一只小紙人探頭探腦爬了出來,攀在她指尖輕輕晃了晃。
小紙人面目空白,可明鳶卻認出了它所佩的火紅劍穗。她微微蹙眉,玉自憐卻很快将小紙人塞了回去。明鳶看着玉自憐面色蒼白垂眸不語的模樣,忍不住道:“若灼璎還在,被她看到你如今這副模樣,定然連着千年都不會再理你了。”
她心中浮現不由出劍宗這兩個孩子手拉着手來找自己與謝靈師蔔算生辰八字的模樣。
那時灼璎與玉自憐都還年少,灼璎愛說愛笑,總喜歡明豔的顏色,帶得整座劍宗弟子以身着紅衣為榮。玉自憐臉皮薄,總怕叨擾自己與謝靈師,卻又總能從她故作矜持的頰側看見已然紅透的耳稍。
灼璎拉着她越過長瀑,穿過桃林,身着紅衣的少女頭頂滿是落花,風一吹便從她們彎彎的眉眼前飄落,纏在她們一樣火紅的劍穗上。
她與謝靈師看着這對小青梅逐漸長大,大到可以直面生死,執劍的手如她們相握的手一樣永遠不會遲疑顫抖。
所有人都以為她們會永遠無憂無慮地相攜走下去。
直到千年前的那一日。
明鳶失魂落魄地從那如人間煉獄般的地方回來,手中還握着謝靈師最後贈予自己的彤管筆。她看見屍骸滿山,堆滿了她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唯一站着的人身着劍宗紅衣,心口處破了個大洞,卻仍以劍支撐着身體勉強吊住了最後一口氣。
見有人過來,玉自憐茫然擡起了臉,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了。
她顫聲道:“幫幫我……幫我找找我的師姐……”
明鳶垂下眼睛,這遍地赤紅模糊了她的雙眼。那一日,除玉自憐外,劍宗一百一十三位弟子皆隕落于此。
從此以後的千年,劍宗無人再穿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