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溫泉初見
第008章 溫泉初見
越過幾塊碩大的岩壁,展露眼前的原來是一座巨大的溫泉。
她就在此除去鞋襪,往前走去。
景應願掬了一捧水,正準備濯洗一下手臉,在低頭時卻望見了一輪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後,宛如谪仙般的倒影。
溫泉水濁,她無法分辨來人的面目,只隐約辨出身後那人身着墨色長衫,似乎是剛出浴,同樣墨色的長發也閑閑披散着。
只憑一眼剪影,便足以從身形中窺出一二倜傥風華。
見人來了,她自覺自己這番擅闖的舉動擾了對方沐浴的清淨。她正欲起身避讓時,脖頸處卻陡然一寒。
她感受到了冰冷的殺意。
幾乎感覺到殺意的瞬間,她便調動起全身靈力抵禦——然而那線殺機卻如同刀切豆腐般輕而易舉地切了進來!
景應願心下一動,感知到她與來人之間至少差了三個大境界,後者至少也修至了元嬰。若真想殺她,早在她踏入溫泉池的那一刻便悄然出手了。
……至少不是個故意存害人之心的。
她垂眼再看水面,果然如預想般未瞧見兵刃,甚至看不見身後那人有任何動作。
似乎是景應願沉默得太久,身後那人忽然開口了。
“別動。”
大抵是泡了太久溫泉池的緣故,她的嗓音有些低啞,念起字時卻字正腔圓,腔調甚至有幾分稚拙。景應願屏息靜聽,發現發聲對她而言好像是件有些生疏的事,導致她說起話來認真得像個孩子。
“你身上有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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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辭昭走近幾步,眼前的人背倚殺機,退無可退,她随手撩開那人被削落幾縷的長發,俯身在她脖頸上嗅了嗅。
瞬間,身下那人的氣息變得輕了。或許是靠得太近,謝辭昭從她身上嗅聞到了牡丹花的香氣,與絲絲縷縷陰寒的死氣揉在一起,是說不出的好聞冷香。
此刻,她全然忘記了自己從前不喜與人親近的脾性,又往她身上靠近了一些,鼻尖幾乎貼在了她的頸側。與預想的冰冷不同,這個人身上是溫熱的,謝辭昭甚至能從她如霜似雪的肌膚底下窺見如花枝般暗青的血管。
“敢擅闖鍛刀峰,你是何人?”
謝辭昭看着那人緩緩側過臉。方才削散的長發披落在她頰側,不顯頹散,反而風流昳麗。
不知為何,她心頭微亂,竟生出一瞬的躊躇。
景應願抓住這一瞬時機,破開了如刀鋒般抵在脖頸上的殺意!随着那一線令人遍體生寒的氣息消散,她終于能回身看清身後黑衣人的容貌了。
于是景應願起身回首。只匆匆一眼,她就對上了那雙令之過目不忘的眼睛。
色是浮光躍金,形是靜影沉璧。*
縱是景應願這般攬鏡自照便能瞧見真國色的人都需嘆一聲美人。
景應願不卑不亢,只揀了最後一句回答:“并非擅闖,是跟随我師尊進來的。我姓景,名應願,是鍛刀峰沈仙尊新收的弟子。”
謝辭昭蹙眉。師尊怎會收這樣一個周身詭異死氣,疑是魔修的弟子?更何況她方才竟趁空檔破開了自己那一縷已化作刀鋒,威力可直斬金丹的神識,可這人的修為分明是……練氣大圓滿?
此人絕對有鬼。
她愈發篤定面前這個叫景應願的修士在撒謊。謝辭昭禦起靈力在指尖,眸色微暗。
“大師姐。”
謝辭昭一怔,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又來了。她望向眼前含笑的少女,一時間神色難辨。
景應願見自己猜對了,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繼而笑道:“你就是大師姐吧,我聽師尊說過你,也看過你斬斷的太上長瀑。大師姐是如何做到的?”
謝辭昭撚了撚指尖,面色終究歸于平靜。
“世上無難事,”她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碾過,不帶任何情感,仿佛只是想看透她身上的氣息究竟源自何處,“小師妹若想,也可以。”
垂眸間,她看見小師妹仍赤着足。
非禮勿視。她像是被火燎了一下,挪開了視線。
景應願看她不再言語,知曉謝辭昭對自己的态度有所軟化,微懸的心也放了下來。前世她并未見過這位大師姐,更無從知曉她竟能看見自己身上的死氣,她以為身上萦繞不去的冷意只是因為被冰封在折戟湖中太久,寒氣入骨罷了。
這人不好糊弄,景應願暗想。方才雖說叫了自己小師妹,可神色卻冷淡依舊。她作為長帝姬在天家檐下浸淫半生,早修出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如今見此神态又怎能不生揣度。
只怕再耽擱下去,謝辭昭會再度對自己不利。
“今日擾了師姐清淨,應願有錯。”她瞟眼謝辭昭被發上水滴濡濕的衣衫,擡手告辭,“二師姐還等在外頭,隔日換個地方應願再來向大師姐賠罪。”
說罷,景應願轉身就走,卻猝不及防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手腕。
……冷得像蛇,卻不似尋常女子般柔軟,筋骨硬得好似龍的鱗片。
那只如蛇般冷如龍般硬的手緩緩收緊,修長的手指緩緩滑蹭過景應願手腕的皮膚,将她整個收緊在掌心,牢牢抓住。
謝辭昭發出一聲仿佛捕捉到獵物的低嘆,天生金瞳在漸暗的天色中微亮,眸中卻不見平日的半分漠視或威壓。
在景應願訝然的注視中,謝辭昭抓着她的手無意識地收縮了一下,随即別開眼,淡聲道:“我沐浴夠了。一起走吧。”
暮色漸染,二人并肩而立。
她試探道:“天色已晚,明日還需舉辦拜師禮,不如大師姐先回去休憩吧?”
“無妨。”謝辭昭道。
二人往來時花叢處走去,此刻已是暮時,繁花俱謝,唯有零星幾朵仍開着。遠遠瞧見方才溫泉內的二人來了,資歷最老的那朵花靈自得道:“看吧,我就說熱鬧點好,她們倆都沒介意,此刻還結伴同行呢!”
景應願心下腹诽。她怎能不介意?若不是新入門的小師妹這層名頭護着,恐怕此世踏入修真界的第一日自己便人頭落地了。
謝辭昭也看向了那朵花的方向。
她顯然也是能聽見的,只是從未理會過這些靈怪罷了。她淡淡瞥了景應願一眼,視線卻凝在了她發間的牡丹花簪上。
牡丹雍容華麗,戴在她發間卻被她的面容襯得失了顏色。
謝辭昭平日不關心這些,亦不喜裝扮太過招搖之人。此時此刻望着景應願,她卻驀然想起了不久前與自己在廊下對峙的劍宗女修。那張生面孔容色如何謝辭昭早已忘卻,只記得鬓邊戴的杜英花顯得她十分小家子氣。
不知聯想到什麽,謝辭昭臉色一沉,突然加快了腳步,隐隐有甩開景應願的意思。
這大師姐好像病得不輕。景應願看着走到自己前面好似心情不佳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修真界的人多少都有些怪癖,上輩子她見得多了去了,當面甩臉色總比口蜜腹劍捅刀子來得好。
至少知曉,以後要對此人有所防備。
二人都沉默不語,卻各自有各自的心思。直到二人走過九曲回廊,景應願對上柳姒衣那雙暗藏哀怨的眼眸時,方知自己去得着實是有些久了。
她多少有些愧疚:“二師姐,對不住。”
柳姒衣蹲在地上,擡眼就瞧見剛出關的謝辭昭在前,小師妹巴巴跟在後面,頓時覺得自己領悟了什麽,一張狐貍似的小臉上頓時流露出幾分委屈:“師妹你有了大師姐忘了二師姐。”
景應願失笑,哪怕重來一世,這人果然還是一樣的性子。
打過不少交道,她也摸清了柳姒衣的脾氣,于是俯身拉她起來:“怎麽會,二師姐可是全天下最好的師姐。”
柳姒衣被小師妹這句話哄得眉開眼笑,轉頭對謝辭昭炫耀:“聽見沒有,小師妹說我才是最好的!”
謝辭昭不置可否。柳姒衣知曉她冷淡不愛談笑的脾氣,便笑着靠了過去,哄道:“有師妹如此,師姐複何求!唉,真羨慕你有這麽好的師妹,一來還是兩個。”
聞言,謝辭昭望向一旁的景應願。小師妹微微含笑,站在柳姒衣身側,兩人靠得很近,看起來極其熟稔,仿佛已認識多年,姿态是全然的信任。
與方才她見到自己時截然不同。
見謝辭昭看着自己,景應願也對她笑了笑,只是謝辭昭怎麽看這笑怎麽敷衍。
談笑間,三人提步往弟子宮處走去,弟子宮雖帶了個“宮”的名頭,卻并不是真的宮殿,離師尊所在的行宮也不遠,只是一池荷塘、幾顆桃樹、一處三進院落罷了。
早已過了桃花盛開的時節,但桃果卻結得極好。柳姒衣随手摘了一顆抛給景應願,介紹道:“師尊喜賞桃花,喜食桃果。我們雖已辟谷,但跟着師尊有時也嘗些人間食物。”
景應願接了,這桃果碩大,她輕輕揭開表皮,立刻聞到了沁人心脾的芬芳。
“此院還有空房,師妹挑一間住便是。”
她環視一圈,指了指可看見桃樹的一間,道:“我住那間。”
柳姒衣看了眼,道:“也好,你這件毗鄰大師姐那間,若有個風吹草動的還可有個照應——平日也可來找我,我就在這走廊角落那間,待到明日,我們一同去大殿。”
她自然點頭應允。眼看着柳姒衣回了她那間,景應願也推門欲回自己的屋子,然而走了兩步卻被喚住了。
景應願回首,大師姐還站在桃樹下,似乎有話要對她說。
她便客氣道:“大師姐可還有事?”
只見謝辭昭複雜地看她一眼,便提步走了過來,二人一時間靠得極近。景應願微微皺眉,剛不着痕跡地退開半步,手中卻被塞進一顆冰涼的東西。
她展開手,掌心是一顆琉璃色的小圓球,微微泛着冷光。
“此物可遮掩你身上的死氣,”謝辭昭掃了眼柳姒衣那邊緊閉的窗戶,低頭輕聲囑咐道,“我不知師尊收魔族作弟子的用意,但如今我們師承一脈,榮辱共存,常言道英雄不論出身,你既入了學宮,便千萬別沾惹邪物,做害人害己的事情。”
見景應願震驚地睜大了雙眼,欲言又止,謝辭昭将其當作識破身份的反應,心下更是了然。小師妹出身魔族,怪不得容貌超乎常人般美豔。修為古怪不假,但師妹拆招時靈力純粹,無分毫邪氣,的确是塊千萬年難得一見的好料子。
既然已是同門師姐妹……謝辭昭心中好似有股麻繩在擰,頓了頓,終于還是有些不忍,她歸結于怕新入門的師妹亂了道心,于是又道:“關于你母族之事,我不會多言。世上能直接看見死氣之人寥寥無幾,你此後記得将這珠子随身佩戴,更無人看得出來。”
說罷,她站在原地等着小師妹反應,神情中竟隐約摻雜了些自己都不知曉的耐心。
景應願攥着珠子,那物硌在掌心,帶來些許微妙的痛感。她無法解釋自己身上的死氣并非源于出身魔族,這東西來得及時,能為自己解決不少隐患。
她心下有了計較,于是并未出言向大師姐解釋,而是擡眸感激地沖她笑了笑,笑意遠比方才真心:“多謝大師姐,我一定好好修煉。”
謝辭昭與小師妹有了共同的秘密。她垂眸又等了片刻,卻再等不到別的,只看見小師妹眼中一閃而過的疲累。
謝辭昭便無意再客套,直接轉身回房。
她施了個清身訣,在榻上默默開始打坐運轉靈力。眼前卻不閃過景應願對柳姒衣笑着的模樣,分明她們相識不久,她卻願對柳姒衣說,柳姒衣是她最好的師姐。
難道是方才自己在溫泉池中太過莽撞,惹得她不喜?
謝辭昭方才面對小師妹時心間掠過的那句話此時又被她含在唇齒間,滾沸在喉舌中,燙得她心煩意亂。
然而謝辭昭終究還是咽了下去。在胃裏醞釀了半個晚上的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