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鬓清霜殘雪思難任
第十九章 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鬓清霜殘雪思難任
這道聲音,是這幾日時常聽到的,極具威嚴。
心道:慘了,又被抓個現形!
“卑職參見陛下。”禁衛紛紛叩拜。
“參見陛下。”我只能轉身,深深地垂首,緊蹙眉心,叫苦不疊。
禁衛立刻消失,許是被宋帝揮退了。
他沉沉走來,站在我面前,黑色袍角迎風微揚;他擡起我的臉,我不得不迎視他的目光。他板着臉,冷目盯着我,雅白的臉龐卻有一股暗沉之氣,眼中浮現着隐隐約約的怒氣。
他不是在劉婕妤那裏嗎?怎麽會知道我逃到這裏?難道是懷瑾、懷瑜發現我逃跑,立即向他禀報?一定是這樣的。
“朕知道你想逃,就讓你逃一次。不過,朕高估了你的本事。”宋帝譏諷道。
原來,他故意設下一局,引我入甕,讓我死心、不再逃跑。
即便如此,只要有機會,我還是會逃。
他拽住我的手,快步回福寧殿,一路無話。
看樣子,我的逃跑,宋帝動怒了。
我暗自揣測,他會懲處我嗎?如何懲處?
殿門緊緊關閉,宮人都在外面候着,寝殿燭火通明,只有他和我二人。
他坐在榻上,面目冷然,眉頭微鎖,似在沉思,不知道在想什麽。我站在一旁,心中忐忑。雖然他不是金人,不像完顔撣、完顔亮那般殘暴、冷酷、狠辣,但他到底是萬人之上的皇帝,習慣了臣民、宮人的敬仰與奉承,像我這般一心想着逃離的人,只怕很少吧。
半晌,宋帝擡眸看我,拍拍床榻,要我坐在他身側。
倘若可以拒絕,我自當拒絕,可是我有抗拒的餘地嗎?
只能乖乖地坐在他身邊,等候下文。
他捏住我的下颌,迫我面對他,忽然,他眸光灼亮,欺近身、認真地瞅我,“你是重瞳?”
我點頭,他笑了,“很好,史上記載的重瞳之人鳳毛麟角,從無女子,想不到你的眼竟是重瞳。”
“重瞳并非什麽了不得的事。”我冷冷道。
“重瞳者,皆非凡人。你這一生,注定榮華富貴,甚至名留竹帛。”
“不稀罕。”
“不願當朕的妃子?”宋帝加大了手勁。
“不願意。”我誠實以告,想看看他的氣量究竟有多大。
“為什麽?”
“陛下想聽真心話?”
“朕不想聽敷衍的違心話。”宋帝冷玉一般的臉龐冷意飕飕。
“因為我不喜歡拘束,宮中規矩太多,限制這、限制那,我讨厭皇宮;因為我不想一輩子困在宮中,我喜歡外面天大地大,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雲游四海是我的夢想;因為我不想嫁給一個可當我父親、叔叔舅舅的男子,我也不希望一份單純的男女之情、一段美好的姻緣被皇家的規矩與後宮的明争暗鬥糟蹋得面目全非。”我說出心裏話,希望他能理解我的想法;就算他不贊同,也要讓他明白,被皇帝看中、冊封為妃,并非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事。
“放肆!”他怒喝,英眉擰得緊緊的。
沒想到,他的氣量這麽小,容不得一句真話。
我氣憤道:“難道陛下不知,後宮妃嫔為了争寵而明争暗鬥嗎?陛下對寵幸過的妃嫔究竟有多少寵、多少愛,有幾分真心?那些妃嫔又對陛下有多少真心,陛下知道嗎?她們在侍奉陛下的時候,是争寵之心多一點,還是算計多一點?一夜夫妻百日恩,陛下與各位妃嫔的一夜恩情,究竟有多少出自真心?”
宋帝并無驚詫,只有被人揭開瘡疤的難堪與不适。
其實,他并非不清楚我所說的,只是不願去想、不願相信罷了。
我低了聲音,道:“這就是我的真心話,還望陛下體諒,不要強人所難。”
他長長地呼氣,“話雖如此,你也不能否定所有。”他握住我雙手,暗黑的眼眸慢慢浮現一種怪異的情緒,“只要你留在宮中,朕答應你,你可以不守宮規,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可以無法無天,也可以随意出宮,甚至只當朕是普通的男子。只要你不走,你有什麽要求,朕都答應你。”
“不是的。”我差點兒背過氣,他怎麽就不明白?待在這個華麗的牢籠裏,還有什麽自由可言?還有什麽想做的事?離開皇宮,就是我的要求。我苦惱道,“陛下沒明白我的意思……”
“朕知道,你不喜歡朕,也許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喜歡朕。”他雙手用力,弄得我的手很疼。
“我不會喜歡陛下,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這輩子都不會。”還是趁早讓他死心的好。
宋帝驚愣半瞬,目眦欲裂,甚為駭人,“你已有意中人?是誰?”
我索性道:“我已經許配了人家,很快就要成親了。”
他的眼中露出一抹陰狠,“誰敢跟朕搶人?”
我鄙夷地冷笑,“堂堂九五之尊,竟然像街頭惡霸強搶民女!”
他縱聲大笑,笑聲朗朗如日,須臾,他掐住我的嘴巴,“很好!你也是這般剛烈、倔強!”
我拿他的手,卻推不開,我惱怒道:“放開我!”
“你不願當朕的妃子,朕偏偏讓你當!”宋帝再也不是先前溫和、翩然的謙謙君子,而變成一個生殺予奪、巧取豪奪的冷血帝王,“朕想要的女子,還沒有要不到的!”
“卑鄙!無恥!”我怒目而視。
他狠厲地瞪我,漆黑的瞳仁劇烈地收縮,我不甘示弱地迎視他的目光,暗自思量着下一步他想做什麽,是不是……
果然,他一手掐着我的嘴,一手解開我的衣衫,一字字、重聲道:“明日朕就頒旨,封你為賢妃,今晚,朕便要你成為朕的女人!”
我勾唇冷笑,一動不動,任由他解開我的衣帶。
待時機成熟,便讓你嚐嚐我的拳頭。
衣帶飄落,宋帝松開我的嘴,雙手輕解我的羅裳,對於我的不怒不掙,有點疑惑。
時機已至,我正想出招扣住他的咽喉,外殿忽然傳來響亮的叩門聲。我及時收手,他也不再繼續,聽着外面的動靜。但聽殿外的內侍揚聲道:“陛下,普安郡王有急事求見。”
普安郡王?此時臨近醜時,怎麽這時候求見?
宋帝面色不悅,沉聲道:“朕已歇下,讓他明日一早來書房。”
靜了須臾,內侍的聲音又傳來:“陛下,普安郡王說有急事,求陛下接見。”
“放肆!”宋帝怒斥,“讓他先回府!”
“父皇,兒臣有急事求見。”接着傳來一道着急的聲音,似乎十萬火急,“打擾父皇就寝,兒臣罪該萬死,但請父皇見見兒臣。”
這年輕的聲音應該屬於普安郡王,卻有點熟悉,好像在哪裏聽過。
據聞,宋帝無子,收養了宋太祖的七世孫為養子,養在宮中,悉心教養、栽培。
宋帝怒氣難消,卻也沒法子,想了片刻,他告誡我:“待在這裏,不要出去。”
我看着他行往外殿,勾眸一笑,這個普安郡王來得可真及時。
他特意放下紫紅帷幔,遮掩寝殿風光,我放輕腳步,來到帷幔後,聽着外殿的動靜。
殿門打開,一人走進來,“兒臣拜見父皇,打擾父皇就寝,兒臣有罪。”
“有何急事?”宋帝冷聲問道。
“兒臣……”普安郡王似乎欲言又止,我越發覺得,他的聲音很熟悉,很像一個人。
“究竟什麽事?說!”宋帝絲毫不掩怒氣。
“兒臣鬥膽,想問父皇,父皇今夜是否要寵幸一個女子?”普安郡王嗓音發顫,似乎很怕他的養父。
“朕的事,你也敢管?”宋帝低聲嗬斥,“若無要事,就退下。”
“兒臣不敢,兒臣只是……”聽得出來,普安郡王又焦急又畏懼又慌亂,“父皇可否答應兒臣,不要寵幸那女子?”
心中訝異,這個郡王為什麽這麽說?我禁不住好奇心,撩開帷幔,望過去,瞬間呆住——
跪在地上的普安郡王,竟然是他!
他竟然是宋帝的養子,竟然是宋太祖七世孫!
宋帝怒喝:“大膽!”
二哥,我真的沒想到,你是大宋皇帝選育在禁中的太祖七世孫;更沒想到,今夜你會冒犯天威,求你的養父放我一馬。
趙琮美玉般的眉宇愁苦地緊蹙,“父皇,您不能寵幸那女子……”
“放肆!”宋帝厲聲喝道,氣得俊臉上烏雲湧動,“趙瑷,你好大的膽子!”
“兒臣不是有意沖撞父皇,兒臣只是覺得……父皇不該納她為妃。”趙瑷苦勸道,俊眸盈亮,含着亮晶晶的水澤。
原來,二哥的真名是趙瑷。
仍舊身着一襲白袍,卻是上好宮錦裁制的長袍,衣襟、袖緣和袍角都用金線繡着吉祥雲紋。他跪在地上,縱然祈求他的父皇放過我,仍然挺直腰杆,鐵骨铮铮。
二哥,你什麽時候知道我被你的父皇軟禁在福寧殿?
宋帝沒好氣地問:“為什麽不行?你倒說個讓朕信服的理由。”
趙瑷斂了不該有的情緒,恢複了一點冷靜,“兒臣以為,太後不喜歡她,倘若父皇強行納她為妃,父皇與太後的母子之情勢必有損。”
“朕不在乎,縱然母後反對,朕也會納她為妃。”宋帝不容反駁地說道,“你無須再說,退下!”
“父皇……”趙瑷驚惶地喊道,隐含哭音,“萬萬不可……”
“莫非你與她早已相識?你喜歡她?”宋帝雙眸緊眯。
“是,兒臣與她相識在先,因志趣相投,效仿桃園三結義,結成異性兄妹。她是兒臣的三妹,也是兒臣此生此世第一個真心喜歡的女子,也是唯一一個。”趙瑷承認道,語聲篤定,神色堅決。
“混賬!”宋帝更怒了,斬釘截鐵地說道,“朕不管你和她是什麽關系,從今夜起,她就是朕的賢妃!她是你的長輩,不再是你的三妹,你最好記住!”
從未想過,二哥對我的心意這般深;更沒想到的是,宋帝竟然不理他與我的關系,強行冊封我為妃。娘親,你這個兄長怎麽這般糊塗?
趙瑷以膝代步,向前移動,悲聲懇求:“父皇,您不能這麽做……三妹還小,不适合留在宮中,您會毀了她一生……”
宋帝面色驟變,盛怒地揚掌,狠狠地掴下去。
啪的一聲,清脆而響亮。
趙瑷硬生生地受了一巴掌,卻仍然不懼,“兒臣懇請父皇放過她,她天真爛漫、率真随性,真的不适合後宮,那些明争暗鬥、刀光劍影會逼死她,父皇的寵愛也會間接害死她。”
宋帝怒不可揭,擡腳踹向他的左肩,看來使了不少力氣。他不閃不避,硬是咬牙受了這一踹,往後摔倒,又慢慢起身,筆直地跪着,堅持道:“只要父皇放過她,怎麽懲處兒臣,兒臣絕無怨言。”
二哥,這又何必呢?你的父皇怎麽會聽從你的勸阻?
你待我的好,我一直都知道……
“逆子!”宋帝嗬斥,“來人,将他拖出去!”
“父皇……”趙瑷悲聲道。
兩個侍衛進殿,不由分說地拽起趙瑷,拖出去。他本是乖乖地受制於侍衛,卻忽然奮力一掙,不管不顧地出招,擊退侍衛,往寝殿的方向疾奔而來,“三妹……三妹……”
我大吃一驚,宋帝更是震驚,箭步追來,從背後扣住養子的右肩。趙瑷反手一推,甩開身後人,順勢使出一掌,正中養父的胸口。
宋帝沒有防備,往後退了三步,差點兒摔倒。他沒想到從小養大的兒子竟然為了一個女子推他,勃然震怒,厲聲下令:“抓住他!”
我快步走出寝殿,趙瑷看見我,立即拽住我的手,驚喜道:“三妹!”
與此同時,那兩個侍衛快步奔過來,出招攻向二哥。
二哥的身手,我是知道的,根本打不過侍衛;可是,他絲毫不懼,拚了命救我、護我,縱然失去宋帝的寵愛、庇護,縱然失去大好前程,也在所不惜;縱然被侍衛打得鼻青臉腫、口吐鮮血,也不在乎,始終不放開我的手。
亂了,一切都亂了。
二哥,為什麽你總是為我這般拚命?
宋帝冷眼旁觀,滿目陰沉。或許,今夜養子的反常行徑,讓他失望了吧。
“住手!”我揚聲喝止,“陛下,讓他們住手!”
宋帝揮手,兩個侍衛才停手,退出大殿。
我扶着二哥,原本的玉樹臨風、風度翩翩不複存在,變成了渾身是傷的傷者。我以衣袂擦拭他唇角的血漬,心痛難忍,“二哥,明知打不過,為什麽還要打?”
“我知道你不想一生困於深宮……”他低聲道,卻咳起來。
“阿眸。”宋帝拽我起身,将我從二哥身邊拽開。
我拂開宋帝的手,卻掙不脫,溫和的人一旦強硬起來,也有剛硬、固執的一面。
趙瑷掙紮着站起來,嘴角滿是血,“父皇,兒臣從未求過您……這是兒臣第一次求您,也是最後一次,求您放過她……”
宋帝冷哼,“朕放過她,你是不是就可以和她雙宿雙栖?”
父子倆争一女,太荒唐,應該結束了。
趙瑷低緩道:“兒臣不會,兒臣只希望她在宮外過平靜、快樂的日子,她會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很幸福,很開心。”
宋帝的神色堅決如鐵,“朕意已決,誰也不能改變!你給朕滾,朕不想再看見你!”
“父皇……”趙瑷絕望地喊道,驚惶失措,想握我的手,卻握不到。
“陛下不能冊封我!”我重聲道,以篤定得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為什麽?”宋帝的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一瞬即逝。
“因為,陛下是我舅舅。”再不說出這個真相,他不會放棄,二哥也會為了我一再受苦。
這對父子震驚地看我,好像沒聽清楚我所說的話,又似乎不明白其中深意。
大殿上寂靜無聲,空氣好像凝固了一般,令人覺得壓抑。
須臾之後,宋帝半是疑惑半是好笑地反問:“朕是你舅舅?你胡說什麽?”
我淡淡一笑,“陛下應該記得沁福帝姬吧,沁福帝姬是我娘親。”
話音一落,趙瑷驚異地睜大雙眸,不敢相信這個事實。而宋帝,驚呆了,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從我的臉上看出娘親的音容笑貌,仿佛在尋找我與娘親的相似之處。
這雙看似平靜的眸,實則風起雲湧,承載了太多、太複雜的情緒,複雜得令人看不懂。
“你……真的是湮兒的女兒?”宋帝啞聲問道,聲音發顫,似有意外的驚喜,又好像無法承受這個真相。
“嗯。”我點頭,爹爹是這麽叫娘親的。
“你娘親在哪裏?”他急切地問,握住我的臂膀,急得失去了冷靜。
“父皇,先放開三妹。”趙瑷勸道,“慢慢問。”
從宋帝的反應看來,他與娘親的兄妹情誼并不淺。
想起之前的種種,比如他在西湖湖畔偶遇我的表情與反應,比如我在宮中醒來的那日穿上那襲衫裙時他驚豔的目光與說的奇怪的話,比如他說喜歡我,比如侍母極孝的他不顧皇太後反對、執意納我為妃,凡此種種,似乎都可以看出,他對娘親真的只是兄妹之情嗎?假若只是兄妹之情,他為什麽喜歡擁有娘親六七分容貌的我?為什麽非要納我為妃?
想到此,我不敢再想下去,他和娘親之間,只是兄妹之情,抑或還有其他,讓人越想越害怕。
“阿眸,你娘在哪裏?快告訴朕……”宋帝迫切地追問,緊張得抓着我的手腕。
“娘親……我也不知道娘親在哪裏,自我懂事起,就沒有見過娘親了。”
“當真?你沒見過你娘?”宋帝松開我的手,臉上布滿了濃濃的失望,忽然又想到什麽,問道,“你爹呢?你爹是不是和你娘在一起?”
“沒有,這些年爹爹一直在找娘親,卻找不到。”我面不改色地說道,“我也很想念娘親,陛下可有見過娘親?”
“朕已有六年沒見過你娘親了。”宋帝的語氣不無悵惘之意。
“父皇,也許姑姑正雲游四海,說不定今歲除夕就回京了。”趙瑷的話意在給養父一點希望。
“或許吧。”宋帝苦澀道,怔忪地看我,然而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我,而是透過我這張臉、看他心中的娘親。這樣的思念,這樣的失落,這樣的悵然,令人不忍,可是,我不能道出實情。爹爹只想避世隐居,不願再踏足世間紅塵,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爹爹的隐世所在,不能讓任何人打擾爹爹。
靜默良久,宋帝目光一定,回過神,問道:“你如何知道你娘是沁福帝姬?”
我道:“有一次,爹爹無意中提起,我就知道了。”
他點點頭,不再懷疑,“你爹還好嗎?這些年你們一直隐世?”
我如實道:“爹爹和哥哥很好。”
趙瑷欣喜地笑起來,“父皇,三妹是姑姑的女兒,也就是兒臣的妹妹。”他轉向我,眉開眼笑,“三妹,你不叫‘阿眸’,叫什麽?”
宋帝面若靜湖,緩緩道:“你叫完顔缦,是不是?”
原來,他也知道我的名字,如此看來,我的體內流着漢人與女真人的血。
趙瑷面色微變,擔憂地看向宋帝,“完顔缦……”
我莞爾,“爹爹從不對人說我們的姓氏,尋常只叫我‘缦兒’。”
宋帝以長輩之禮握起我的手,俊眸明亮如焰,“從今往後,你不姓完顔,不叫完顔缦,你叫‘趙漪瀾’,是朕的女兒、朕的公主,是大宋沁寧公主。”
趙瑷驚詫不已,我自也震驚,完全沒料到宋帝會有這樣的決定。
一夜之間,變數這麽多,我無法接受。
這夜,宋帝笑逐顔開,總是拉着我的手,如獲至寶一般,那微笑不再有男女私情的意味,而是長輩慈和、寵溺、疼惜的笑意。
這夜,趙瑷也是喜不自禁。
這夜,我仍然歇在福寧殿,舅舅依舊睡在貴妃榻上。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看着蜷縮在貴妃榻上的舅舅,暗暗嘆氣。
娘親,對舅舅表明身份,是對是錯?
娘親,一旦冊封,我就要長住宮中,很難再踏出宮門了,我應該接受舅舅的冊封嗎?
娘親,舅舅的寵愛、宮中的榮華富貴,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如何婉拒?
次日,宋帝去上早朝,我剛吃過早膳,趙瑷就來了。
他本名趙伯琮,趙琮只是化名,幼時即被宋帝選育於禁中,賜名“瑷”。他在深宮長大,紹興十二年封普安郡王,出閣就外第,深得宋帝喜歡。
他興匆匆地來,喜悅之色溢於言表,“皇妹,父皇已經命宮人打掃沁陽殿,過兩日你有自己的寝殿了。”
“還沒正式冊封,先別這麽叫。”我意興闌珊地說道。
“怎麽了?你不開心?”趙瑷眉頭微蹙。
“我……”我苦惱地抿唇,“二哥,你知道,一旦冊封,就很難踏出宮門了……宮中有諸多規矩,有太多束縛,我不喜歡……”
“我明白你心中所想,可是父皇向來說一不二,我們只能遵旨。父皇既已決定封你為公主,你就只能接受冊封。”
“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趙瑷緩緩搖頭,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我抓住他的衣袖,滿含希翼,“二哥,算我求你,你偷偷地帶我出宮,好不好?我永遠不再回臨安,舅舅也奈何不了我,是不是?”
他大驚失色,走到大殿門扇處看看外面是否有宮人,接着走回來,将我拉到一角,低聲道:“你以為出宮那麽容易嗎?父皇知道你逃出宮,該有多傷心。”
我眉心緊蹙,“可是,我真的不想一輩子待在宮中。”
趙瑷一笑,“傻丫頭,父皇總不能留你一輩子,頂多留你兩年,就會給你賜婚,到時候你就在宮外了。”
可是,我根本不想要別人給我安排的姻緣,若非我喜歡的,我絕不會嫁。
他的面色漸漸冷沉,微笑消失無蹤,浮出一抹惆悵,“我也知道,宮中有宮中的榮華富貴,卻沒有宮外的天大地大、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各有利弊吧。以前,你我是結拜兄妹,如今,我們是真正的兄妹,雖然我們是遠親。”
最後一句話,好像別有深意,但我沒有多加留意,煩惱於冊封一事。
冊封為妃和封為公主,天淵之別,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皇妹,我知道你視榮華富貴為浮雲,不過,父皇的決定就是聖旨,你能做的,就是遵旨!”趙瑷苦笑,似乎深有體會。
“別無他法嗎?”我喃喃道,不,一定還有其他法子,一定有!事在人為!
他輕拍我的肩頭,“你和你娘長得很像嗎?”
我颔首,“哥哥說,我和我娘有六七分相像。”忽然想起一事,“對了,二哥,我想拜托你為我辦一件事。”
他問:“什麽事?”
我道:“這次來臨安,我是和一個朋友來的,我在宮中已有數日,他一定以為我出事了,一定四處找我,你出宮時去找一下我那朋友,對他說,我很好,讓他不要擔心;還說我有事纏身,暫時無法脫身,請他多多包涵,日後再向他致歉。”
趙瑷一口答應,說一定為我辦好這件事,我說了李大哥的鋪子,讓他找李大哥和上官複。
我又問:“對了,昨晚你怎麽知道舅舅……怎麽知道那女子是我?”
他緩緩道來,那晚,我們相約游湖,他等了一個晚上都不見我出現,只好回府。次日,他派人在城中找我,找了一整日也不見我的蹤影。他擔心我會出事,派人一直在城中找我。昨日,他進宮看望吳皇後,耽誤了時辰,沒有回府,打算在平時讀書的資善堂過一夜。子時,我從福寧殿逃出來,功敗垂成,被禁衛發現,巧的是,他看書至深夜,出來走走,聽見嘈雜聲,看見禁衛抓到一名‘刺客’。
由於夜色的籠罩,他沒有認出我,直至宋帝出現,他走近一些,看清“刺客”的容貌,這才認出是我。之前,他聽吳皇後提起過,宋帝在福寧殿藏了一個年輕女子,執意冊封她為妃。他将之前的事和“刺客”聯系在一起,這才明白,我就是那個女子。於是,他立即趕到福寧殿,懇求父皇接見,力勸父皇。
世間的事就是這麽巧合,兜兜轉轉,總有柳暗花明,總有意外的驚喜。
然而,很多時候,驚喜是悲傷的開始。
若非舅舅帶我進宮,只怕我不會這麽快知道二哥是大宋皇帝的養子。
這日午時,宋帝回福寧殿,三人一起用膳。
蘌膳房準備了一桌豐盛的珍馐美味,大多是我沒見過的菜色。他不停地夾菜給我,好像我是他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對我極好,表現出一副慈父的模樣。
席間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飯後,趙瑷告退,回資善堂讀書,舅舅讓他去了。臨行前,他朝我眨眼,示意我不要抗旨、不要做無謂的抗争,否則吃苦的只有自己。
可是,不掙一下,如何知道行不行?
宮人奉上熱茶,宋帝坐在桌前,朝我伸出手,我上前幾步,将手放在他溫暖、厚實的掌心。
“瀾兒,宮人已在清整沁陽殿,明日你就可以住過去。”他笑眯眯地說道,“沁陽殿離這裏不遠,一會兒功夫就到了。”
“嗯。”我淡淡地應着,“舅舅冊封我為公主,如何向臣民交代?”
“朕和幾位大臣商議過了,最好的說辭是,朕認你為義女,再冊封你為沁寧公主。”他拍拍我的手背,語聲微含歉意,“如此一來,就只能委屈你了。”
“為什麽?”其實,我并不在意,只是想知道個中緣由。
“朕答應過你娘,在皇室玉牒、所有史籍中抹去你娘的一切,禁止提及你娘,換言之,大宋再無沁福帝姬、寧國長公主的任何事跡。因此,朕不能對天下萬民說你是湮兒的女兒,只能說對外宣布,你是朕的義女。”
“那朝中大臣知道我娘是沁福帝姬嗎?”
“少數幾人知曉。”宋帝一笑,“別擔心,他們沒有膽量說出去。”
娘親為什麽要求舅舅在皇室玉牒、史籍中抹去一切,更嚴禁民間記載?娘親究竟有着怎樣的遭遇、有着什麽樣的經歷,才作出這樣決絕的決定?
靖康之難,大宋宗室遭難,唯有舅舅一人逃過一劫,在江南登基,延續大宋國祚,中興宋室。娘親是大宋沁福帝姬,應該也是被金人擄去金國的其中一個帝姬,後來又是大宋南渡後的寧國長公主,這期間究竟發生了多少不為人知的事?而娘親為什麽和身為金帝的爹爹相愛、相戀?
雖然爹爹從未提起,但我肯定,娘親和爹爹的傳奇,必定不簡單。
舅舅知道嗎?
以他對我的喜歡、寵愛來看,應該知道不少內情吧。
宋帝雅白的臉上浮現一抹溫暖的笑,“瀾兒,明日朕就發上谕,封你為沁寧公主。”
我暗自盤算,“舅舅……”
他含笑打斷我的話,“還叫‘舅舅’?叫‘父皇’。”
“父皇。”我乖巧地叫了一聲,“我有些心裏話,想對父皇說。”
“說來聽聽。”他溫軟地笑,眸色柔而沉,盡是憐愛。
“從小到大,我一直讨厭拘束,喜歡自由自在,像風一樣,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假若成為公主,長住宮中,就要遵守宮規,不能四處游玩,不能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結交各方朋友,我會悶死的。”我蹲下來,仰臉看他,楚楚可憐地說道,“有父皇的疼愛,自然極好,可是,長年累月地待在宮中,我無法忍受。”
宋帝瞅着我,眸光寧靜和潤。半晌,他長長一嘆,仿佛想起什麽久遠的往事,“記得你娘如你這般大的時候,也喜歡玩耍,整日想着出宮游玩,汴京的康王府是她第二個家。汴京城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她都知道,如數家珍。你和你娘一樣,喜歡四處游玩,不喜拘束。”
真的嗎?娘親也不喜歡拘束?
他伸手撫摸我的頭,笑容明淨而寵溺,卻不知浸染了多少年的風霜與思念,“你娘有事求朕,就會像你這樣,跪在朕的腳邊,仰着小臉,凄楚地求朕應允。”
沒想到,我這個無心的舉動,竟然和娘親一模一樣,牽動他一腔回憶。
我道:“長兄如父,想來娘親視父皇為最親的親人,對父皇又敬又愛。”
宋帝望向別處,俊眸染開一片迷離的溫柔,“湮兒,你究竟在哪裏?為什麽不回來看看朕?”
我暗自嘆氣,保持緘默。
“既然你不喜拘束,朕也不勉強。”半晌,他回過神,慈父般地笑,“冊封勢在必行,不過,朕答應你,你可以不守宮規,可以在宮中過無拘無束的日子。若想出宮,跟朕說,朕派人保護你,就可以出宮了。”
“可是,如若我三天兩頭地出宮呢?父皇也答應嗎?”我急了,他竟然讓步了。
“只要你不胡來,安分地當朕的沁寧公主,你有什麽要求,想做什麽,朕都答應你。”
看來,他是鐵了心要留我在宮中了,我沒有拒絕的餘地。
我半是開玩笑地說道:“那父皇不許反悔,不能約束我,還要白紙黑字地寫下來。”
宋帝斜眼瞪我,“朕一言九鼎,怎麽會反悔?君無戲言,無須白紙黑字。”
我“哦”了一聲,冊封一事,就此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