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誰薄命,憔悴入銅鏡
第十八章 誰薄命,憔悴入銅鏡
寝殿的四角點着多盞茜紗宮燈,燈火通明,但他的眸光着實詭異,令人無端發毛。
這個大宋皇帝,可真奇怪。
我叫了兩聲“陛下”,他才回神,笑問:“你叫什麽?”
我道:“民女叫‘阿眸’,陛下為什麽帶民女進宮?”
“餓了吧,朕命人傳膳。”他再次避開我的問題,揚聲喊人,拉我坐下來。
“陛下認識民女?”我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看他到底想裝到什麽時候。
“初次相見,就帶你進宮,你不會介意吧。”這話很怪異,既客氣又霸道,語氣溫柔得能溺死人,不像帝者該有的作風。
不介意才怪,但他是皇帝,我能說什麽?我只能莞爾一笑,“陛下什麽時候讓民女出宮?”
宋帝緩緩道:“不急,不急。”
宮人奉上珍馐菜肴,四小碟,四大碟,都是宮外難以見到的美味佳肴,精致鮮嫩。
他夾了幾樣菜放在我的白瓷碗中,“嚐嚐味道如何。”
肚子快餓扁了,我決定露一露“民女”的真本色讓他瞧瞧,於是,我風卷殘雲地吃完碗中的菜,接着掃蕩餐碟,大嚼特嚼,滿嘴油光,口沫橫飛,十足的野丫頭行徑,毫無規矩可言。像他那樣細嚼慢咽、姿勢優雅,吃個飯還拿捏着手勢、禮數,不累嗎?
果不其然,他目瞪口呆地看我津津有味地吃,忘記了進食。
肚子填了個七八分飽,我朝他一笑,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民女吃飽了,陛下慢用。”
宋帝搖頭失笑,接着吃,忽然問道:“阿眸,你家住哪裏?家裏還有什麽人?”
心下一頓,我面不改色地回道:“民女家住鄉下,只有一個哥哥。民女聽聞臨安城繁華熱鬧,就跑出來玩玩。”
和完顔撣一樣,他開始盤查我的爹爹、娘親了。忽然,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假若娘親真的是沁福帝姬,那麽,這個大宋皇帝很有可能就是娘親的兄長。
他自然記得娘親的容貌,正因為如此,他在西湖看見我,才會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才會迷暈我、帶我進宮。顯而易見,這個就是我身在大宋皇宮的原因。
這麽說,宋帝是我的舅舅?
假若我對他說,我是沁福帝姬的女兒,他會有什麽反應?
那麽,他應該也知道,娘親沁福帝姬嫁給爹爹,生養了一對兒女,他會怎麽想?從宋金兩族的宿怨、宿仇而言,他能接受嗎?還有一個問題,娘親與宋帝的兄妹情誼是深是淺?
他在臨安城中偶然遇見我,有沒有懷疑我是沁福帝姬的女兒?或者只當我是一個與沁福帝姬擁有相似容貌的普通女子?
諸多問題充塞心間,一時之間難以理清,越想越亂。
宋帝吃完後,宮人撤下餐碟,寝殿又剩下二人,安靜得令人不安。
我忐忑地想,他不就寝嗎?他究竟想怎麽樣?思來想去,還是冷靜為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阿眸,會下棋嗎?”宋帝擱下茶杯,忽然問道。
“會一點點。”我松了一口氣,只是下棋而已。
宮人取來黑白棋子,收拾好書案,站在一側等候傳喚。
他讓我先下,我就不客氣地先下一子,“陛下,請。”
他放下一枚黑子,端起白瓷茶杯,慢慢飲了一口,看着我笑……
我棋藝一般,自然及不上他,第一局,我輸了。從這局看來,他下棋的戰術、戰略與步法,和他的言談舉止一模一樣,溫潤綿密,從容不迫,往往是不起眼的棋子起到關鍵的作用,以溫吞之術漸成圍合之勢,令人防不勝防;最後,他綿密的殺招令人窒息,毫無喘息的餘地,全盤皆輸。
宋帝的棋風和金帝的棋風大相徑庭,一柔一剛,一溫一冷,一中庸一狠辣,一從容一血腥,可謂天淵之別。
心神一凜,我怎麽想起那個可惡、可怕的地府閻羅完顔亮?
“陛下,民女有一個殘局,能解的人鳳毛麟角,陛下想試試嗎?”我靈機一動。
“哦?朕倒有興致,試試。”宋帝興致高昂地笑。
我擺好殘局,黑白雙子各司其位,含笑挑釁道:“陛下要好好想了,民女等着。”
他專注地看着殘局,眉頭微皺,凝神細想,時不時地飲茶,時不時地用食指和拇指撐着下巴,時不時地轉換坐姿,時不時地看我一眼。
我暗自偷笑,這個殘局是去年趙琮與我一道破解的殘局,這次派上用場了,假若今晚宋帝一直想不出破解之法,那就太好了。
他冥思苦想,我百無聊賴,起初還有耐心等,沒多久就開始犯困。不知不覺的,我迷糊起來,身子一歪,腦袋一低,就昏睡過去……朦胧中,好像有人抱起我,我想睜開眼睛,可是太困了,懶得睜眼,懶得動彈,就又睡了過去。
清醒時,不知道是什麽時辰,只燃着一盞宮燈,整個寝殿暗影重重、寂靜如死。我爬起身,看了看身上的絲衣,想了半晌,才确定是宋帝将我抱到他的龍榻上。可是,他睡在哪裏?
原來,他睡在貴妃榻上。
越發不明白,為什麽他讓我霸占他的龍榻,堂堂九五之尊卻睡小榻?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讓我住在別的寝殿不就好了嗎?難道他已經知道我是沁福帝姬的女兒?已經知道我是他的外甥女?
不想那麽多了,我躺下來,繼續睡。
次日一早,殘局還在,宋帝不在了,懷瑾、懷瑜說他上早朝去了。
吃了早膳,我想外出走走,以免體內積食太多,可是,這兩個口齒伶俐、面容清秀的宮女不讓我外出,說是陛下的吩咐,我不能擅自離開福寧殿。
為什麽不讓我出去?難道他擔心有人知道他藏了一個民女在寝殿?
百思不得其解。
午時,他回來與我一道進膳。
我決定以柔克剛,含笑甜甜道:“陛下,民女身份低微,住在陛下的寝殿,於禮不合,只怕會引人非議,有損陛下清譽,不如讓民女住在別處吧。”
宋帝一口否決:“朕自有分寸,你安心住在這裏,不必理會外面的事。”
“可是,讓陛下睡在小榻上,民女於心難安。”我裝作不安的樣子。
“莫非你想與朕共寝?”他傾身而來,別有意味地問。
“沒有,民女怎麽敢?”我低下頭,默默地吃飯。
如此看來,他決心讓我與他同吃、同住,可是,他為什麽非要這樣?
這夜,宋帝繼續想殘局的破解之法,半個多時辰後,他終於想出破解之法,開心得縱聲大笑。在這寂靜的寝殿,他朗朗的笑聲分外惹人注意。
連續三夜,我睡龍榻,他睡小榻,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原本我擔心他在睡夢中突然發瘋,做出什麽怪異的舉動,看來是我多慮了。他待我很好,溫言軟語,還給我好吃好住,但是,他嚴令禁止我外出,我在寝殿悶了足足兩日三夜,就像江南的梅雨季,都快發黴了。
第三個白日,午膳後,宋帝去書房批閱奏折,囑咐我乖乖地待在寝殿,想玩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踏出寝殿半步。我坐在桌前,雙手撐腮,百無聊賴,悶都悶死了。
想起在金國皇宮蒹葭殿的日子,那時候也是無所事事,但是可能心思特重,身受折磨,心力交瘁,還想着大哥,加上每日服藥,昏睡的時候多,就不覺得難熬了。
“姑娘,不如看看書吧。”懷瑾見我無聊,提議道。
“看書太悶了,姑娘撫琴吧。”懷瑜瞪她一眼。
“姑娘會撫琴嗎?”懷瑾問道。
我搖搖頭,懷瑜讪讪地笑,“不如寫字作畫?”
我再次搖頭,五指随意地敲擊桌面。
從未覺得日子這麽難熬,今日算是領教了。
忽然,腦中閃過一抹靈光,我開心地站起來,“去準備茶具,本姑娘要煮茶。”
她們十分贊同,說陛下喜歡飲茶,也喜歡煮茶。
沒多久,懷瑾和懷瑜吩咐宮人将煮茶的茶具搬進寝殿,卻見不到我,在殿中找我。我躲在槅扇後面,待她們走近,我一個個地擊暈她們。之後,我換上她們的宮娥裝束,将她們拖到隐蔽處,然後微低着頭,走出寝殿。
福寧殿的侍衛沒有瞧出異樣,我順利地離開。
可是,站在宮道上,我傻了,哪裏才是宮門?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歷朝歷代的皇宮應該都是坐北朝南,皇宮正門應該在南方,東西兩邊應該有側門,那麽,就往西走吧。
正值日頭最盛的午後,後宮嫔妃大多在殿中歇息,宮人也不會在日頭底下溜達,我很順利地一路往西走。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道不善的叫聲:“懷瑜!”
是叫我嗎?
對,是叫我,也許我的背影和懷瑜很像,那人才将我當做懷瑜。
我慢慢轉身,低着頭,恭候那人的垂詢,心想着,那人敢用這種語氣叫懷瑜,想必頗有來頭。
一個三十來歲的宮娥快步走到我面前,“太後傳你問話,你速速随我來。”
太後?就是宋帝的母後?
糟了,我根本不是懷瑜,去見太後豈不是露餡了?然而,我逃得掉嗎?
乖乖地跟着這個宮娥來到大宋皇太後的寝殿,慈寧殿。
踏入大殿,一股陰涼撲面而來,緊接着是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我不敢擡頭,行至中央,跪在地上行禮,“奴婢參見太後,太後萬福。”
皇太後坐在北首座椅上,正在飲茶,語聲柔緩,“擡起頭。”
擡頭?
“回禀太後,奴婢臉上長了幾顆小痘痘,不便擡頭,只恐污了太後的鳳眼。”我畢恭畢敬道。
“太後讓你擡頭,你就擡頭,羅嗦什麽?”那個宮娥訓斥道。
我無奈地擡頭,慢得不能再慢了,完了,死定了……
端然坐着的皇太後,身穿華貴宮裝的皇太後,一臉肅容的皇太後,目光觸及我的臉,那雙眼眸遽然睜大,面色劇烈一變,左手倉惶地按在案上,仿若失控一般,微微地抖,卻不小心碰到了白瓷茶杯,以至於茶杯掉在地上。
清脆的一聲,茶杯應聲而裂,半杯茶水濺開。
雖然我不是懷瑜,她也不至於反應這麽大吧。
她震驚地望着我,滿目錯愕,滿面怒容,還有些微的懼怕。她身旁的宮娥也是一臉驚異,不敢相信地盯着我。年紀小的宮人立即收拾地上的碎片,擦去水漬。
那宮娥喝問:“你不是懷瑜,你是誰?為什麽冒充懷瑜?”
“驚擾太後,奴婢該死。”我連忙請罪,“今日懷瑜偶感風寒,奴婢叫阿眸,代她當值。”
“我叫你,你為什麽不說清楚?”宮娥又問。
“你叫什麽?阿眸?”皇太後恢複了常态,之前的各種失态、神色悉數消失。
“是,奴婢叫阿眸,是新來的宮女。”眼下只能這麽說了。
“混賬!你根本不是新來的宮女!”皇太後陡然怒喝,站起身,塗脂抹粉的臉龐驚怒交加。
“奴婢真的是新來的宮女,太後若不信,可以問問懷瑾和懷瑜。”我慌張地解釋,這個皇太後的眼睛太毒了,居然猜到我不是宮女。
“蘇晴,将她帶到後殿!”她下了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
聽聞,皇太後是宋帝的生母,靖康之難時,與宋二主、宗親一起被金兵擄去金國,前些年,金帝才讓她回宋。宋帝極盡孝道,全心全意侍奉老母。
皇太後晚年得享兒孫之樂,幸福美滿,為什麽這麽對待一個身份低微的宮人?為什麽将我關在慈寧殿的後殿?還命人嚴加看守我?
後殿不大,也許很久沒人住了,就沒有人氣,陰涼,陰森。
殿外有宮人和侍衛把守,若是硬闖出去,必然不行,沒兩下就被抓回來。我想着可行的出逃法子,可是,我還沒弄清楚皇太後将我關在這裏的緣由,越想心越亂,一時之間沒了主意,看來還是稍安勿躁為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咳,才出虎穴又入狼窩,真倒黴。
半個時辰後,皇太後終於駕臨,身旁只有那個叫做蘇晴的宮娥,其餘人都在殿外候着。
我暗自打量着大宋尊榮華貴的皇太後,她年歲已大,不過保養得不錯,臉膚白皙,細紋頗多,眼眸妙麗,頗有年輕時候的風韻,看來當年是個美人。她的頭上戴着珠玉琳琅、寶光流轉的鳳冠,穿着繁複、華貴的宮裝,胸前挂着一串檀木佛珠,與她嚴肅的臉容極為不稱。
“太後有話問你,你老老實實地回答。”蘇晴狠道,“若有半句虛言,小心你的小命。”
“是。”小命被人捏住,我只能這麽說。
“哀家問你,你家在哪裏?父母是誰?叫什麽?”皇太後冷硬地問。
“奴婢家在鄉下,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哥哥。”諸如此類的問題,我已經回答過好幾遍了。
“你當真是新進宮的宮女?如何進宮的?”她的眼眸微微眯起,凝聚起一束森冷的光。
“奴婢是新進宮的,是懷瑜引薦奴婢進宮的,因為奴婢和懷瑜是同鄉。”幸好之前問過懷瑜的家鄉,否則這會兒我也不知道怎麽胡謅。
“一派胡言!”蘇晴怒斥,“宮規森嚴,懷瑜怎麽會引薦你進宮?再不說實話,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真的,太後明察,是懷瑜為奴婢打點的,至於如何打點的,奴婢也不清楚。”供出懷瑜,是想着說不定宋帝會知道我被皇太後關在慈寧殿,興許他會救我。
“罷了。”皇太後遲緩道,閉了閉眼,略略擡手。
蘇晴揚聲喚人,兩個年輕的侍衛走進來,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用長長的黑布條綁住我的雙手、雙足,讓我坐在凳子上。我完全可以拚力反抗,可是,我這三腳貓功夫,如何打得過身強力壯的侍衛?
於是,只能任人宰割。我猜不到,高高在上的皇太後想對我怎麽樣?
忽然想到,宋帝瞧出我的容貌與娘親相像,皇太後必定也瞧出來了,難道這就是原因?難道她想軟禁我?甚至殺我?
我揚聲叫道:“太後,奴婢究竟犯了什麽錯……太後開恩,饒了奴婢這一次吧……”
皇太後的眼中浮動着殺氣,冰冷地下令:“絞殺!”
我震駭,她真的要殺我!
可真是佛口蛇心!
我拚命地大叫:“太後為什麽殺奴婢?太後饒命……救命啊……救命啊……”
蘇晴走過來,陰沉地瞪着我,手中拿着一條白绫。我奮力掙紮,可是兩個侍衛使力壓住我的肩,令我無法動彈。怎麽辦?怎麽辦?
她将白绫繞住我的脖頸,急速收緊,我叫道:“太後,你濫殺無辜……你吃齋禮佛,心中有佛,心存仁善,怎麽能濫殺無辜?”
皇太後似有不忍,看向別處,深深吸氣,閉着眼道:“你不要怨怪哀家,哀家只不過是未雨綢缪。為了江山社稷,為了萬千子民,哀家不得不這麽做。”
借口!都是借口!
蘇晴雙手用力,拉緊白绫,勒住我的脖子,越來越緊,越來越死……氣息被勒斷,窒息的感覺很難受,我拚命地掙紮、反抗,都無濟於事……眼冒金星,淚水從眼角滾落,四周沉寂如死,什麽都聽不見了……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皇太後的臉龐模糊一片,只有那淩厲的目光射過來,變成劍鋒,直刺我的胸口……
我快死了嗎?
爹爹,哥哥,大哥,二哥,上官大哥……
恰時,有一抹人影急匆匆地進來,我仿佛聽見一道震怒如雷的吼聲:“住手!”
勒得死死的脖間陡然一松,我得以順暢地喘息,然而,很累,很倦,濃重的黑暗襲來……失去知覺的最後一剎那,好像有人攬抱着我。
也許,我只是暈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雙手、雙足已經松綁,我坐在凳子上,靠着一個人。換言之,身後的人讓我靠在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缭繞在鼻端。我微微側首,是繡工精細、飛龍升騰的墨色龍袍。
心中驚詫,是宋帝救了我。
“阿眸,好點了嗎?哪裏不适,告訴朕。”他的臉上布滿了關心與憂切。
“好些了,謝陛下關心。”手足恢複了點力氣,我推開他,慢慢站起身。
“陛下,此女不能留!”皇太後重聲道,臉龐緊繃,頗具威嚴。
“母後,兒臣不允許她有絲毫損傷。倘若她有何不測,兒臣唯母後是問!”宋帝不甘示弱,語氣極重,所說的話也頗為傷人。
我震動,沒想到他為了我,對自己的生母說出這麽不孝的話。
皇太後氣得全身發抖,雙手握緊,“你——”她瞪向我,怒指着我,“你竟然為了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對哀家說出這樣的話?”
宋帝臉紅脖子粗,不再是我所見的溫潤如玉,“只要母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兒臣對母後一如既往,事事周到。”
她厲聲質問:“她是禍害、是妖孽,你想重蹈覆轍嗎?你置江山社稷於何地?”
“兒臣從未想過重蹈覆轍,兒臣只是想做心中想做的事,與江山社稷無關。”溫和的人一旦動怒,還真可怕,宋帝便是如此,沉朗的嗓音充滿了怒氣,“母後不必理會兒臣,安心在慈寧殿禮佛,切莫做一些讓佛祖不高興的事。”
“哀家這麽做,都是為了你,為了大宋江山社稷!”
“夠了!兒臣不想再聽這類冠冕堂皇的話!”
“哀家活夠了,哀家一把年紀,還怕什麽人說三道四?哀家只是不想你因為一個女子誤國、誤了天下蒼生。”皇太後痛心疾首地說道。
“兒臣可以保證,絕不會因為某人、某事而誤國、誤了天下蒼生,母後大可放心!”宋帝說得咬牙切齒,神色冷峻,眉宇間萦繞着隐隐的戾氣。
“好……好……好……”她失望地長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麽,“到了今日,哀家才知道,你竟然這般怨怪哀家……這就是哀家養的好兒子……”
“兒臣告退。”
宋帝牽着我的手,大步流星地離開。
我聽得心驚膽戰,這對母子究竟怎麽了?吵成這樣是因為我嗎?
回到福寧殿,宋帝揮退所有宮人,就連懷瑾和懷瑜也瑟縮着退出大殿,掩上殿門。
他坐在書案前,右手擱在案上,面色依舊冷峻,胸口微微地起伏,看來是氣得不輕。
我站在一側,大氣不敢出,暗自盤算着,如果他問起,我應該怎麽回答。
懷瑾、懷瑜醒來後,必定立即去向他禀報,他這麽快就找到我,直闖慈寧殿,可見他的能耐。不過說來也是,沒有幾分能耐,這皇帝也當得太窩囊了。
過了半瞬,他提起我出逃一事,語氣飽含怒火,俊眸怒睜,“說!為什麽逃走?”
為什麽逃走?
真好笑,他無緣無故地将我軟禁在此,強迫我和他同吃同住,這算什麽?我為什麽不能逃走?我就應該乖乖地待在這裏,永遠不見天日?永遠不出宮門?永遠不回家?
“說!”宋帝怒問。
“我不是宮裏的人,陛下為什麽帶我進宮?”我脫口而出,豁出去了,這幾日憋得太難受了,我質問道,“陛下與我非親非故,為什麽将我軟禁在此?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民女,一沒犯法、二沒做傷天害理之事,陛下憑什麽軟禁我?我逃走有什麽錯?難道就因為陛下是九五之尊,握有生殺大權,就可以随便毀了一個女子的名節嗎?”
他愣愣地凝視我,眼神複雜,似有疑惑,又好像有欣賞。
半晌,他站起身,俯視我,眉宇間微含笑意,好像怒火在這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想知道原因?朕可以告訴你,因為,朕喜歡你。”
我錯愕地呆住。
喜歡我,就可以将我軟禁在他的寝殿?
不行,他不可以喜歡我!
我不自禁地後退兩步,“我不想待在皇宮,宮中很可怕,剛才我差點兒丢了一條小命。”
“你無須擔心,也不必害怕,朕會保護你。”宋帝前進兩步,俊臉對着我,僅有微末的距離,笑意泠泠,“倘若母後再找你麻煩,朕拚了這條命也會護你周全。”
“可是……”他靠得太近了,我再次後退,心跳加速。
“你還擔心什麽?”
“我離家已久,哥哥會擔心我的。”
“那讓你哥哥到臨安來,朕給他一個差事。”
“哥哥喜歡自由自在,不喜拘束,我也不習慣拘束,宮中規矩繁多,我無法适應。”越說聲音越小,其實,我為什麽要怕他?剛才那股咄咄逼人的勁兒跑哪裏去了?
“諸多借口。”這句話,頗有寵溺的意味,宋帝含笑望着我,握着我的雙臂,眸色漸漸暗沉。
不好,這樣的目光很危險,我立即道:“陛下說喜歡我,可是,我對陛下……只有敬畏之心,并無男女之情。再者,我視陛下為父輩……”
他盯着我,自信地笑,“現下只有敬畏,再過不久,也許就是思慕。”
如此看來,他動了心,有意“降服”我,讓我心甘情願地留在宮裏。
冷靜,我必須冷靜,千萬不能沖動!
宋帝撫觸我的額,憐惜而溫柔,“過兩日,朕冊封你為賢妃。冊封前,就先委屈你住在這裏。”
他要納我為妃?
我驚駭地愣住,這怎麽可以?他是我的舅舅,我怎麽可以成為他的妃子?
他拍拍我的臉蛋,笑得風光霁月,“你先歇會兒,朕去書房一趟,稍後與你一起用膳。”
我呆呆地看着他從容地離去,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絢爛的夕陽中。
怎麽辦?
身在宮中已有三日三夜,二哥和上官大哥一定急瘋了,一定在城中四處找我。
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皇宮?
翌日,晚膳時分,宋帝差人來說,今晚要與劉婕妤一起用膳,就不回來了。我心中暗喜,一邊吃一邊想,吃得差不多了,自稱有點不适,讓懷瑾傳太醫來瞧瞧。
很快,太醫來了,把脈後說我脈象正常,并無什麽不妥之處。我反複地強調,夜裏難以入眠,卧榻至少半個時辰才能入睡,而且總是無緣無故地驚醒,一夜數次。太醫皺着眉頭,尋思了片刻,說我的脈象并無難眠的跡象,我說許是我吃得多、身子底子好的緣故,讓他開一些寧神安睡的藥,或者點那種有助於入眠的熏香。
太醫只好讓宮人送來一些熏香,我聞了聞,的确有助於睡眠。
就寝的時辰到了,我心想,假若今晚宋帝在劉婕妤那裏留宿,那就更妙了。
果不其然,他差人來說,今晚不回福寧殿。
懷瑾、懷瑜點燃熏香,服侍我就寝,放下帷帳,我坐在榻上,看着她們熄了茜紗宮燈,囑咐道:“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覺,你們不許打擾我,不許随意進來。除非有刺客,知道嗎?”
她們應諾,輕步退出寝殿。
過了好一會兒,我凝神細聽,殿外再無聲響,便輕手輕腳地下榻,熄了純金麒麟香獸中的熏香,再回到榻上,靠在大枕頭,想着下一步計劃。
夜闌漸深,睡意襲來,我努力地讓自己清醒着,卻終究支撐不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不過只是淺眠,沒多久又驚醒。睡着,又驚醒,又睡着,又驚醒,如此反複幾次,終於熬到子時。
摸黑換上自己的衣衫,蹑手蹑腳地打開窗扇,從窗臺爬出去。此處的侍衛比較少,我順利地離開福寧殿,沿着牆根、就着夜色的籠罩,悄悄地向東門潛行。
到處都有禁衛巡視,守衛還真是森嚴,我貓着身子,左閃右避,東躲西藏,不是躲在朱漆圓柱後面,就是藏身在花叢中,吓得後背冒汗。一路行來,不知道受到多少驚吓、遇到幾次驚險,有三四次差點兒被禁衛發現。我後怕地捂胸,心劇烈地跳動,一抹額頭,滿手冷汗。
應該快到東門了吧,我估摸着,看見一隊禁衛從前方的宮道上走過,我立即沖過去,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疾奔。然而,也許是踩到了什麽滑溜之物,我控制不住,滑倒在地,伴随着一聲慘叫。
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四肢、後背很痛,手肘有些擦傷,所幸有點三腳貓功夫,沒有磕到頭,不然就不妙了。
正想爬起來,我看見,幾個禁衛瞪大眼睛圍觀我,長戟的鋒尖對着我的身子:倘若我是刺客,身上早已被捅了幾個血窟窿。
完了,出逃計劃失敗!
“你是什麽人?”其中一個禁衛喝問,“三更半夜,為什麽鬼鬼祟祟的?”
“抓起來,交由上頭審問。”另一個禁衛道。
被禁衛抓住,讓他們的頭子審問,那不是要脫一層皮?
一個禁衛拽我起身,我立即道:“我是福寧殿的宮女,近身服侍陛下。”
禁衛不信我的說辭,盤問道:“現下是子時,你在這裏做什麽?”
應該怎麽說,他們才會相信?我苦着臉道:“我是新來的,今夜當值,我想上茅房,不過皇宮太大了,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各位大哥,遇到你們真是太好了,福寧殿怎麽走?不如你們帶我回去,可好?拜托你們了。”
他們将信将疑,突然,我身後傳來一道冷冽的聲音,“不如讓朕帶你回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