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白衣勝雪
第十七章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白衣勝雪
縱馬飛馳,夏風迎面撲來,吹幹了臉上的淚痕。
午後,停下來飲水吃幹糧,我的心情平複了些,上官複坐在我邊上,咬了一大口面餅,“三妹,無顔是什麽人?從他的談吐和氣度看來,我覺得他不是池中物。”
提起大哥,心中又難受起來,“他是金國宗親。”
他驚詫地猜測:“他還是個王爺?”
我不置可否,他也沒再追問,過了片刻自言自語道:“既然喜歡人家,為什麽不随他走?”
倘若這麽容易做抉擇,我也無須這般痛心。
“走吧,天黑前我們必須找個地方休息。”
“好嘞。”上官複笑道。
上馬,揚鞭,飛奔。
大哥,我不是嫌棄你無法給我平安、喜樂、幸福,也不是介意你有王妃烏林答氏,而是,我不想連累你。你已經是完顔亮的眼中釘、肉中刺,身陷險境,假若完顔亮得悉我跟了你,一定會雷霆大怒,一定會派更多的人追殺你,那時,金國再無你立足之地,天下之大,也沒有你躲藏的地方。你不死,完顔亮絕不會罷休!如此,我於心何忍?
再者,我已非清白之身,哪有顔面再與你約定一生?雖然你不介意,但是我會覺得自己很不堪。其三,爹爹、哥哥一定很擔心我,我必須回去,好讓他們放心。
即便你不明白我的心,也無所謂了。
回家的路沒有遇到什麽阻滞,渡過長江,這一日,抵達平江府(備注:北宋政和三年升蘇州為平江府)。我問上官複去向何處,他說要去臨安看望一個朋友,因為一個朋友的娘子病了。
於是,我道:“上官大哥,那咱們就在這裏道別吧。”
“你家就在平江?”他笑問。
“不是,不在平江。”爹爹說過,不能輕易告訴別人我們住在哪裏,加之這一年發生了這麽多事,我更不能說了。
“其實,我……”他欲言又止,有點急,不停地撓頭。
“上官大哥有話不妨直說。”
“是這樣的,我那兄弟的娘子得了一種怪病,看了臨安城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都不見效。我那兄弟知道我天南海北地跑,就拜托我為他娘子尋訪名醫。”上官複有求於我,卻比我還難為情,“阿眸,你懂醫術,把無顔的傷病治好了,因此,我想請你到臨安一趟,為嫂子診治。”
“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也只是略懂一點醫術,并非名醫。臨安城的大夫都治不好,只怕我也無能為力。”我只想快快回家,回到爹爹的嗬護、哥哥的疼惜中,再也不貪玩了。
“我那兄弟都操碎了心,嫂子也尋死覓活的,寝食難安,整日悶在房中不肯出來。”他愁苦地求道,“阿眸,算我求求你了,你好歹懂一點醫術,就勉為其難地去一趟臨安吧。平江距臨安也不遠,頂多五日就能回來,可好?”
我動搖了,師父教我疑難雜症的診治法子,就是要我行醫救人,上官複有求於我,我豈能見死不救?再者,他冒着那麽大的危險救我逃出金宮、逃出上京,我欠了他一個這麽大的人情,為他去一趟臨安也不為過。
我道:“上官大哥救我逃出金國,恩同再造,我自然不能推辭。我就去臨安瞧瞧你那位嫂子,不過我得先回家幾日,不知你可否在城中等我?”
上官複高興地笑起來,“那就太好了,我先替嫂子謝謝你。”
我一笑,“你先在城中逛逛,四日後我來找你,不見不散。”
他憨憨地笑,“好,我在高升客棧等你。阿眸,你一路小心。”
回家的感覺真好。
一汪悠悠綠水繞青山,千重瑩瑩碧色生天際。
藍藍的天,潔白的雲,碧綠的水,墨綠的樹,五彩的花,空氣分外清新,晚霞尤其絢麗,就連送來涼爽的湖風也醉人,沁人心脾。
見我回來,爹爹、哥哥很高興,見我瘦了,心疼不已。
也許他們瞧出我眉目間的傷,瞧出我的沉默是因為心中的痛,猜到我在這一年多中經歷了很多事,卻也沒有問,只是給我默默的關懷。
四日後,我對他們說,我要出去一趟,為一個朋友診治怪病。
他們不同意,但也拗不過我的任性,就讓我去了。爹爹囑咐我萬事小心,盡快回來。
於是,我回平江府,和上官複一起去臨安。
他的兄弟姓李,我跟着他叫李大哥、李大嫂。李大哥在城中做北方物産的買賣,特別是金國與大漠的物産,在他的兩個鋪子裏應有盡有。李大嫂操持兩個鋪子的雜事,還要管教兩個孩子,忙得吃飯不準時、睡不着覺,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
一年前,她的左臉開始長黑斑,起初是小小的一塊,淡淡的黑,她不在意,以為過幾日就自行消了,沒想到,這塊黑斑越來越大,顔色越來越深,半個月後變成了大大的一塊黑斑。李大哥請了十幾個大夫,附近府縣的大夫也都請來了,卻都治不好。
了解之後,我為李大嫂把脈。從脈象可以診斷,她腎虛血滞,乃長期操勞、寝食不定、身心焦慮、煩躁緊張所致,只要一副六味地黃湯便可消除黑斑,因為六味地黃湯有補腎活血、去滞化瘀之效。
他們見我開藥方,高興地笑了。
當晚,李大哥、李大嫂設宴為我們接風。
然而,服藥三日,她臉上的黑斑沒有淡化,那劑藥沒有療效。
他們失望了,憂心忡忡,苦着臉。
我一人待在房中冥思苦想,思來想去,總想不到令黑斑消失的藥方。師父診治過很多疑難雜症,大多記錄在《雜證》一冊中。我偷偷地看過一遍,卻不記得有治療黑斑的藥方。
四更時分,下起了雷雨,次日一早,我看見李大哥的兩個兒子在庭院裏玩,逗着蚯蚓玩。
腦中電光火石,我忽然想到了什麽,立即去找上官複,一起去郊外。
在一條小河裏,他抓了一條水蛭,用木盒裝起來,然後回城。雖然他不知道這條水蛭有什麽用,但還是照我所說的話做。
回到李家,即刻為李大嫂診治。我用黑布蒙住的雙眼,囑咐她千萬不能拿下來,手也不能亂動。接着,我打開木盒,用一雙木箸夾住那條水蛭,上官複驚詫地睜大眼,吓了一跳。
我搖搖頭,讓他不要出聲;接着,我讓水蛭靠近她臉上的黑斑,待水蛭咬了一口,迅速拿開。她震了一下,黑斑處流出烏黑的血水,叫道:“好痛。”
他囑咐她不要動,忍一會兒。
我立即将水蛭放在木盒中,蓋起來,不讓她瞧見,免得吓暈了。然後,我取了布巾擦去她臉上的黑血,解開她臉上的黑布,讓下人端來一碗六味地黃湯,讓她服下去。
果然,第二日,李大嫂臉上的黑斑淡了一點。李氏夫婦對我千謝萬謝,上官複疑惑地問:“那水蛭不是吸人血的嗎?怎麽還可以醫治黑斑?”
我道:“水蛭會吸人血,有破血、去瘀、通經之效,可內服,也可外用。我用水蛭吸了李大嫂面上的黑斑一次,是刺激黑斑處的血管,促進血液運行;接着再服用六味地黃湯,就好得快了。”
他笑着點頭,“原來如此,阿眸,你的醫術當真高明。”
我對李大嫂道:“你面上的黑斑是肝髒引起的血滞,若想康複得好,千萬不能焦慮、煩躁、緊張,必須心境開朗、身心放松。無論是鋪子裏的雜事,還是家事,就讓李大哥和夥計去忙也罷。”
李大嫂連忙點頭稱是。
他們留我再住兩日,上官複說要帶我在城中逛逛。想了想,多留兩日也好,既然今生再無機會與大哥相見,不如重游一遍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臨安城依舊繁華熱鬧,街衢擺滿了各種攤販,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太白樓和“九重天”酒樓仍然人聲鼎沸、客似雲來,錦衣華服的人依舊富貴,粗衣布裳的人依舊簡樸,我望着陌生的人群,好像在尋找什麽似的。是的,雖然絕無可能,但我仍然在大宋都城尋找那張剛毅的俊臉、那抹峻偉的背影。
大哥,你還好嗎?那些追兵是否逼得你走投無路?
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逃出完顔亮的追捕。
恍然如夢,恍如隔世。
不知不覺地走到去年上元節挂滿了花燈的那條街,那晚的燈影旖旎、靡彩紫彤已經消失,只是,那晚的點點滴滴如在眼前,一幕幕地浮現,他猜詩謎,送我一盞木蘭花燈,我們一起吃紅豆白玉露,馬驚亂人群,他坐在馬背上穩如泰山、身姿巍峨……
來到賣紅豆白玉露的攤子,要了一碗紅豆白玉露,回味那晚獨特的味道。
清香依舊,口感依舊,只是物是人非。
眼眶酸澀,我輕輕眨眸,一滴淚落入碗中。大哥,此生此世再沒有可能與你相見了吧;大哥,為什麽這般想你?為什麽我把自己的心留在你身上了?為什麽……
“三妹。”一聲驚訝的喚聲傳入耳中。
我回首看去,一個身穿潑墨梅花月白輕袍的男子站在在我的視線中。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我想起古人形容男人美貌的詩句,也許,這句詩說的便是二哥這樣的俊美、飄逸男子。趙琮站在日光下,暖玉一般溫潤,光華與日光争輝,璀璨耀眼。
他欣喜地走來,溫潤如玉的臉上點綴着燦爛的微笑,“三妹,真的是你。”
偶遇故人自然是開心的,我笑着站起身,“二哥,想不到在這裏遇到你。”
此次來臨安,從未想過去找二哥,擔心觸景傷情,更擔心二哥太過熱情、留我住在他的別苑。想不到,還是相遇了。也許,上蒼注定了我與他說不清道不明的緣,注定了有一條榮寵而坎坷的路等着我。
趙琮笑問:“三妹,你什麽時候來臨安的?也不來找二哥,該打!”
“昨日才到。”我選擇了說謊,含笑道,“本想着先吃一碗紅豆白玉露再去找二哥的,沒想到二哥先來找我了。”
“先饒了你。”他牽起我的手,笑逐顔開,“走,找個地方我們好好聊聊。”
偶遇二哥,的确開心。
來到“九重天”酒樓,要了三樓雅間。趙琮點了一壺日鑄雪芽和幾樣糕點,夥計就退出去了。我環顧房間,這雅間不大,卻雅致得很,三面牆都挂着字畫,潑墨山水,潑墨花卉,書案上放着文房四寶,琴案上擱着一把古琴,此外別無他物,洋溢着一股濃濃的書卷味兒,可謂別具一格。
“三妹,自去年分別,已經一年多,二哥日日都盼你來呢。”他的眼底眉梢皆是微笑,仿佛這笑是從肺腑、心間發出來的,真心真意。
“二哥是大忙人,我怎敢叨擾。”
“再怎麽忙,只要是三妹,二哥也會丢下一切陪你。”趙琮略帶責備地說道,“去年你不辭而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哪裏招待不周,把你氣跑了。”
“不是,是二哥招待得太周到,我都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想起去年住在“朝露夕苑”那段日子所發生的事,他用心良苦地哄我開心,還舍命為我擋了一刀,我莞爾一笑,美好的回憶令人難以忘懷。
“這次我們在街上相遇,我不會輕易讓你走,你也不能再不辭而別了。”他含笑威脅。
我沒有回答,淡淡地笑。
夥計端來茶水和糕點,有玉玲珑、相思木蘭,還有幾樣不知名的精致糕點。
趙琮為我斟茶,“三妹,快嚐嚐。”
我捏了一塊相思木蘭默默地吃着,腦中浮現去年和大哥争着、搶着吃的情景。
他慢慢品茶,目光落在我臉上,純淨如水,“這一年多,妹妹去哪裏游玩了?可有見過大哥?”
心下一顫,我道:“我一直在家,沒有見過大哥,你呢?”
他搖搖頭,“或許大哥忙於家事吧。”他上下打量我,凝眸道,“三妹,你清減了,氣色不太好,不過出落得比去年更美了。”
“二哥又取笑我。”我眸光一轉,“對了,二哥應該成家立室了吧,這次我一定要見見二嫂。我想,二嫂一定是一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今晚月色應該不錯,三妹,我有一個提議。”趙琮似是有意避開我的話,“在夜色下游湖,想必別有意趣,你我秉燭夜談,聽着槳聲,看着燈影,該有多美。”
“人多一點就更好了,不如叫二嫂一起游湖?”
“昨日內子偶感風寒,大夫囑咐她要多多歇息。”
他有意與我單獨游湖,我也不好說什麽了。也罷,這次游湖之後,我就離開臨安回家。想着,我端起茶杯,品着這昂貴的日鑄雪芽。
分別一年多,趙琮沒什麽變化,依舊白皙俊美、風度翩翩。
我發現,在這沉默的氛圍裏,他的目光時不時地移向我,似在偷偷地看我。我心生一計,道:“二哥,我爹爹為我安排了一門親事,再過不久,我就要嫁人了。”
他正在斟茶,聞言,茶水灑在案上,滴在他的袍上。他立即站起身,抖了一下袍子,取布巾擦擦桌子,這才坐下來,尴尬,失措,慌亂,看我的目光有點閃爍,心虛而複雜。接着,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克制着什麽似的,問道:“那三妹……何時成親?”
我淡然地看着他方才的局促與驚亂,“應該是三個月後。”
趙琮好似松了一口氣,沉聲問道:“那到時二哥一定奉上一份賀禮,對了,你的夫家是何方人氏?你見過那男子嗎?喜歡他嗎?”
“見過三次,他為人正直善良,是一個大丈夫,我欣賞他的為人。他家和我家相距只有五十裏,不遠,爹爹說我可以時常回家。”
“那恭喜三妹……”他落寞道,一雙俊眸難以言表的暗淡。
有人敲門,接着傳來一道喚聲:“公子。”
他面色微變,起身開門。外面站着一個下人,應該是他的家仆。家仆在他耳邊低聲說着什麽,說完就離去,他走回來,坐下來,默然飲茶。
我問:“二哥,假若府中有要事,就先回去看看吧。”
趙琮俊眉微緊,“母親舊疾複發,我必須先回去。三妹,二哥對不住你,不過晚上夜游之約,我會準時來,你在這裏等我,可好?”
我含笑道:“好,我在‘九重天’等你,天黑之際你必須來,不然我可不等你。”
他對我抱拳,匆忙離去。
吃光了所有糕點,喝飽了茶水,我從“九重天”酒樓出來,打算天黑的時候再回來。
夏日時長,還有一個多時辰夜幕才會降臨,就随處走走吧。
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西湖之畔。
湖畔綠柳依依,在毒辣日光的照耀下,不像春柳那般青翠欲滴;碧樹蔥郁,濃蔭遍地,岸邊停泊着一艘艘或奢華、或雅致的畫舫,湖心也有幾艘載滿客人的畫舫,在日頭下散發出璀璨耀目的金芒。
湖畔的長街游人如織,男子手持折扇,女子手握紙傘遮陽,或坐在綠蔭下賞景,或長街信步,悠然恣意。眼下快要入秋,只是午後還是很熱,走了這點路,我就汗流浃背、口幹舌燥。
在路邊茶寮喝了兩杯茶,繼續逛。忽然,我聽見女子彈唱的聲音,又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個風亭,一個女子坐在亭中,旁若無人地撫琴唱曲兒,亭外擠滿了人,欣賞那女子的琴藝與歌喉。
我立即走過去,擠進人群。
那琴并非上好的古琴,音質一般,女子的歌喉卻是極好的,清麗中蘊着柔媚,婉約中透着空靈,仿佛盛夏的一縷涼風,令人燥熱的身心頓時清涼下來;又似一匹绮豔如晚霞的錦緞上的一顆珍珠,圓潤,晶瑩,剔透,散發出溫潤的玉光,令人眼前一亮。
若是名門千金、良家女子,絕不會在湖畔的風亭撫琴歌唱,抛頭露面,這個姿容清秀的年輕女子應該是誤入風塵。不過,她的衣着打扮全無風塵之氣,一襲無紋無飾的白衣白裳,發髻上只插着一柄玉簪,墨絲飄飛,眉目恬靜。
身邊有人說,她唱的是柳三變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将好景,歸去鳳池誇。
歌喉如莺啼,完美無瑕,仿似一朵嬌豔的花,花瓣輕薄而脆弱,她的歌聲柔婉、輕靈、纖細,從而有一種脆弱之感。
一曲唱畢,衆人拊掌,掌聲如雷。
這白衣女子輕盈地站起身,離去的背影淡如煙、薄如紙,仿似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九天玄女。
欣賞的人群如癡如醉,直至那白衣女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才回神,漸漸散去。
我轉身,正想邁步,卻看見前方一丈處站着一個中年男子。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眼神很奇怪、很複雜,似乎很激動、很震驚、很欣喜,又好像不敢相信。
他為什麽這麽看着我?
這中年男子身穿一襲精繡白袍,頭上戴着一頂白玉冠,面若冠玉,長眉入鬓,長身而立,有點發福,給他的清隽之氣添了幾分雍容華貴。
他一直看着我,一動不動,仿佛已經僵化多年。
我雖有好奇心,但也不想招惹是非,就立即閃人。
走了一陣,有個身強力壯的男子趕上來,對我道:“我家主人請你到那家茶樓一聚。”
也許是方才直勾勾看我的那個中年男子,我不想多生是非,也擔心有詐,徑直走人,不過這男子攔住我的去路,硬是逼我去見他家主人。好吧,就去見見那個人,看他是何方神聖。
來到茶樓的二樓,那個中年男子已經坐在臨街的茶桌等我。
我坐下來,決定以靜制動,讓他先開口。
“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中年男子的嗓音圓潤沉朗,聽來倒不像宵小鼠輩。
“公子可否先告知貴姓?”我回敬道,輕然而笑。
他露齒一笑,端起茶杯,飲得很慢,極為優雅,比趙琮還要慢,還要優雅。我暗自觀察他,這人全身上下萦繞着一種雍容的貴氣,說不定是什麽大人物。不過,他是什麽人,與我無關。
我皮笑肉不笑,“倘若公子沒什麽事,我先行一步。”
他擱下茶杯,含笑看着我,笑得像一尊彌勒佛,淡定從容。忽然,我聞到一股極淡的香氣,好像是迷香……我立即捂嘴,卻已經來不及,眼前這張笑眯眯的臉越來越模糊……
仿佛睡了沉沉的一覺,我終於醒來,伸伸懶腰,支起身子——
糟糕!
這是什麽地方?
這張床華麗而精致,柔軟的大枕,繡着雲紋龍飾的錦衾,明黃帷,白繡帳,不是文武重臣能睡的。我心驚肉跳,舉眸四望,震驚得無以複加。這是一個寬敞的寝殿,鋪着軟錦的貴妃榻,流金瀉玉的擺設,流光溢彩的玩物,繪着亭亭夏荷的玉屏,紫紅簾幔自殿頂垂挂下來,一切器具皆為金玉所制。
這擺設,這玩物,如果沒有料錯,應該是皇宮。
能夠用明黃色、用繡龍的錦衾,除了皇帝還有誰?難道那個中年男子就是大宋皇帝?但是,他為什麽抓我進宮?還讓我睡在她的龍榻上?這,這太不可思議了。
我匆忙下床,赤足走在繪彩描金的地衣上,這才發現,外面天色已暗。對了,我與二哥約好去游湖,如今我身在宮中,還怎麽去赴約?二哥一定等急了,怎麽辦?怎麽辦?
“姑娘,您醒了。”一道清脆的聲音。
“姑娘,奴婢服侍您沐浴更衣。”另一道清柔的聲音。
我看着這兩個年紀比我大一些的宮女,“這裏是什麽地方?”
其中一個回道:“這裏是陛下的寝殿,福寧殿。”
完了!真的是大宋皇宮,在湖畔偶遇的中年男子真的是大宋皇帝。
我苦着臉問道:“陛下呢?我想見陛下,可以嗎?”
“陛下吩咐奴婢二人服侍姑娘沐浴更衣,不久陛下就會回寝殿。”
“哦。”我不明白,為什麽當皇帝的都熱衷於讓我沐浴更衣?
這兩個宮女帶我來到沐浴的地方,其實浴池就在寝殿的隔壁小殿,走幾步就到了。我問了,她們分別叫做懷瑾、懷瑜,在福寧殿當差,近身服侍宋帝。
走進沐浴的小殿,便是三重紗簾,旖旎如霧;宮磚上鋪着地衣,踩上去很柔軟;浴池以漢白玉鑿成,鑲金嵌玉,池壁繪着寓意皇家氣象的吉祥雲紋和飛龍。浴池四角是四只純金麒麟,冒着溫熱水汽的溫泉從麒麟口中流出來,彙進池中,水霧氤氲,嫋嫋升騰。
水溫相宜,不冷不熱,懷瑾、懷瑜撒了一些花瓣,我步入池中,洗去汗漬。
出浴後,她們為我擦幹身子和長發,接着為我穿上一襲衫裙。這襲衫裙很獨特,藕色短衫,蔥綠色羅裙,裙裾曳地,幅長六尺;裙面上繡着潔白的并蒂蓮,仿佛一汪碧水上長着幾支亭亭玉立的白蓮,清新別致,風姿綽約;羅裙外罩一層白绡,如霧如雪,更添幾分輕盈飄逸的靈氣。
穿衣後,兩個宮女扶着我回寝殿,讓我站在銅鏡前。
那是我嗎?
墨發披散,容顔如雪,泛着微微的粉色;這襲衫裙修飾出鏡中人纖細的腰肢、高挑的身段與別樣的氣韻,水靈中透出三分妩媚,柔婉中流露出三分豔色,仿若一朵皎潔的白蓮。
“姑娘真美。”懷瑾贊道,站在我身後羨慕地笑。
“姑娘,這是陛下特意吩咐奴婢為您戴上的。”懷瑜從案上取來一只碧瑩瑩的玉镯戴在我手上。
“陛下什麽時候來?”我想問的是,有什麽吃的,我餓死了。
“奴婢以為,陛下很快就回寝殿吧。”懷瑜斟茶,“姑娘喝杯茶吧。”
我一飲而盡,正要自行斟茶,懷瑜搶先拿了茶壺,替我斟茶。我看她們一眼,接着默默地品茶,這才發現,這茶清爽回甘,好像是日鑄雪芽,不過比“九重天”酒樓的日鑄雪芽口感好多了。
那個宋帝究竟想玩什麽花樣?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再不回來,我可要餓死了。
這時,有人踏入寝殿,懷瑾、懷瑜最先聽聞腳步聲,立即下跪:“奴婢參見陛下。”
我連忙擱下茶杯,站起身,微微福身,低着頭。
“退下。”的确是那個中年男子的沉朗聲音,他走到我跟前,“免禮。”
“陛下為什麽帶民女進宮?”我開門見山地問,直視他。
宋帝打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從下至上,最終停留在我臉上,眉宇間綴滿了溫潤的笑,“果然合身,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我不明所以,蹙着眉,他凝視我,微笑慢慢消失,就這麽靜靜地看我,眸如暗夜,泛起了晶亮的水光。寝殿沉寂,殿外也沒有半點人聲,仿佛四周是空蕩蕩的荒野。
宋帝為什麽這麽看我?
這個大宋皇帝俊朗如松、白皙若玉,身着一襲縧紅帝王常服,豐姿軒舉,四分湛然從容,六分帝皇威儀。由此看來,年輕時候的他應該是不少名門閨秀的春閨夢裏人。
然而,他為什麽不惜以下三濫的手段帶我進宮?還讓我睡在他的龍榻上?甚至讓我穿上這襲爛漫柔美的衫裙?為什麽?他究竟有什麽企圖?
漸漸的,他的眸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暗,仿佛是無底深淵,回蕩着吞卷人的飓風;仿佛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飓風卷走,堕入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