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相思木蘭,我心正與君相似
第六章 相思木蘭,我心正與君相似
終究,沒有逃出金國皇宮。
終究,見到了大哥。
終究,知道了大哥的真實身份。
大哥,為什麽這麽對我?為什麽不救我?大哥,雖然你我相識、在一起只有短短幾日,但你的一舉一動我以為,我們不僅僅是萍水相逢,甚至讓我以為,你很在乎這段情誼。然而,你遵命於完顔亮,太令我失望。
大哥,就算你只當我是結義妹妹,但你竟然忍心讓我身陷水深火熱之中,你可知道,你已經傷了我的心?大哥,那份情誼是假的嗎?
那是今年上元節前夕,也就是大宋紹興十九年,正月十四,我來到大宋都城臨安,因為聽說臨安的夜市花燈比往年盛大、熱鬧,所以我偷偷溜出來,來見識一下。
找了一家客棧住下,接着到繁華熱鬧的街衢逛逛。走進一家酒樓,準備犒勞五髒廟,無意中聽見有人說,臨安城最大的酒樓“太白樓”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詩文大會,只要在琴、棋、書、畫、詩、賦六局中贏四局,就能獲贈太白樓珍藏的文獻孤本和白銀一千兩。
我來了興致,就前往太白樓湊熱鬧。
今日,太白樓不做生意,卻擠得水洩不通,男女老少都有。
來得很巧,詩文大會第一局的比試剛剛開始。
第一局,書,賀公子獲勝。
第二局,詩,還是臨安城中家世顯赫、才名顯達的賀公子奪冠。
第三局,琴,參與比試的人共有六人,挨個撫琴奏曲。前面三個參與者還沒彈完,就被四個評判者喊停。
賀公子彈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技法娴熟,曲子優美,猶如水聲淙淙,令人回味無窮。
第五個參與者彈奏的是一把古琴,一曲《酒狂》,孤郁憤懑,含蓄深刻,冠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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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個參與者彈奏的是琵琶,一曲《十面埋伏》,氣勢恢宏,金戈鐵馬,肅殺聲聲。
後者二人必定精通音律,心胸寬廣,應該不是池中之物,否則奏不出如此曲子、如此意韻。
四個評判者最後裁定,奏《酒狂》者趙公子,奏《十面埋伏》者無顔公子,一同勝出。
第四局,棋,參與者九人。
絕妙的棋局設在二樓,同時比試,設九案棋局,以免浪費時間。
我也參與了這局的比試,純粹是湊熱鬧。這棋局乃一殘局,精妙得很,半柱香內想不出來破解的法子,就算輸了。
在最後一刻,我終於想出破局的法子,贏了。而趙公子與無顔公子也和我一樣,勝出。
第五局,賦,參與者六人。
我沒有參與,因為,我胸無點墨。對我來說,詩、賦是太高深,我只會看、賞,卻不會作。
喝彩聲、掌聲連成一片,趙公子與無顔公子又同時勝出,說明他們的才藝難分伯仲。
這二人的呼聲越來越高,所有人對他們的期望很大,甚至分成兩派,吵鬧不休。
第六局,畫,參與者八人。
我很好奇,不知道趙公子和無顔公子會畫什麽?
八人同時作畫,這二人淡定沉着,仿若周身的圍觀者都消失了,仿佛四周沒有嘈雜聲,安靜得空無一人。我看看趙公子,又看看無顔公子,忽然間覺得奇怪,這二人的氣度迥然不同,為什麽都這般厲害,為什麽都精於琴棋書畫詩賦。
趙公子從容地揮毫,身着一襲文士錦袍,潔白的廣袖無紋無繡,垂落如雲,給人的感覺很美好,如藍空行雲飄逸,似夜湖皎月溫雅,若碧池青蓮高潔,姿容出衆,氣宇不凡。他眸似黑夜,鼻若懸膽,五官柔和而雅致,是一個俊朗、倜傥的年輕公子,以深藍色方巾束着烏發,身姿颀長,渾身上下流淌着一種璀璨的光華。
我想,他必定是官宦子弟,或者出身清貴高門。
而無顔公子,亦從容不迫地點染作畫。一襲墨色長袍令他的身形更為魁梧高大,他給人的感覺與趙公子截然不同,如潇潇雨夜的湖畔吹簫的孤寞男子,似漫漫飛雪的原野獨行的滄桑旅人,若蒙蒙清晨的山野策馬的孤膽劍客,氣度超脫,四分剛硬,六分冷厲,不類宋人的文弱,豪邁軒舉。他的五官縱深明顯,棱角分明,膚色黝黑,比趙公子多了六分硬朗之氣,雖有幾分俊色,卻也有幾分粗犷,很像北人的容貌。
默默在心中比較了一番,若說趙公子是一枚賞心悅目的美玉,那麽無顔公子就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寶劍。
倘若這二人能結實成知己好友,倒是一樁妙事。
最後一局比試以“竹”為題,不出所料,趙公子與無顔公子的畫作技法谙熟、品格最高,再次同時勝出。最後,太白樓一致裁定,這二人同為今年詩文大會的勝者,皆獲贈文獻孤本和一千兩白銀。
出乎意料的是,這二人又同時将一千兩銀子交給太白樓,要他們資助城中的孤苦老幼。
走出太白樓,我攔住這兩個才華出衆的男子,抱拳道:“小弟最敬佩才華橫溢、心胸廣闊之人,不知小弟是否有幸結識二位公子?”
“方才你破解那殘局,也是能人之輩。”趙公子淡然一笑。
“時辰不早,倘若二位不嫌棄,在下與二位把酒言歡。”無顔公子豪爽地笑。
於是,我們決定找一家酒樓用膳飲酒,卻沒想到,還沒找到酒樓,那賀公子倒找上來了。
他不甘心風頭被趙公子和無顔公子搶走,帶了八九個家仆在街上攔截我們。
不出意料,無顔公子身懷武藝,身手高強;出乎意料的是,看起來文弱的趙公子,也有兩下子。於是,我們三人一起對付賀公子的家仆,打得不亦樂乎,大呼過瘾。
這些家仆多是無能之徒,沒兩下就被我們打趴下了,賀公子也灰溜溜地跑了。
在臨安城最富盛名的“九重天”酒樓要了一間清雅的包廂,點了八樣江南名菜、三壺美酒,如此,我們三人開始這一生的情誼。
趙公子自稱姓趙名琮,無顔公子還是無顔,我自報家門,叫阿眸。
“這是臨安名菜,二位嚐嚐。”趙琮笑如清風,“這是這家酒樓最有名的點心,叫做‘玉玲珑’。”
“這‘玉玲珑’的确如玉如雪,精致玲珑。”我夾了一個放入口中,慢慢品嚐,“入口即化,甜而不膩,清芬入脾,妙啊妙。無顔兄,你快嚐嚐。”
“的确好吃。”無顔吃了一個,還沒吃完又夾了一個入口,落入腹中。
“無顔兄,哪有你這般吃的?狼吞虎咽,都不知什麽滋味。”我好笑地責怪。
“好吃嘛,當然要快快吃,不然都被你吃光了,我吃什麽?”無顔坦然道。
“無顔兄快人快語,乃性情中人。”趙琮含笑道,“其實,慢品是一種吃法,狼吞虎咽也是一種吃法,各人喜好罷了。”
“咦,這是什麽菜?精巧水嫩,形似木蘭,還有淡淡的木蘭清香。”我盯着這道菜,口水都流出來了。
“這麽美的菜肴都舍不得吃了。”話音方落,無顔眼疾手快地下手,吃進腹中。
“我說無顔公子,敢情你三日三夜沒進食了?”我無奈地笑,對趙琮眨眨眼。
“這道菜叫‘相思木蘭’,也是這家酒樓的名菜。”趙琮介紹道。
他剛說完,這道臨安名菜就被無顔和我瓜分完了,他唯有吩咐夥計再上一份。
三人一邊吃喝一邊談笑,就像多年未見的好友,沒有芥蒂,更沒有陌生之感,天南地北地閑聊胡侃。
從言談舉止中可以瞧出來,趙琮飽腹經綸、學識淵博,頗有書生氣,言辭不緊不慢,清雅如菊,溫潤如玉;他不會咄咄逼人,雖然他的身上萦繞着一種璀璨的光華,卻不會令身旁的人黯然失色。而無顔,見多識廣,才華橫溢,即使是安靜之時也有一股英銳之氣迫出,言辭中偶有精妙之語迸出,令人驚異;他的笑容燦爛豪爽,予人真誠,是一個很好相處的大丈夫。
“對了,無顔兄府上何處?”趙琮酒氣上臉,俊白的臉膛染了薄薄的粉色,更為俊雅迷人,接着他看向我,“你呢?”
“我沒有府,只有島,我是島主。”我笑嘻嘻道,有點頭暈,才喝了一壺酒,怎麽就頭暈了?
“島主?”趙琮開心地大笑,看來已有三四分醉意,“你若是島主,我就是城主。”
“好,我是島主,你是城主。”我端起玉杯,與他碰杯,“為島主、城主,幹了。”
無顔拿走酒壺,勸道:“你們都醉了,少喝點兒。”
趙琮去搶酒壺,大着舌頭道:“今夜不醉不歸。”
我忽然想起一事,趴在無顔肩頭,問道:“對了,無顔兄是何方人氏?”
無顔扶我坐好,全無半分醉态,“我……家在建康。”
我給他斟酒,臉腮燙得厲害,眉眼也很熱,“看來你是千杯不醉……今夜,我一定要灌醉你……”
無顔忽然道:“我第一次來臨安,想不到會遇見二位,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如我們結拜吧。”
“好!太好了!我們三人結拜成異性兄弟!”趙琮興奮地站起身,身形不穩,步履虛浮。
“好,我最小,我是三弟。”我高興得手舞足蹈。
我們三人跪在窗前,各端着一杯酒,誠心向皇天後土宣誓:不求富貴同享,但求遭難同當。
無顔年二十七,是大哥;趙琮年二十三,是二哥;我十七,是三弟。
然後,我們繼續飲酒,酒壺空了,我也醉得不省人事。
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
我躺在小榻上,蓋着棉被;趙琮趴在桌上,披着外袍;無顔不在房中。
奇怪了,我明明和二哥一樣趴在桌上,是誰把我抱到小榻上?
來到酒樓的小苑,我深深地吸氣,借此驅散宿醉的不适感。寒氣逼人,我連忙攏了攏外袍。
忽然,我聽見打拳的聲音,於是走了幾步,饒過一座小假山,看見一個身穿白色中單的男子在練武。
無顔。
他的外袍蓋在趙琮的身上,而我睡在小榻上,沒有受凍,昨晚應該是他照顧我與二哥。
在大宋,還未見過如他這般身量的男子,不過,爹與哥哥的身量倒是與相差無兩。他的武藝也和爹一般好,招數沉穩,力道強勁,剛柔并濟,武藝的确好。假如,他與爹、哥哥較量一番,不知誰勝誰負。
不久,趙琮也來到小苑,無顔就不再練武了。
趙琮一夜未歸,匆匆離去,約好今晚去看花燈。之後無顔與我道別,各自回客棧梳洗更衣。
午後,實在悶得慌,就上街逛逛,沒想到碰到了無顔。
來來往往的人潮中,他站在那裏,長身高軒,氣宇非凡,鶴立雞群,一眼就認出來。
稀薄的日光下,他意态閑散地站着,一襲墨錦袍,一頂白玉冠,比昨日多了三分俊朗。
他緩步朝我走來,黝黑的臉綻開微笑,那樣豪氣幹雲的笑,仿佛比日光更為純淨。
今日是上元節,街上有很多新鮮的玩意兒。每每看見有趣的,就停下來瞧瞧,把玩片刻。
無顔好像也從未見過這些琳琅滿目的玩意兒,與我一樣這裏摸摸、那裏摸摸,玩得不亦樂乎。
“想不到江南有這麽多好玩的,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将關公面具戴在臉上,眼梢含笑,“如何?”
“換趙子龍的吧,趙子龍适合你。”我拿了一個嫦娥的面具戴上,“我呢?如何?”
“嫦娥奔月,廣寒森森。”他撲哧一笑,“我只見過女扮男裝的,可沒見過男扮女裝的。”
“我要扮,也要扮成狐貍精,一輩子纏着你。”我氣哼哼道,往前走。
無顔追上來,手中拿着趙子龍和嫦娥的面具。他把嫦娥的面具給我,我不要,他也沒說什麽,默默走在我身旁。
忽然,不知怎麽回事,有一支鐵臂摟住我的腰,霸道地抱着我閃在一邊。
是無顔。
一個男子從我身前疾步奔過,倘若無顔沒有抱着我閃避,那魯莽的男子就撞到我了。
緊接着,我聽見了“抓小偷”的喊叫,兩個男子追上去。
無顔仍然抱着我,我驚醒似地一震,尴尬地推開他,面頰如被火光燙了一下,火辣辣的。
我低着頭,看不見他是何表情,他是否發現我的異樣?
“那是什麽?去瞧瞧。”目光轉到附近的小攤子,為了避免這煩人的尴尬時刻,我立即奔過去。
“這是糖畫。”做糖畫的大嬸笑道,“公子買一個嚐嚐吧,很好吃。”
“來兩個。”無顔站在我身側,一種獨特的陽剛氣息漫卷而來,令我的心怦怦地跳。
買了糖畫,我們一邊吃一邊走,他贊道:“還蠻好吃的。”
我“嗯”了一聲,沒話找話,“大哥,這個時候,不知二哥在做什麽呢?”
他一本正經道:“二弟一夜未歸,想必家人在盤問他究竟去了哪裏。”
我斜睨着他,他這話耐人尋味。
他止步,拉住我,“看你吃的,掉在衣襟上了。”
我窘迫地低頭一看,果然,一大塊糖畫掉在衣襟上,我正要拿掉,卻見他伸手為我拭去,舉止利落,又很自然。這個瞬間,我的臉又熱起來,想必臉紅了吧。
“時辰還早,還去哪裏逛?”無顔若無其事地笑問。
“臨安城這麽大,夠我們逛的,不如走累了再找一家酒樓歇腳。”
“也好。”
我們往前走着,氣氛卻不一樣了,不像剛開始那樣開懷地笑、沒心沒肺地鬧。
不知怎麽的,竟然走到一條僻靜的街,我提議往回走,他卻一動不動。
“怎麽了?”我看見,他臉繃如弦,目光森冷,眼中浮動着若有若無的殺氣。
“稍後自己當心!”無顔将我護在身後。
我也感覺到這條街的不同尋常了,每個地方好像都有一雙陰沉的眼睛盯着我們,陰寒的殺氣從四周襲來。片刻後,六個蒙面的青衣人從天而降,圍住我們,每雙眼睛都寒如冰。
我沒有得罪過誰,這些青衣人不是沖我而來的吧。
未說半個字,這六人就一齊攻上來,大刀谑谑生風。
無顔赤手空拳地迎擊,穿梭在剛猛的刀風中,靈敏若猴,輕盈如燕,身形變化如幻,與今早他練武時的招數截然不同。
青衣人砍不到他的一片衣角,碰不到他的一根毛發,不一會兒,他就奪了一把刀,威力大增。
這六人身手高強,僅在無顔之下,無顔以一敵六,能打贏嗎?
我緊張地觀戰,揪着心,手心滲汗。
無顔的武藝比我想象的還要高深,招式出神入化,時而勁猛,時而靈柔,矯若驚龍,變化莫測,不知道他下一招是什麽。
青衣人的刀陣,他如履平地。
青衣人的刀鋒出其不意地襲來,他及時閃開,趁機使出一招,攻其不備。
青衣人毫無破綻的聯手圍攻,他被壓在刀下,本以為再無可能翻身而起,想不到他竟然破陣而出,震開所有青衣人。
我心驚膽顫,心随着險象環生的戰況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為他捏一把冷汗。
已過幾百招,青衣人仍無法傷他分毫,似有不耐,他們對視一眼,分成兩撥夾攻,換了陣形。
無顔的眼神冰寒如雪,殺氣湧蕩不絕,唇角偶爾露出一抹鄙夷、自信的冷笑。
刀光縱橫,寒芒彌漫。
突然,那個被奪了刀的青衣人攻向我,我唯有使出爹教的防身招數對付他。
這青衣人似乎意不在傷我,而只是抓我,可能是想以我要挾無顔,讓無顔乖乖就範。
青衣人招招狠辣,我只能巧妙地閃、避、逃,打不過,逃為上計嘛。
眼見如此,這青衣人突然變招,招招致命,我疲於應付,狼狽不堪,不出二十招就被他逮住。
陡然間,凜冽的刀鋒冷不丁地襲來,砍了這個抓着我的青衣人的胳膊。
青衣人慘烈地叫着,無顔拽開我,避開其他青衣人的刺殺。
放開我,青衣人就會攻擊我;不放開我,我就成為無顔的負累。刀鋒嗜血,銀白的刀光閃閃爍爍,我順着無顔的力道與保護,從刀尖閃過,從刀下橫過,從刀上飛過……所幸我有三腳貓功夫,否則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當場昏厥。
敵人的刀沒有傷到我,可見無顔一直在保護我。
時而被他攬在胸前,時而被他護在身後,時而被他抱着飛躍,時而被他擡起右腿踢人,時而被他夾着腰肢繞一圈……他的雙臂好像蘊藏着無窮無盡的力氣,他的胸膛好像堅硬得利刃無法穿透,他的身軀仿佛就是巍峨的高山、永遠不會倒塌……
我心驚肉跳,縱使再不怕、再膽大,也被他移來移去、抛來抛去弄得五髒六腑移位,心跳劇烈,幾次險些蹦出來。
就在這樣的戰況中,我好像變成他的一把刀,兩個青衣人中刀,倒地身亡。
不久,無顔松開我,我閃在一旁,時刻警惕蒙面的青衣人突然襲來。
四個青衣人的眼色更為冷酷,圍攻而上。
無顔的眼眸染了一絲血色,戾氣覆面,劍眉飛拔,仿佛大鵬的羽翅搏擊長空,與尋常時的模樣判若兩人。
突然,我看見一支利箭追星逐月地襲向無顔,驚急地大喊:“大哥,小心!”
得到我的警示,無顔輕而易舉地避過那支利箭,繼續與青衣人激戰。
緊接着,兩支利箭一齊射來,他翻身一躍,利箭落地。
不出所料,兩支利箭朝我射來,裹挾着一股凜冽的風,我及時避開。
然而,暗中射箭的人射術太好,速度太快,我躲不開緊接射來的兩支利箭,心慌意亂地喊:“大哥,救我!”
無顔疾步奔來,舉刀砍落利箭,身後催命而至的利箭近在眼前,我着急道:“小心!”
來不及了。
他來不及閃開,只能将我拽到一邊,自己卻左肩中箭。
“大哥,你中箭了,怎麽辦?”我擔憂、難過,扶着他。
“無礙。”他撿起地上的箭,猛力擲出,正中一個青衣人的胸口,那人立即倒地。
剩下三個蒙面青衣人互相看一眼,不再戀戰,轉身奔走。
無顔再次撿箭,一一擲出,力道剛猛無比。
百發百中。
我驚呆了,他以臂射箭,射術竟然這般好。
“快走!”他低聲道,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
我扶着他快步逃奔,拐了兩條街,無顔拉着我進入一戶民院的後門。
他雙唇發白,汗珠從額上流下來,我想他一定很痛。
他疼得眼睫微顫,氣喘道:“快……拔箭……”
不能猶豫,我緊握箭柄,猛地用力,拔出利箭。
無顔接過利箭,站在門後,朝外面看去。我忽然明白,那個射箭的人應該會追來。
果不其然,那個射箭的青衣人追到這裏,站在外面東張西望,猶豫着要不要繼續追下去。
無顔把握時機,悄然發力,擲出利箭。
那青衣人沒有防備,利箭正中他的腦袋,立時氣絕身亡。
揪得緊緊的心終於松下來,我長長呼氣,卻發現,無顔倒在地上。
我扶着他,他傷得很重,氣息微弱,雙眼無神,唇色略烏,似是中毒之象。我驚了,急忙察看他的箭傷,接着為他把脈。
這脈象太詭異,時而滑如走珠,時而脈息全無,時而緩慢如牛,時而跳動如雷。
依脈象看來,無顔中毒了。那利箭喂了劇毒,此種劇毒是聞之色變的“浪淘沙”,毒液入了髒腑便無藥可解。
“我中毒了?”無顔聲音微弱,眉宇微皺。
“這種劇毒是‘浪淘沙’。”我心中難過,是什麽人要置他於死地?
“無藥可解?”
“我會盡力救你。”
“好,我信你。”他輕輕地笑,眼眸仿若水月流光。
眼下沒有解藥,若要救他一命,唯有一法。
我解開他的衣襟,為他吸毒。他又驚又急,掙紮着,“不……不可……你不能為我吸毒……”
我摁住他,不讓他動,“再耽誤片刻,毒液就流入髒腑,不吸毒,你必死無疑。”
無顔身上無力,只能微微抗争,“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為我吸毒……三妹……不可……三妹……”
原來,他早已瞧出,我是女兒身。
又吸了幾口,傷口流出的不再是黑血,我頭昏眼花,軟倒在他懷裏,無力道:“快……送我回客棧……我的包袱裏有解毒聖品……”
無顔立即抱起我,向客棧飛奔。
中箭後,無顔又是擲箭又是奔跑,毒液順着血脈流向髒腑,血脈疾行,他中毒就越深。
我為他吸毒,雖然自己也中毒,但只要不疾奔,毒液入髒就不會那麽快。
所幸趕得及,服下解毒聖品,歇半個多時辰,就無礙了。
解毒聖品叫做“鳳仙引”,是師父臨終前送我的,雖然師父生前從來不許我叫他師父。“鳳仙引”可解百毒,“浪淘沙”再厲害,只要不入髒腑,“鳳仙引”就能解。
無顔劍眉微蹙,深黑的眼眸布滿了憂色,“氣色不太好,是不是哪裏不适?我叫大夫給你瞧瞧。”
“我沒事了,大哥不必擔心。”我靠躺着,拉着他的衣袖。
“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
“若有不适,一定要告訴大哥。”他坐在床沿,滿目神奇地看我,“對了,你懂醫術?”
“只是略知一二,世間諸般毒藥,我知道的比較多。”我不好意思地笑。
“啊?毒藥?”無顔驚愕,好像發覺不該有這樣的反應,就掩了錯愕之色,“不過,若非你懂得解毒,我今日就命喪臨安了。”
我猶豫了半晌,終於問出擱在心中多時的疑問:“大哥……何時知道我是……女兒身……”
無顔微微一笑,眸光溫和,“昨晚飲酒,你喝多了,聲音變了,女兒家嬌柔之态也顯露了,我就看出來了。”
從未飲醉過,常常自诩酒量好,卻沒想到昨晚太開心了,喝的比平日都多,就醉了。
他瞧出我是女兒身,那二哥看出來了嗎?
無顔看穿了我的心思,安慰道:“你放心,二弟應該還不知道你是女兒身。不如……你我獨處之時,大哥就叫你‘三妹’,可好?”
我輕輕颔首,低垂着眸,臉腮微熱。
不知他為什麽有這個提議,他在想什麽?我悄然擡眸,他正看着我,眉宇含笑,眸光熠熠,我心虛地低頭,不敢再看他,心瀾微漾。
忽然想起,那些殺他的蒙面青衣人是什麽人派來的?為什麽殺他?我問了這個疑惑,他眉頭微皺,“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人要殺我,別想這事了,天色不早,我們與二弟約好的時辰快到了,還去看花燈嗎?”
“去,當然去!”臨安的花燈不可錯過,就算只剩半條命,我也要去看。
“你剛剛解毒,身子還虛,吃得消嗎?”無顔憂心忡忡地問。
“沒事,解毒了就沒事。”我下床,蹦了兩下,向他證明我已經痊愈了。
“你呀!”他無奈地笑,輕摸我的頭。
收拾齊整後,我們出了客棧,前往約定的地點。
然而,等了好半晌,二哥趙琮沒有現身。
我等得不耐煩,走來走去,心中一遍遍地罵他,死二哥,竟然不守信,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無顔翹首以望,望眼欲穿,道:“這麽等也不是法子,不如我們先去玩,二弟等不到我們,應該會去找我們。”
這提議正中我下懷,於是我不客氣地去看花燈,不再等那個不守信的二哥。
城中最熱鬧的街衢,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想走快也沒法子。
站在街衢的這頭,一眼望過去,整條街燈火旖旎,流散出一片靡豔紫彤;夜明如晝,長街仿佛一條璀璨明耀的長龍,橫卧在臨安城的腹地。
各式各樣的花燈挂在街的兩側,勝百花,或精巧,或有趣,或活潑,或雄偉,或憨實,令人流連忘返,眼花缭亂。行人可以随意觀賞,有的花燈附有字謎、詩謎,猜中者即可獲贈該花燈,若是猜不中,再多的銀子也買不到。
對無顔來說,這些字謎、詩謎再簡單不過,他輕輕松松地就得到五六盞花燈,我兩只手拿不過來,只能随手送給街上的孩童。
“大哥,你還是別猜謎了,有損你一世英名,也把我累得半死。”我提着四盞花燈,亦步亦趨地跟着他。
“這是大哥展現才華的機會,怎麽會有損一世英名?”
“像你這種大人物,倘若入仕……不是封侯拜相,就是朝中重臣……你在上元節猜燈謎,不是大材小用嘛……”我不得不再次把花燈送給迎面走來的兩個小姑娘。
“大哥要讓你記住紹興十九年臨安上元節花燈。”他雲淡風輕地說道,“記住一輩子。”
我覺得他這話有蹊跷,卻無暇深思,“我當然會記住,因為這夜我變成你的書童,給你提花燈,累得只剩半條命。”
無顔站在一盞花燈前,我累得趴在他的肩頭,“大哥,求求你,饒了我吧,我走不動了。”
他盯着那盞挂着的花燈,目光微轉,看了一眼詩謎,問道:“這是木蘭花燈?”
這花燈小巧精致,制成木蘭花之形,清新雅致,看一眼就會喜歡上它的獨特氣韻。
“這盞木蘭花燈真漂亮。”看了那麽多富麗、複雜的花燈,只有這盞宛若碧水芳汀的木蘭花燈吸引了我。
“公子若猜中這詩謎,這盞木蘭花燈就贈給二位。”那做花燈的姑娘笑道。
“這詩謎的謎底就是,《靜女》,出自《詩三百》。”無顔淡然自若地笑道。
“公子好生厲害。”姑娘取下花燈,笑眯眯地遞給我。
我接過散出旖旎光影的木蘭花燈,兩眼放光地欣賞着,冷不防的,無顔湊近我,在我耳畔沉沉道:“這是大哥送給三妹的見面禮。”
他微熱的鼻息灑在我頸間,我心亂如鹿,垂着頭,目光落在花燈上,不敢擡,“謝大哥。”
燈如晝,人如潮,嘈雜聲響成一片,我們并肩走着,陷入了沉默。
我不敢想,他為什麽送我木蘭花燈,為什麽還在我耳邊說別有意味的話?
此時此刻,他在想什麽?
“三妹,想嚐嚐紅豆白玉露嗎?”忽然,無顔輕快地問。
“啊?紅豆白玉露?”被他的問話驚了一下,我回過神,“好啊。”
他牽起我的手,快步走向前方不遠處的小攤,我愣愣的,任由他拉着,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掀袍坐下來,他向夥計道:“兩碗紅豆白玉露。”
我将木蘭花燈擱在桌上,揮散那些不該有的思緒,莞爾一笑,“這麽雅的名,紅豆白玉露應該很好吃。”
無顔緩緩地笑,“我想也是。”
“公子有見識,我們家做的紅豆白玉露,清新爽口,風味獨特,整個臨安城,僅此一家。”那夥計笑道,将兩碗紅豆白玉露放在桌上。
“是嗎?那得趕緊嚐嚐。”無顔立即吃起來。
我嚐了嚐,口味果真不錯。這紅豆白玉露,以小米、紅豆、薏米仁和百合入膳,以獨特配方做成,紅白相間,色澤鮮麗,清甜爽口,芬芳四溢,是絕妙的甜品。
無顔笑贊道:“妙!妙!妙!再來一碗!”
夥計笑嗬嗬地再送來一碗,一碗賞心悅目的紅豆白玉露很快就落入無顔的腹中。
我搖頭失笑,“大哥,任何珍馐美味被你吃入腹中,都是暴殄天物。”
無顔奇異道:“此話怎講?”
“你不是品嚐美食,是茹毛飲血。”我往一側閃着,以防他惱羞成怒打我。
“你怎麽能這麽說大哥?”他面色一沉,對我勾勾手指。
“做什麽?”我往旁側蹭蹭,離他遠點兒。
他傾身而來,伸臂攬住我的肩,使力扳近我的身。
我心中打鼓,他想做什麽?
無顔深靜地凝視我,我被他看得發毛。須臾,他沉沉的目光往下移,落在我的身上。
頃刻間,他的目光像是一把火,引燃了我的臉腮,燙得厲害,我羞窘得立即低頭。
卻沒料到,根本不是那麽回事。他伸手拭去我衣襟上的一粒紅豆,舉止溫柔。
這個瞬間,我發現,他的眼睫很長,有點卷翹,他的眼眸很黑,黑如子夜。
這個熱鬧喧嚣、光影如夢的花燈之夜,靜止了一般,唯有我與他二人,唯有他的眼、他的臉。我覺得就像做夢,虛幻得不真實,他靜而暖的目光令我臉紅心跳。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了我,也驚醒了無顔。
“馬驚了——馬驚了——”驚惶的喊聲從不遠處傳來。
眨眼間,街上賞花燈的人一片驚亂,紛紛閃避到一邊,翹首以望,以免被驚馬誤撞。
那馬蹄聲越來越響,踏得地面“得得”地響,驚天動地一般,很快就到了這裏。
無顔與我站在人群中看着,那通體雪白的駿馬疾速奔來,看來神駿非凡,應該是一匹好馬。
“這白馬日行千裏,不過性子烈。”無顔道。
“有英雄去馴馬了。”我看見人群中走出來一個中年男子,輕而易舉地躍上馬背。
贊嘆的呼聲如潮湧起,有人看得津津有味,有人吓得瑟瑟發抖。
然而,那中年男子無法控制住癫狂的烈馬,白馬上蹿下跳,橫沖直撞,好像勢要将馬上之人摔下來。
那人費了好大勁,仍然無法馴住白馬,白馬凄厲地嘶叫,沖向街邊的人群。
那些人吓得四下奔逃,你推我攘,有人摔倒在地,有人被踩到了,伴有小孩的哭鬧聲和大人的尖叫聲,驚亂之象很可怕。
中年男子拚了命,才沒有讓白馬傷及無辜,自己卻被白馬颠得滾下來。
白馬更瘋癫了,亂闖亂撞,四蹄亂踩,眼看着就要沖向一個跌在地上爬不起來的老婆婆,卻無人出手相救。
忽然,身邊的無顔飛奔出去,如箭離弦,奔向那老婆婆。
無顔竟然跑得這般神速,太厲害了。可是,我手足冰涼,因為,這太危險了。
就在白馬沖過去之前,無顔和方才那中年男子一起拖着老婆婆逃開。
兇險萬分,驚心動魄,那幾乎跳出口的心緩緩回落。
但是,不出片刻,那瘋狂的烈馬掉頭朝我這邊奔來,我吓呆了,想着應該立即閃避,可是不知怎麽回事,竟然移不開步伐。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無顔加速奔過來,飛躍而上,騎坐在馬上,按辔執缰,臉膛冷峻,從容不迫。烈馬躁動不安地原地轉圈,厲鳴聲聲,可是,不知無顔如何做到的,烈馬在他的控制下,慢慢安靜了。
這馴馬術,果真了得。
人群湧起一陣熱烈的掌聲與叫好聲,他跨坐馬背,身姿直挺,如山巍峨,昏紅的光影映在他的臉上,仿佛變成耀眼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