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長路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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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探出來的是一只毛絨絨的腦袋。
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一門之隔,二花竄出來後,屋內的人出現在眼前。
他好像才洗完澡,身上穿着淺灰色的長款棉質睡衣,腰帶松垮垮的随意打了個扣系在腰上,頭發濕漉漉的滴答着水珠,一手扶住半開的門一手擦着頭發。清冷的眸子微合透着一絲将退未退的水汽,顯得愈發清亮狹長,此時看見她時眼底多了一瞬掩飾不及的詫異。
四目交錯間,兩人俱都愣了愣。
光遙甚至忘了問他怎麽就開了門……
詫異過後,屋內的人最先有所動作,垂眼上下掃過她全身,以及拎在手裏的藍色格紋雨傘,還有腳邊早已經聚集成一灘的積水。
臉上淡然的神情微不可察的變了變,側身讓開門口。
光遙走進來一步又退出去把雨傘靠在牆邊,才重新進來,在他的目光之下有些局促的拎起手裏的東西,抿了抿唇想開口說話忽然被打斷。
最先的驚疑隐去。
簡席言清冷的眉眼掃過她手裏的東西,也不管是什麽,淡聲道:“先在這兒等一會兒。”
說完,看了她一眼,轉身上了樓。
自始至終,大花跟二花都在她腳邊竄來竄去,興奮地好像見到老熟人一樣啃咬她的鞋帶,還同時對她手裏的東西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客廳裏開着電視機,裏面的動畫片還在繼續,沙發前的地毯被扯得翹起來一角,這兩只顯然是看電視看到一半聽見聲響跑過來湊熱鬧的。
趕緊拎高了點手裏的東西,不敢往下放讓兩只咬到,奈何兩只窮追不舍,尤其是二花拼命撲騰着往上跳。她沒辦法只能跳着腳避開追逐,跑到餐廳繞着餐桌轉圈兒跑。
跑着跑着,二花大概覺得好玩,注意力已經不在她手裏的東西上了,興致高昂的追着她轉圈兒,這可苦了被追的光遙,本就體力就不怎麽樣,跑了沒幾圈就開始呼哧呼哧喘氣。
“好了好了別追了,這個真不能給你吃……”光遙終于跑不動了,投降似的拉過一把椅子擋在身前隔開追來的二花,委屈的跟它打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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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向來作威作福慣了的某只怎麽會聽她的低聲下氣,當下前蹄搭上椅背蓄勢待發……
“二花回去!”
直到樓梯上有人走下來,簡席言沉着聲簡短命令了句,二花立刻乖的跟小花貓似的,望了眼對面,黑眼珠在她手裏的袋子上流連一番,盡管意猶未盡不情願但還是收起蹄子跑去客廳跟大花一起繼續看動畫片去了。
光遙抓着餐椅凸起來的靠背,沒多想就對着走過來的人投去感激的視線,卻在目光觸及之間恍惚了下,回過神來,人已經走到近前。
兩人相隔一步遠,她低着頭,目光恰好落在他腳尖上,才發現下樓後他在長款睡衣下又加了一條深灰色的純棉長褲,只是顏色相近,沒怎麽注意。目光一點一點往上移動,游移到腰間,睡衣邊緣比起之前收的緊了些,原本松松垮垮差點松開的腰帶貼着腰圍系得更加緊實。
她盯着腰間結實的活扣繩結,愣了一秒鐘,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上樓五分鐘幹什麽去了……
頓時被自己腦子裏冒出來的想法鬧得臉一紅,剛剛擡起些許的腦袋窘迫的重新低下去。
“我回來的時候小區門口快餐店老板娘說看見你出去遛狗……所以,我就來看看你……”
看他?
他有什麽好看的?
簡席言站原地等了半天,終于等來她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也不想再和她耗下去,直接往前一步從她垂着的手裏接過一直拎着的東西。
也不問她是什麽,自己打開看。
他忽然而來的動作讓她驚愣了一瞬,下意識往後躲了躲還是沒躲過手裏一輕,擡手抓了一把空氣。
“馄饨?”生的馄饨本就皮子軟,又沒有冷凍第一時間處理,此時已經軟塌塌的鋪成一堆,簡席言多看了兩秒才看明白,“樓下買的?怎麽是生的?”
“我去的時候太晚,店裏剩的不多,老板娘現給包的。”她雙手摳在胸前,揉搓着手指,頓了頓,又極小聲補了句:“還有一些是我包的……”不對,應該說大部分都是她包的,只在最後,時間快來不及的時候,老板娘過來幫她包了幾個。
“還有,其他的海米和紫菜等配菜裏面都有,我沒問老板娘要香菜……”一點也沒有,因為知道你不喜歡吃……
光遙聲若蚊吶,聲音小到即便對面的人就站在眼前,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每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偏偏,他翻塑料袋的動作停了停,顯然極好的耳力聽得一句不落,一小包五顏六色的配菜抓在手裏。
小海米、幹紫菜、榨菜丁……還真是一點都沒有香菜。
握着塑料外賣盒的指尖微微收縮了下,頓時,連盒子裏全都癱成一堆的馄饨也覺得好像沒那麽難看了。
“吃晚飯了沒有?”客廳電視機裏動畫片響起歡快的片尾曲,有些吵鬧,他的嗓音卻依舊清明,“我還沒吃,要不要陪我吃一點?”
她忽然擡頭,近在咫尺的眸子平靜無波。簡席言好像習慣了她在他面前時不時就要走一下神,全當她默認,拿着馄饨繞過餐桌進了廚房。
光遙跟着他的背影轉身,腦海中最先想到的就是……幸虧她買了兩份……不,多包了一份小馄饨……
電視裏動畫片片尾曲一過進了廣告,大花跟二花大概不喜歡看在客廳裏躁動了一會兒,沒多久廣告一結束,立馬又乖乖的趴在地毯上靠在一起閉眼打盹兒。
光遙用筷子在水裏攪着泡發的幹紫菜,透過廚房推拉門往客廳裏留神了一眼,見二花親昵的趴在大花背上,沒忍住胸腔鼓了鼓噗嗤一聲低笑。
鍋裏咕嚕咕嚕開水沸騰起來,簡席言矮身關小了火,聽見出氣聲側頭看去,最先入目的是她肩膀外側,米黃色的短袖T恤被雨水打濕了一小塊,染成了深咖啡色。
大概是察覺到有異樣的目光傳來,她回頭去看,兩人目光一撞,光遙殘存的笑意頓時僵在嘴邊。
她心裏還揣着事。
自從開門的那一剎那,她就若有似無的開始打量他臉上的神情變化,無時無刻不想要從他眨眼皺眉間猜測出一二,他每次動嘴說一句話,她都會緊張的心裏發顫,就猶如孤身一人站在寒風肆虐的懸崖邊,唯恐稍有不慎就失足跌落,再萬劫不複。
氣氛太過尴尬,她悄悄吸了口氣,有些幹笑得沒話找話:“大花和二花跟小孩子似的,竟然還喜歡看動畫片……”
簡席言看了她一眼,想要從她幹巴巴的笑容裏看出點什麽,最終無果,收回眼來弄軟成一灘的馄饨,低着頭淡聲道:“不算喜歡看,相比看它們更喜歡聽,動畫片裏大多都是小孩子的聲音,聽起來有趣。”
頓了頓,馄饨好像有些難弄,他丢了筷子直接伸手,見她很有興趣往下聽才接着道:“一般晚上睡覺之前都會開電視找動畫片放一放,聽着聽着就睡着了,要不然可能得折騰到很晚都不睡。”
說完,想起之前她說的又補充了一句:“拉布拉多犬本就聰明智商高,成年犬也不比半大的小孩子差。”
碗裏的幹紫菜已經徹底泡發開,暈開在水裏像一碗染開了的墨黑色染料,光遙用筷子抵着碗沿小心倒出溫水。聞言勾了勾唇,原來哄兩只睡覺還有小竅門,難怪她住在這裏幾天每晚都得陪這兩只活躍到三更半夜。
竟然當初都沒将這個方法告訴她……
“樓下快餐店老板娘說你剛才下去遛狗了……”她一時間找不到合适的話題,只能重複了先前的一句。
簡席言小心分揀着馄饨,一只一只把皮子剝離開丢進鍋裏,沒多會兒幾個指尖沾了薄薄的一層白面粉。
“是二花非要出去玩,不讓出去就撕地毯咬沙發,實在沒辦法。”輕輕搓了搓手指,他擡頭看了她一眼,再開口時語氣莫名帶上點情緒:“上午才出去一次,下午鬧了會兒,晚上又要出去……你來之前它們沒這習慣,雖然有時候會鬧,但一說就聽。”
她沖水的動作一頓,心裏猶如滑過一根狗尾巴草,好像聽出了一點指責的意味。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聽他問:“你在這裏的時候一般帶它們下去幾次?”
“一天……三次。”
或者……有時候還要更多……
基本上只要一鬧騰就會下樓。
她心虛極了,好像錯上加錯,頭低的更低,任憑水龍頭嘩啦啦的淌着水也忘了去關。
直到眼前伸過來一只手推上開關,又接過她手裏的紫菜。
視線沿着眼前的手往上看,稍稍擡頭,見他也在看着她,眉目微皺,好似有些無奈的抿了抿唇:“就讓你照顧了幾天就把它們給慣壞了,管都管不了,無法無天……不順着它們還吵着要找你,再這樣不敢讓你看了,你再看幾次就得直接讓簡月領回去自己管了。”
他本就閑心不多,最近幾天又忙,大花二花聽話還好,一吵鬧他簡直一個頭兩個大,恨不得一塊踢出門去賺個清淨。
馄饨已經全部下鍋,咕嚕咕嚕的翻着滾,她用極小的聲音嘟囔:“我只是答應你和簡月了,想把它們照顧好了,也沒想過會這樣……”
簡席言用勺子推了推鍋底,聽聲音不對勁兒,轉頭看去,見她低着頭立在水池邊明顯情緒不佳。
他本來也沒跟她就這事生氣,用的也是半開玩笑的語氣,不知道她怎麽就這麽敏感,沉默半響倒是想到什麽緩解氣氛:“今晚你來的時候大花二花大概知道是你,我洗完澡從樓上下來它們已經在門口撲騰了好一會兒,一看見我就扯着我給你開門。”頓了頓,他緩和了語氣說:“估計現在你在大花二花心裏的地位比我都高,也就僅次于簡月了。”
光遙要笑不笑的幹硬着咧了咧嘴角……什麽地位高,哪裏地位高了,明明就是看她好欺負而已……
下鍋的馄饨也不知道是先前隔了太久還是……出自她手的原因,沒一會兒幾乎一半都破了皮,有少量肉餡漂在水面上,引來他一句半是奚落半是揶揄的:“技術不到家。”
見她回頭湊近鍋底看,簡席言勾了勾唇沒什麽同情心的補了句:“跟你的畫一樣,估計還多說了……”
她心虛的低頭摸了摸鼻尖。
客廳幾聲撲通聲,大抵是鍋裏肉餡散發出來的香味引得昏昏欲睡的大花跟二花食指大動,竟然覺都不睡了,循着香味從客廳一路跑到餐廳裏,“汪汪”幾聲東張西望的圍着餐桌轉圈圈兒。
她回頭,替兩只詢問:“能給它們吃嗎?”
“才喝了奶吃了狗糧,不給吃。”
好吧……那就沒你們的事了。
光遙扭頭可憐兮兮的望了兩只一眼,果斷跑去把廚房隔斷的玻璃推拉門拉緊關上。
嚴絲合縫,把兩只阻隔在外。
聽見動靜,簡席言回頭看了眼,挑了下眉意思是問怎麽回事。
“怕它們聞到味兒會忍不住……撲進來。”
能聞不能看,能看不能吃,對于吃貨來說,此等折磨是會被逼瘋的……
他從鍋裏撈馄饨的動作一停,聞言重新回頭神情古怪的打量她一眼,半響才想起把手裏的一碗馄饨遞給她:“多吃點,好好補補腦。”
她下意識伸手,腦子懵懵然的看着他。
他收回手,慢慢的笑開,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年幼無知的小孩子:“狗的嗅覺比人類靈敏幾百萬倍,你認為一扇門能擋得住?”
被他嘲笑的口吻激得有些無措,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滾燙的碗底燙的指尖發疼才不得不往餐廳跑,然而一轉身,玻璃門外大花二花盯着她手裏的碗,那兩雙急切的眼神,扒拉着玻璃恨不得立刻破門而入……
好傻……好蠢好天真哦……
默默吐槽了自己兩秒鐘,只能重新把馄饨端回去,放在櫥櫃上……怎麽辦,出不去了……
簡席言不用看也知道怎麽回事,從角落裏拎了一只高腳凳放在櫥櫃前,讓她坐在這裏吃。
在她沒注意的時候轉身從冰箱裏翻找了會兒,拎了根細小的香菜出來。
光遙坐在凳子上,完全還沒有吃的想法,轉頭去看他。
廚房鍋臺上的抽油煙機安裝的位置有些低,簡席言身高體長,站在下面,必須微微低頭彎腰才能不碰到頭,外加剛才低着頭在櫃子上分揀馄饨,時間一長,後脖頸有些發酸。
他一手握着鍋鏟把第二碗盛出來,另一只手覆在後脖頸上輕輕揉了兩下,這一個微小的動作恰好被尋過來的目光看見。
光遙視線盯住他落在後頸的那只手,有一瞬間的失神,剛洗完澡的後頸皮膚白皙濕潤,還殘存着面粉的指尖劃過,留下幾道淡淡的粉白色痕跡。
失神過後,她忽然想到什麽,多起了一個念頭,忍不住小聲問了句:“你脖子……怎麽了?”
顯然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簡席言一愣,收回手無意道:“沒事兒,算是職業病,以前落下的病根,坐的時間長了或者低頭彎腰有點難受。”
說完,見她還盯着自己看,無奈又補了句:“這幾天有些忙,休息一陣就好了,沒大礙。”
簡席言轉頭繼續去撈留在鍋底破皮的馄饨餡,光遙想到下午池教授對她說的那番話,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沖動,沖過去搶過他手裏的漏勺,奪過碗:“我來弄吧。”
簡席言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措手不及,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擠到旁邊,光遙越過他站在鍋臺邊。
機械般的在水裏攪動着漏勺,背對着身後的人,思維混亂的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她從小獨立自主,又心思細膩,家裏小時候經濟拮據,父母從小教育她不要輕易接受別人無緣無故的幫助。世上沒有白借的債,有幫必有還,借人一尺必要還人一丈。所以她自小到大從不習慣別人為她付出什麽,她是那種寧肯別人欠她的也不喜歡她欠別人,那種滿滿的負擔感和內疚讓她在半夜睡覺的時候都誠惶誠恐,惴惴不安到了極點。
原本被大花二花話題挑起來的情緒在三言兩語間又刷刷落回地面,重新回到了進門前的那種局促不安又百般糾結中。
櫥櫃上,被簡席言後來随手放下的馄饨還袅袅冒着熱氣,隐隐聞到一股熟悉的清香氣,一根香菜切了兩半,翠綠翠綠的飄在湯面上。
她盯着燙的彎起來的兩段香菜。
心裏一軟,極低極低的聲音帶着滾燙的情緒從嘴邊溢出。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