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獨身遠行
第57章 獨身遠行
顧望舒感覺心頭有什麽東西碎了。酸脹着痛,痛得鼻梁發酸,呼吸困難,阖上眼不去看方才能繼續言語。
“可你不屬于這裏。”顧望舒道:
“我這狹小屋院能給你的只有一棵桂樹。而你是當在萬裏雪原上奔跑策風的猛獸,呼風喚雪,禦風而行。”
——“我不在乎!”
“我不知你出于什麽理由要将自己困在這裏,或許如你所言西境妖亂,你是為逃命而來——
但清虛觀保不了你一輩子,我們不是神,抵不得大妖,你總有被人發現的一天,我亦是不敢賭上全觀人性命,來藏你一個。”
“……那我聽話,我再不出去了。”
頸邊人哭腔越發明顯,顧望舒不得不捂目長嘆。
磐石也終會被流水沖刷出裂縫,他總會拿他的央求毫無辦法。
“何苦。我有哪點值得你去執着。”
“我樂意!”
顧望舒覆手在他頭頂,一路而下,捧起發絲舉到眼前,再看着順滑的絲線從指尖散開滑走。
“我沒有趕你走。”顧望舒低喃。“是我要走,這兒留不住你。”
顧望舒反複撫摸着他的軟毛。手中不舍之意溢于言表,即便是只妖,卻是第一個教他如何做人的妖。
又或許,是一路跌跌撞撞,一起勉勉強強學習做人的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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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葉猛地把頭擡起來,幾枚小晶珠還挂在眼尾,一副可憐巴巴模樣道:
“你要去哪兒,我跟你去就是了。”
“你去不成。”顧望舒撥開淚濕黏在臉頰上的碎發,語氣清淡到發寒:
“顧長卿送了信,言益州有難,急需幫濟。”
他頓上片刻,再道:“就那個烏龜卵子哪還有主動求我的時候,既然都已經到這個份兒上,事态肯定不容小觑。外加耽擱了這麽些天,路途又是遙遠,不動身不行。”
艾葉一顫,眼中惶恐極了。
“你不是才從益州逃出來,我怎能帶你回去。”
“所以……”艾葉小聲道:“你就要把我丢了。”
“何言棄你?”顧望舒聲調突然擡高,
“只是讓你将本想做的做了,好能回到真正屬于你的地方——大妖比神,定有人将你當神供過,你有自己的臣民,有自己的寒峰峻嶺,有家人和領土,而不是因為被困在這窮酸地兒,受人诽議。”
“我等你回來就是!”艾葉嗓音變得焦慮:
“你昏了三個多月我都有好好等你醒了,有什麽不能等的!再者我不是說過,說我這沒什麽特長,,就是活得特長!等人絕對在行!”
“艾葉!”顧望舒怒聲将其打斷:
“聽話!我說了我若不在,這觀中便無人護得了你,也無人壓得住你的本性,萬一再有像夢貘一類的來尋事……”
“我做不到了。”
艾葉盯着密不透風的窗紙,思量許久才擡手指向窗外,屋瓦連綿之後,是清虛觀陣八卦魚眼位的奪目高塔。
“鎮妖塔,我就是想去那兒的。”艾葉低垂着頭,聲音堵在胸前躊躇着,囫囵着,猶豫很久,才發得出聲音。
“如你所說,想要我命的妖太多,沒有比那裏更安全的地方。反正心如死灰,倒不如茍且躲在裏面活着。”
顧望舒未曾想他如此做答:“你知道那個地方有進無出,方死方休?何談躲——”
“有人會來的。”艾葉弱如蠅聲:“我不能說,說了你會厭我。”
顧望舒是個聰明人。鎮壓塔踩八卦魚眼而建,便是集了清虛觀命脈于一點,後山石母為力,因此受神脈壓得天下妖邪。
但也不是沒有破的方法。
假若真有一股力量可破神脈,更盛神力,強破鎮妖塔的同時,石母之力反噬,整個清虛觀會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他艾葉沒那個本事。顧望舒暗想起他隐隐提過的那位兄長。
假若為妖子之一,那破塔一說便是輕而易舉。
所以他最初的打算,便是要這清虛觀為他成祭。
“對不起。”艾葉的聲音越來越小:“對不起。”
“你有什麽對不起的,千年之身豈願毀于一旦,誰人不想活命。”顧望舒道:
“反正于大妖而言凡人不過蝼蟻,死不足惜。我倒要謝你一開始沒有做出那樣的選擇。”
艾葉眼中這才閃了些光出來:“我好好等你,我聽話,不惹事,就待在家裏不會亂跑!”
“假如你的目的真的只是進鎮妖塔,我首先不會讓你去。雖是陋屋寒舍,也總比那鬼地方要強,只是。”
他捏了捏艾葉勁健膀側,拍了一拍。
“此去一別,期限不明。”
“平安就好。”
——
顧望舒走的那天,陰雪連綿的日子,難得放了晴。
正值臘月三十,清虛觀上下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溢出紅裱,已經有按耐不住的小道童天剛亮便在院裏放起炮竹,
火房院的馬車一直沒停,一車車的拉着為年夜飯置辦的食材年貨。
各處歡歡陶陶,其樂融融,一年僅此一次的盛會,是誰不滿心期待。
此般歡愉,卻沒有他一個。
顧清池老早便候在山門,看顧望舒騎着青骓馬,一手撐着傘,只帶了少許盤纏包袱,艾葉在前面替他牽着馬走。
他不想這大好佳節裏興師動衆的叫人夾道送別,擾了別人過節的興致,反正也喜清淨。
顧望舒從馬上彎下腰來貼上艾葉的額頭,玩笑似的威脅低語道:
“我不在這兒,你若是敢欺負清池莫兒,或是又像上次那樣無緣無故發脾氣傷人,我饒不了你。”
艾葉笑道:“寄人籬下,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顧清池多少不舍的拍了拍馬首,他這一走,觀裏能掌事的便真只剩自己。
“師哥,确定不吃了年夜飯再走?”
“不團圓,吃個什麽勁兒。走了。”
顧望舒駕起馬缰,長籲過後,将一切聲勢浩大的隆重付之身後。
快馬裂風在耳邊穿過猛烈風聲蓋過心頭千思萬緒。
他聽到身後清虛觀內臨近午膳時分,火房部燃起熱烈炮竹,驅邪迎新為意。
這場聲勢浩大的慶典。
從來都未曾屬于過他。
顧望舒下山第一日,曾去花滿樓探查影門一派去向。
可惜影門一向行影無蹤,難以追尋,加之前些日花滿樓莫名受了風雪災,痕跡皆被掩蓋,無功而返。
第三日,途徑隴州,天降大雪封路,車馬難行,迫不得已尋得座當地舊觀一宿。
破觀年久失修,早就沒了人住,香爐內凍滿冰,連牆角蛛網都結了霜。
空氣中粘着陰濕氣息,草棚破損處漏下的雪落了供臺滿桌。
借燭光籠罩看得清觀裏供的是個兇神惡煞的高大木制武神像,手持木牌,上面的字已經被水浸腐爛模糊。
特別是一尊破敗血色赤面,塗紅黑畫彩,獠牙尖利的神像,四處倒挂着不知何時落成的亂鳥窩。
往頭頂看去,塌了一半的屋頂上仍有密密麻麻的懸刻小鬼吊在半空,一個個面目猙獰痛苦,壓得人幾乎喘不上氣。
不少天神像确實以醜惡面貌為設,有驅邪護法之用,但修得這般恐怖,別說是鬼煞了,怕是連人都要吓跑。
“不怪這般破落,沒有香火。”顧望舒心中這麽思量着,但也看得難受,畢竟是保一方安寧的神像,這麽荒着太心酸。
走過去用衣袖掃了掃供臺上厚厚雪灰,靠火匣過去,勉強看清一排題字:日游巡。
原來是兇神巡查,日游神啊。那謠傳定與災禍共現世的兇神,怪不得要修得這般可怕。
顧望舒鑽出觀門瞧了瞧這迷人眼的大雪,很快又退了回去,想再兇的神也比不上眼前風雪兇,
便自行囊中取三炷清香,舉至額前躬身敬禮,插在凍得發硬結冰的爐灰上。
也不知是這破爛廢觀時隔多久才飄出的供香,心中默念“常焚心香得大清靜,信徒途徑此地遭遇風雪,還望上神不棄,收留一晚。”
直到三炷香齊根燃滅,揉揉凍得發麻的膝蓋站起身,往兩只彤紅的手心裏使勁兒吹着哈氣。
眼看天色轉暗,風雪絲毫沒有減淡的跡象,看來真的免不了要在這兒勉強睡上一晚。
他在這神像四周走了幾圈,也沒發現半個能用來燒火的材,外面雪估計深得過膝,更別提出去尋。
地上鋪着看似唯一能使得上的稻草也都陰濕着派不上用場,引不着火,只能無奈解下臨行前艾葉送他的獸皮披風裹在身上,縮到神像後面背風的地兒打算淺眯一會兒以保體力。
哪知剛閉上眼,身邊的稻草堆忽然窸窸窣窣動了起來,緊接着傳來陣“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聲。
這破觀本就陰森可怖,黑得難辨東西,氣氛灰蒙蒙的,再加上他進來這麽久也沒察覺半個人影,
還以為是哪來的孤魂野鬼,吓得他一把劍抽出來就要往裏邊捅。
“哎呦小仙人,您可別……咳咳咳……我不是鬼……咳咳!”
顧望舒連忙舉起燭臺,借燭光看到稻草堆底下連滾帶爬撲騰出一個灰頭土臉的老漢兒。
這老漢兒渾身破破爛爛的看着像個乞丐,身材卻是十分高大健碩,約莫是做什麽體力活兒的。
滄桑幹枯滿是病色的臉也遮不住一雙正氣明眸,咳嗽不止,似是病得不清。
顧望舒見狀趕緊收了劍,為這般失禮連聲道歉。
老漢憨聲笑了笑,道:“我見小仙人您一進來就燃香拜神認真得很……咳咳咳……生怕擾了您,就沒敢吱聲。老漢我這咳嗽的老毛病可是憋得辛苦,還是沒忍住吓着您……咳咳咳咳,不怪,不怪。不知您這是專程來跪香的,還是躲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