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卷二.人間苦樂
卷二.雨仍馀 人間苦樂
顧望舒打量起眼前老漢,這麽冷的天抱着病體還只穿着單薄一層破舊的衣裳,打着赤腳,身子比起尋常人要結實不少,領口露出蒼老黝黑的胸肌貼着薄薄一層皮,皮下肌肉血管青紅交織的紋理清晰可見,随着每聲咳嗽縮緊跳動。
确實不像個乞丐,更像是個挑夫腳公之類。
他撥平身下的稻草坐在上面,隐約覺得這些草被雪氣洇得濕濕的有些難受,不知道他怎能安穩睡在裏頭。
“小道只是避避風雪,這麽晚了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不如将就一晚。”
老漢見他坐下,也就不客氣的跟着側躺回去,撐着臉饒有興趣的看着眼前這白發道士,打趣道:
“我說這位小仙人,您只是進來避個風雪,還如此誠心去拜這都快爛成蛀蟲窩的醜神像做什麽。依我看啊,您若是将來飛升登仙,肯定比這鬼東西仙班高得多,不如多拜拜自己。”
顧望舒沒把他的話當成回事,畢竟這老漢肯定是個不信仙不求道的尋常人,有這種不懼避諱的想法很正常,只是被他逗得樂,連連擺手應他:
“大叔,您可別當着神仙面這麽說,好端端的該折我陽壽了。每一尊神守一方土地,神生來為人行事,哪怕無人奉香,也都是職責所在,又怎能因容貌擅加評價?既然荒在此處有緣相見,我還有求于他,豈能不敬。”
老漢聽了他的話也哈哈直笑,又被止不住的咳嗽給生生堵了回去。
顧望舒看他捂嘴神色痛苦,正欲關心一下,老漢卻一個翻身背過身去,好不容易止了咳,将将擠出話來。
“我老漢兒不過一個用命換財的粗人,不懂你們這些仙人規矩,只知道這破觀又漏風又漏雪,這神像長得又醜又唬人,陰森森的歇息起來不舒服,不是什麽好地方。小仙人您也早些休息,等這風雪弱了,盡早趕路去吧。”
這破觀的确和老漢說的一樣,剛進來的時候還覺得能遮擋風雪挺好,可倚着昧上一會兒,返潮的寒氣便止不住往身子裏鑽,又升不起火,再怎麽緊着裹襖子都無濟于事。
這漫漫長夜,越是夜深越是苦冷,顧望舒輾轉反側,冷得怎麽都睡不着。困得厲害稍微睡上一瞬,也很快就被一陣陣無處可尋的陰風給吹醒。
迷迷糊糊之間,身上獸裘傳來的微弱奶香哄人心安,他竟開始似夢非夢的想起那個身子就是個暖爐的妖來。
如果此時他在這兒的話,是不是只要抱着他就不會冷了。
Advertisement
于是乎短暫的夢境中,他已經開始去抓艾葉的身子。
眼瞧着馬上就要擁那個笑得一臉天真的暖爐入懷,又一陣強烈到要咳出肺子的咳嗽聲把他拉回這冰冷的現實裏。
顧望舒睜起雙驚悚的眼盯着破爛草棚屋頂,比起這觀裏的冷,心頭惡寒更是要命。
這是被他下了降頭了?怎麽連做夢都想去摟他?!
一個寒噤麻到頭頂,這回可是真的清醒過頭,不敢再睡,郁悶的抱頭連翻了幾個來回的身,揪着頭發狂甩起腦袋。
“對不住啊,吵醒你了?”
老漢睡在他不遠處,聽見聲響很是抱歉地問了聲。
“沒有沒有!”顧望舒趕忙解釋着:“是我自己睡不着。”
他聽那老漢似乎嘆了口氣,坐起了身。
威嚴靜肅神像之下,兩個萍水相逢互不相識的人,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坐在寒夜之中,隔了很久,老漢終于先發了話。:
“正月初三,還是新年伊始,阖家團圓的日子。這時候遠行借宿在個破觀中的孤獨行客,小仙人可是有心事。”
“我能有什麽心事。”顧望舒無奈笑笑,道:“趕路罷了。反正也沒有可以團圓的家人,這年過不過與我沒什麽意義。倒是您老為何要睡在這裏?”
漆黑一片,兩人都看不到對方的神色,全靠語氣意會。
“我是要回鄉的。在外漂泊太久,收了封家書說我多年未見的女兒尋得如意郎君要嫁人,便想着不如借此機會回鄉吧。內人早逝,只有個漂亮女兒,必然要趕在春節之前回去見她,都不知道她現在出落成個什麽樣子。怎知半路風雪太烈,多年痨病忽然加重,走不動啦,趕不回去啦。”
顧望舒爬起身問道:“敢問大叔做些什麽的。”
“我?”老漢側目看向他,層層烏雲疊照交錯偶然灑下一抹月光從破洞照向觀內。
雖只是轉瞬即逝,顧望舒借此清晰看到老漢說起女兒時發光皓眸,是連病色都遮掩不住的神氣驕傲勁兒。
“我什麽沒做過啊,我當過兵,做過小将領。後來負傷退隊,為了賺錢寄給家人,挑夫行腳都做過,最後在街頭砸石賣藝……不瞞您說,這些我都沒和女兒講過,怕耽誤她尋個好人家。她至今都還以為自己父親是個小軍領呢,我想送她出嫁,可如今吶,怕是連家都活着回不去了。”
顧望舒接不上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是該安慰,還是感慨。是知道自己一個木人石心的,貿然發言恐怕說出什麽得罪人的話,倒不如沉默。
“小仙人,您就沒什麽挂念的人嗎?”
顧望舒被他問得一怔,答不上話。
挂念?幾時想過這些……
“沒有吧。”他恹聲答道:“沒有。”
老漢在身後爽朗大笑,說:“怎麽可能沒有。人活一世,存在的理由便是有人挂念,或是被人挂念着,不然和死人又什麽區別。小仙人您有那麽多心思念經悟道,為何就不能分出些來關心關心你自己,或是身邊人吶。”
顧望舒被這麽突然一問,不由自主會去轉念想這個問題。
的确,人生二十餘年哪一刻不都是為自己活的,為了護着自己,為了不讓自己受欺負,把心封得跟個銅牆鐵壁一般刀槍不入,何時真的在意或是琢磨過身邊人的心意?
事到如今硬要去想,到底會有誰能挂念我這孤高自傲,不近人心的無情之人?
我便如同身體外形一般,就是張白紙,潔白無瑕,一塵不染,卻也毫無滋味,索然無趣。
只是放眼從那漏風的破窗見得觀外一望無垠的紛飛大雪。朦胧中,似乎有抹生在雪中的身影,以這寒英瓊芳為室的明朗,似一束他目不能視的光芒,為冰天雪地添了筆生機。
或許是冷得發懵瘋癫了,才會滿腦子都是他吧。
可無論如何,此刻當下,自己确只能想到一個人,而那個人也切切實實的,就是他。
顧望舒不禁陷入良久的沉默與深思。
“算啦,我一界粗人,說的都是俗語屁話,小仙人不必往心裏頭去。條件雖然辛苦但還是要早些休息,明天才能方便趕路嘛。我也是能走到哪就到哪,萬一呢,總不至于半途而廢,餘生有限全都用來後悔了。”
狂風從破洞處穿堂而入,在這不大的屋內卷起凄號厲鳴。
顧望舒聽那老漢說了一堆瞎話後很快又響起鼾聲,反倒只有自己品複着他那無心之話,越來越難以入睡。
身子疲倦得很,腦海裏卻洶湧澎湃的不想讓他休。
他換了個姿勢重新躺下,放空呆望着日游神像那雙藏在月影後發烏褪色的赤瞳。其實明白有很多問題神給不了答案,大多時候,神也救不了你。
甚至不如偶然路過的老乞丐教會你的道理有用。
饑寒交迫之時,一味求神眷顧,還不如陌生人給的一張馍餅真實。
神護的都是為拯救蒼生的大義,可人活在世上,渺小的一個,比起大義,他們更需衣食不憂酒足飯飽的小愛。
顧望舒翻身把臉埋進獸皮披風裏,煩躁中狠勁吸了口氣,獸皮土腥野生味中微弱的奶香味讓人眼皮發沉。
///
這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疲倦全布在臉上。
好在觀外風雪暫時弱了些,顧望舒草草起了封書信塞進自己青骓馬鞍暗兜裏,又給日游神像上了三炷新香,跪香祭神的功夫,昨夜那老漢也聞見香味咳嗽着醒了來。
“呦小仙人,起這麽早啊?”
老漢看他跪得筆直認真,也好奇的轉到身後站着看。恰逢此時香落,顧望舒啓目緩身站了起來。
“大叔,騎我的馬走吧。”
顧望舒拍了拍膝上的塵,道:“早些回家見女兒,您身體不便,路程艱辛,比我更需要馬。我放了些盤纏在裏面,雖然不多也夠您路上買些藥酒的,到了以後托人按信上地址把馬送回就好,”
他再道:“這青骓雖不是什麽良馬,總比腳力快。”
老漢不敢信地挖挖耳朵,茫然失措磕絆問:“那……那你呢?”
“我年輕力壯,腿腳快,到下個鎮子尋個驿站再借一匹就是。”
老漢聽了當即咣當一聲跪在他面前涕泗橫流,哐哐連磕響頭。
他站在神像前,眉眼明亮勝過身後神佛,宛如神明現形,神官賜福。
“真仙人啊,您是真仙人啊!我溫老漢一個粗人,嘴裏冒不出什麽值錢話,除了感謝沒別的能說,只能祝您洪福齊天,必成真神!”
顧望舒淺笑扶他起來,只道了句“借您吉言”,獨自背起行囊漸身湮沒于茫茫風雪之中。
遠行第四日,步伐減緩,獨自樂樂。
第五日,大年初五,破五節。
言為迎財神,破五祭,實為人民燃煙花尋樂之日。
清虛觀內一片笑語,炮竹聲不斷,天才亮顧莫便跑來拉艾葉去包餃子。
艾葉沒做過火房活,笨手笨腳,不知是在和面還是在跟面打架,弄的滿身滿臉白撲撲一片,
連平時正眼都不敢看他的打雜小道士們此時都哈哈捧腹大笑,他倒也出了奇的不鬧氣,反和衆人一并其樂融融。
餃子好不容易下了鍋,浮在鍋中一個個白白胖胖皮薄餡大,晶瑩剔透誘人得很。
唯有艾葉七扭八歪包的那幾個一下去便破了皮,油星蔥葉在水面飄了一層,他只覺得怪不好意思,手上都是面粉,用衣袖擦拭起額頭的汗,悻悻笑道:
“我吃,這鍋壞了的我吃。”
“要有這種好事,我也包個露餡兒的,那整鍋也都是我的了!”顧莫盯着一鍋滿滿的餃子咬牙切齒:
“我看你就是故意!”
“好好好,那一起吃,大家一起吃!”
入夜,天色轉暗,皓月當空。
艾葉捧着沒吃完的餃子跳到屋頂,翹首望月色打着牙發呆,忽聽得下面傳來一陣歡呼雀躍之聲,
還沒探清是什麽事,就聞一聲火炮聲爆開,眼前那輪散發着皎白清光的月前,轟然升起一朵巨大的彩色煙花。
煙花直沖夜宵,如同在天際開了花,漫天金星散落,點點熒光點亮着夜空。
一波意還未盡,下一波已起。
随一聲聲花火爆裂,天邊早已眼花缭亂,絕色迷人眼。
各色星光滑落,像是下了一場彩色的火花雪,與人聲呼喊混雜一起,美不勝收。
他獨自抱膝坐在屋頂觀景,喧鬧之後不由思緒拉遠,想自己曾坐擁昆侖山巅,見過無數場萬軍行進般鋪天蓋地,或是歌女輕舞樣陰柔婉麗的落雪——
卻從未有這樣一場特別的雪,能像這樣一片片落在心頭,溫酒般暖心。
原來這就是人間的樂。
他在那一瞬忽地明白了凡人為何終日忙忙碌碌,喜怒無常。
生而為人實是磨煉苦海,一世苦短,生老病死,歡聚別離,五感交集。為謀生而辛苦,為交際而勞心,為世道不公而憤慨。
一顆顆人心磨砺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到頭來只有短短幾十年。
于是經歷苦難的凡人決定為自己尋上信仰解脫,這世上便有了神。
于是郁郁寡歡的凡人決定聚在一起狂歡忘憂,這世上便有了節慶。
世人誰不是苦中作樂?
艾葉飲下手邊桂花釀,卻發現壺中空空,只掉掉下最後一滴來。
曾嘲笑他們蝼蟻一般焦頭爛額只活短短幾十年,如塵埃入漠,滴水入海,終會毫無痕跡的消失在漫漫長河,
可他們一個個卻都真真切切,拼盡全力地活過。
一生太短了,短到內心容不下幾個人便滿滿當當,短到等不起幾年便年老色衰。
艾葉處身一望無際的星火花海下,眼中盡是色彩各異的跳躍波瀾。
等不及。
艾葉默默念道:“等不及了。”
此時一只羽翼紅藍相間的鳥兒長鳴一聲,穿過花火叢林而來,被熱鬧聲掩蓋了蹤影。
艾葉向那鳥兒伸出手,容它短暫栖落在肩。
那刻悄然一笑,似下了決心般起手揚風,縱身躍起,如白鳥借着殘月禦風高飛,将歡呼與慶語抛之身下,與月色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