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俗人
俗人
潘子安近日的心思,全在生意上,在車裏聽趙汝成前言不搭後語的講了一路,才知道鐘家這兩日發生了翻天覆地的事,想起鐘良材昨夜未歸,竟是在處理大太太的後事。
她有些理解鐘良材此刻的焦躁。每當鐘家上下任何人出事,最後都要全靠他這一個當大哥的處理。大太太這事,若還有姑姑在內摻合的份,雖與她無關,她也自覺有歉意。良玉的事,也的确無人比她更合适,也不再多話,沿路在心中打着草稿,只怕良玉不待見自己,哪句說錯了,反而刺激到良玉,倒起反作用了。
車子開過了啓徳機場,趙汝成憑着感覺找路,圈圈繞繞的走了不少回頭路,才又摸到了那座廟門前。
這廟宇在白日裏看,竟是另一番開闊景象:此處依山而建,悠閑寧靜,全木構造的仿唐樓閣,更顯古樸典雅。在香港竟有這樣一處清淨之地,實在是難得。
“志蓮淨苑...”潘子安先看見了山門口的四個字。
鐘良材:“你知道進去該怎麽說?”
不等她回答,趙汝成在旁,也焦慮搭腔:“潘小姐,你若果真找到她,可千萬好生勸勸她,你們年紀相仿,又同是女人,千千萬萬叫她別鑽牛角尖,今日可真全指望你了!”
潘子安回頭看趙汝成:“趙先生,你說你們家已退了婚,你果然不知為什麽?或者說,你心裏并沒這個打算?”
趙汝成心虛。他之前确實和良玉商量過退婚一事,但并不是因為岑小鳳,更無意在這種情況下提。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原地踟蹰着。
潘子安湊上前:“站在菩薩門前,你坦白同我講,你怎麽看她?你看她,是輕賤風流,還是單純可憐?你的父親明擺着不想再叫你與她往來,你又為何還這樣為她奔波往返?”
鐘良材在旁,更覺得她一番話令人陌生。他是良玉的大哥,尚且從未想過替良玉敲打汝成,他反而是替良玉覺得羞愧,自覺是妹妹丢人現眼,對不住趙家的。可潘子安似乎不這麽想,她又何必這樣逼問汝成?
鐘良材知道趙汝成的為人是三杆子打不出一個屁的,在旁替他說話:“汝成是我叫他過來幫忙的,你別為難他。”
潘子安竟斜眼挖了他一眼,鐘良材看着眼色閉了嘴,退到車邊去。
趙汝成思來想去:“我爹啲在家常說,岑先生是難得一遇的才子,我也見識過他的風采,良玉傾慕這樣一個萬衆矚目的人,也是她的眼光。我起初也阻攔她,也覺得她傻,她做的是飛螢撲火的事...但我後來親耳聽、親眼見,她如何的低頭愛人,我只覺自己不配,又憑什麽去可憐她一個敢愛敢恨、敢說敢做的人?至于我爹啲為何突然退婚,我還沒來得及回家問去,但這總不是我現在、此刻的想法。”
潘子安聽完,心中對良玉竟有一絲羨慕,良玉上輩子是做了多少好事。
潘子安:“你看不到你的好處罷了。你放心吧,我會盡力将她勸出來的。至于你爹啲聽了什麽人的說嘴,你為何不好好想想,在這件事上,會是誰,最見不得你們兩家人好呢?天下哪有那麽多巧合,剛巧在你們去啓徳之後呢?”
潘子安對趙汝成提的那些問題,并不是無心而問,她早已在車中盤算了一路,此事雖說只有她可辦,但良玉的出路卻只有趙汝成一個。倘若趙汝成是個俗人,也視良玉為破衣爛衫,她潘子安今日就是對良玉說破了大天,也是沒用的。好在趙汝成受了很好的教育,有些不同凡人的見識,這果真是鐘良玉的福氣。
趙汝成被她指點,呆在原地琢磨起家中退婚的蹊跷來。
潘子安進山門前,找了鐘良材,說道:“你知道良玉讨厭我,今日我若勸成,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鐘良材眯着眼:“什麽事?”
潘子安:“我現在還沒有想好,你先欠着我。”
鐘良材:“好 ,不過你最好也記得你之前說過的話,你什麽時候搬出榮華臺,還是我說了算。”
潘子安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進了山門。
在比丘尼的引領下,潘子安見識到了志蓮淨苑內部的精巧:四方蓮池清雅脫俗,石墁甬路開闊整潔;一對唐式陀羅尼經幢立于兩側,重檐抱廈的天王殿居于正中,榫卯鬥拱精巧古樸;二進庭院後,大雄寶殿坐北朝南,禪音香火不絕。
比丘尼将其引至一處客堂,替她去尋良玉。
良玉聽說是家中女子尋來,料是趙汝成帶來的,來人恐怕也只能是陳媽了,卻不料推門瞧見的是大哥身邊那個倒黴蛋潘子安。良玉雖有些吃驚,卻轉瞬平靜,找了一處角落木然坐下,問道:“大哥也來了?”
潘子安想起那晚陪鐘良材去赤柱抓人,良玉情急中竟出手打人,還以為自己這次也未必會落好,卻見良玉像換了個人似的,平靜許多。轉念想想,也不免感慨,那晚良玉尚有父母兄長寵溺,自是盛氣淩人;今日良玉沒了母親,二哥反目,大哥非親生,趙家又退婚,自是天差地別了吧。
可嘆這樣的世道下,哪有一個真正幸福的人。
見潘子安點了點頭,鐘良玉繼續淡然問道:“你見了我,也該看出我死了心,是不回去的了。我再無顏面對家人,你替我多謝大哥吧。”說着,起身要走。
潘子安眼疾手快,将門扣住,擋在門前。
鐘良玉無力,也無心去和她對抗,自動朝內退了一步,又坐回角落:“我欠你一巴掌,以後沒機會再見了,今日就讓你還了吧。”
良玉總是不會将她想成什麽好人,潘子安嘆了口氣,站在門邊:“你這幾日挨的打,還不夠麽?”
鐘良玉低着頭:“他們什麽都跟你說了?呵,你随便吧,随便笑話我,或者打我,我無所謂了。”
潘子安交叉着胳膊,轉身看向門外的庭院:“鐘良玉,我十分不喜歡你。比起你的不喜歡我,我更加的不喜歡你。”
鐘良玉擡頭看她的背影:“你今日可以趁機算帳了。”
潘子安不回頭,只看着門外:“你走到今日這步田地,卻還能落腳于這樣一處悠閑美好之地...無非你知道你的父兄不會放任你不管,他們會在外替你供奉打點。你在這裏吃穿不愁,甚至清淨自在,說是尋道問佛、青燈贖罪,也不過是為自己排解心憂,叫別人不好再苛責你...你這樣一個即便讨飯也要讨精細飯的大小姐,又怎麽會知道,什麽是真正的贖罪...你大哥擔心你跳了海,派家裏人去各個碼頭上四處尋你,卻是太不了解你這個妹妹了,你這樣的人,怎麽舍得跳海?”
良玉默不作聲,她至此仍不敢想起媽咪,不敢正視這是她造的孽,她也想過死,但她最終沒有那勇氣。她想起了這座廟,于是她自己騙自己,不如這輩子就躲在這裏為自己贖罪。但此刻,她的遮羞布,全被潘子安無情的掀開了似的。
潘子安轉身面對她:“其實你欠我的,也不僅是一個巴掌吧?你看,貴為千金,真是萬事不愁,竟連欠我一條性命也都不記得了。或許,你一直都覺得理所當然?更或者,你覺得我們兩個的性命,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鐘良玉:“水匪的事...也不是我惹的。何況我大哥并沒有對你見死不救,你現在安然無恙...”
潘子安昂着頭:“我不是說水匪,我說的正是你大哥。水匪的事,是我運氣不好,我不怪你。但你大哥救了我之後,卻強迫我搬進了榮華臺,倒實實在在是為了保護你的。就在我日日懸着心,冒名頂替你的那些日子裏,你的家人将岑小鳳送到你身邊為你解悶。你在盲目追求你的愛情,我卻在用我的命,為你做誘餌。”
鐘良玉咬着牙:“算我...對不起你。”
鐘良玉說對不起,是因為她覺得潘子安想要,她現在百般心死,一句對不起而已,潘子安既想要,就給吧。
潘子安:“我不覺得你懂得什麽是真正的道歉,不然你不會躲到這裏來。你該出去,受苦受罵、低頭做人、辛苦做事,抵消你的業障。”
鐘良玉苦笑着:“我媽咪已經過世了,我一輩子都贖不完我的罪。你也不必再激我出去了。”
潘子安:“因為一輩子都贖不完,所以就不贖了,呵呵,好強盜的邏輯!趙汝成剛才在外面信誓旦旦的告訴我,說你是個敢愛、敢恨、敢說、敢做的人,将你誇上了天。我看他是看錯了你,你怕死、怕疼、怕苦、怕窮!”
鐘良玉:“他和你不一樣,他傻...他是個好人。”
潘子安:“哦?我記得你說,岑小鳳是個好人。我還以為這天底下的男人裏,只有他岑小鳳一個好人呢!”
鐘良玉:“大哥…他怎麽連我的信也給你看?”
潘子安:“說起你大哥,他一路上将車子開的飛快,若不是為了來接你,我還從不知道他能自己開車呢。”
鐘良玉明白潘子安言語間的意思,即便二哥此時氣惱她,她卻還有一個大哥對她好,她還不是無處可去的。
潘子安這時嘗試着走近她,居高臨下的:“我剛問過那位引路的大師,她們并沒有接受你。天下比你鐘良玉苦命的人多了去了,難道人人都要擠進這廟裏來麽?你一顆俗人凡心,吃不了這碗齋飯的!你賴在這裏,也不過是欺負出家人善良。今日我是被強拉硬拽過來的,也不想真心跟你費口舌。我還要回去做事、打工、賺錢、養家,沒空跟你啰嗦,你剛才若是真心對我道歉,就別再因為你的事讓他們來折騰我。我已把臺階送進來了,你若還打算沒皮沒臉的死賴在這裏,我就出去和他們說,你厭煩我,根本就聽不進我的話!下次,他們就只好叫我那姑姑來了,她倒是一直在找機會為你們鐘家做點好事的!”
潘子安在這件事上,并不想做好人,只求這事過後,鐘良玉別再添她的亂。因此言語裏,都想将自己摘出去。甚至更堅持自己的不喜歡,叫良玉也千萬別念着她的好。
良玉是被寵大的,今日透過潘子安,知道鐘家內,仍有大哥為她兜底,鐘家外,還有趙汝成為她奔走,她就有了些底氣。潘子安為她遞上的臺階,雖然冰冷犀利,卻也正合她的心意,日後也不必還潘子安多麽大的人情,潘子安無非是被大哥和汝成逼着來的。她總不想,真叫潘姨太來看笑話!說起來,潘子安實在是,比她那個姑姑還牙尖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