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依偎
依偎
回到榮華臺,已是深夜。
老畢正擔心着:“怎麽個個都回的這麽晚?”
潘子安:“他還沒回來麽?”
老畢:“沒有。今日大太太會診,老爺、少爺都趕去養和療養院了,到現在也沒回家來。”
潘子安想起那晚在赤柱聽鐘良材提起過,只是沒想到大太太的病情竟嚴重到要去養和會診了,心料此事恐不太好了,猜測着:“喔...大太太怕是要開刀了。”
老畢年紀大了,聽到開刀兩字就害怕:“哎喲,那可了不得,開刀是要命的事。”
潘子安見老畢跟着緊張,解釋道:“也不至于的,西醫也有西醫的好處。中醫小火慢炖,需要時間。遇到有些病來如山倒、急症猛攻的,就拖不起了。”
潘子安見多生死,說起醫院的事來,輕飄飄的。
但老畢聽完,更唉聲嘆氣的,懸着一顆心,獨自在樓下直等到半夜,才等回大少爺。
鐘良材風塵仆仆,進門卻也先問:“她回來了麽?”
老畢:“回了,也就比大少爺早一個時辰。養和那邊怎麽樣?大太太是不是要開刀了?”
鐘良材:“她回的這麽晚?開刀的事,你怎麽知道?”
老畢指了指樓上:“我聽小姐猜算的。”
鐘良材安撫着老畢:“大太太今日在養和做了檢查,爹啲、良璞、良玉都在,大家一同做了主,明日便開刀,主治醫生也都請好了,陳醫生也會照應術後調理的。老畢你也別跟着操心了,早些休息罷。”
老畢:“唉,大太太可憐喲。”
安撫了老畢,鐘良材上樓找潘子安。在書房換衣服時,瞥到卧室裏,她竟為他留着燈。
他輕輕關了燈,摸黑上床。
“唔...你回來了?”她等着他似的,揉搓着睡眼,抱着被子緩緩坐起來。
“你還沒睡?”他本想躺下,見她坐起,也便面對面坐着。
兩人在床上裹着各自的被子。
她雖醒了,但帶着懶散的睡意:“良玉既回家了,大太太總會好的,你別太着急...”
他在黑暗裏,無法看清她的臉,他有些後悔關了燈,他錯過了她關心他的表情。
他語氣裏透着沮喪:“...還是決定開刀了,醫生們說現在開刀已是有些耽擱了...”
她聽出了他的不贊成,摸了摸他的肩膀,像安慰似的:“唉...人生到末路,順其自然或許是最好,但為人子女總不願意輕易放手的,那畢竟是他們的母親...我們尊重就好了。”
今日在養和,良材心中是不贊成開刀的。但良璞與良玉聽醫生說完病情就都丢了魂似的,把希望全寄托在明日的手術。他非親生,不好多說。更因為他經歷過失去父母的痛苦,也能感同身受,理解良璞與良玉,只可憐大太太在人生最後不能做自己的主。他沒想到潘子安在生死之事上也這般通透,竟能和他心中想到一起。
只是她可真不會安慰人,說出的話冷冰冰的。若不是同時感受到她的手此刻正軟綿綿得搭在自己的肩頭,他幾乎不能體會她的話是在寬慰他,倒好像是提醒他不要過于插手這件事似的。
他貪戀這淺淺的關心,柔聲問道:“今日公事上順利麽,老畢說你回來的很晚。”
她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撓了撓頭,可愛的很。
她困得閉上眼:“順利,佘經理教了我很多...哇,賭廳裏好多人啊!你知道嗎,那些人臉上笑着,但個個都憋着一肚子壞心眼呢!我費了好半天的腦子,才聽懂他們那些話裏話外的...哈哈,我以為我聰明呢,結果聽師傅教我,我才知道,我就只聽了個皮毛!你說,那些做生意的男人,怎麽能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鬼心思?”
她說的搖頭晃腦,好像這一日收貨頗豐、回味無窮似的。
她對他如此滔滔不絕,倒令他心中無比享受,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彷佛回到了最初認識的時候,他總追着她将每日發生的事告訴他;而如今竟有一日,她會主動跟他講這許多新鮮事和感受。
他靜靜坐着,享受她這種沒有頭腦的傾訴。
她微微睜開眼:“唔...我不是說你的意思。我是說,那些男人。”
他低頭掩飾自己的笑意:“我,和他們不一樣麽?”
她醒了幾分似的:“...太晚了,我困了。”
潘子安裹緊了自己的被子,側身躺下,裝睡去了。
是啊,為什麽她會潛意識将他與那些壞男人分開?他對別人,總還是好的:謙遜有禮、溫良和善。他的壞,好像都是對她!他對她真是極盡利用、極盡随意、極盡控制!不過...為什麽要給這樣一個男人留燈呢?又何必撐着睡意等着他、寬慰他?潘子安簡直想給自己一個耳光了!
鐘良材在她身後輕輕嘆了口氣,依偎在她身後躺下。
潘子安感受着身後的溫度,還是軟了心:“謝謝。”
鐘良材隔着被子,偎在她腦後,低聲的:“什麽?”
潘子安:“說到底,眼鏡佘是因為你的關系,才肯帶着我的。”
他似乎翻了個身,不再偎着她身後,靜靜的。
......
鮑醫生的客廳。
鐘良璞垂頭喪氣的吸着煙。
因為他尚且在康複中,今夜便由良玉和陳媽守在媽咪身邊,他沒有什麽可做的,但又無心睡眠。媽咪的情況很不妙,醫生明日要為媽咪做開顱手術,手術風險極大。
白日裏,在養和,初聽醫生的診斷時,鐘家人全都無法接受。事因良玉而起,她顯然沒料到會發展到這地步,吓得沒了主意。而爹啲也一夜蒼老了似的,猶豫不決。大哥雖沒有明說,但總提媽咪往日清醒時說過的話,他懂大哥的意思,他也知媽咪的心意是不願再遭這一輪罪的,但是他舍不得!
他無法眼睜睜看着媽咪日漸失能,從起初能說幾句話,到逐漸含糊不清,到時睡時醒,到無法下床...倘若就這樣沒有尊嚴的活下去,難道媽咪就願意?媽咪往日裏是那樣一個清爽的人,最計較自尊自愛。即使潘姨太進門,媽咪心裏縱是千萬個委屈,卻沒有講過一句挖苦人的話。一個這麽要臉面的清爽人,怎願忍受連屎尿屁都無法控制的日子?
他不是不知道何為孝順的“順”,只是媽咪現在的情形,開刀與不開刀,都是“不順”了。兩相權宜,他狠着心,為媽咪做了主,開!
不開,只有半死不活、尊嚴掃地;開,尚有一線機會。這“逆子”就由他鐘良璞來做吧!
客廳裏門窗緊閉,他已吸了大半包煙,到處都是煙味。
蔣寶如知道他白日裏為了不在父親面前露餡,硬扛着左胸的傷,裝得若無其事,所以也就默契的等到晚間事畢,才過來為他檢查。
她有鮑醫生房門的鑰匙,自己開了門。客廳不大,漆黑一片,只聞到濃濃的煙味,
蔣寶如開了燈,看見了潦倒在拼湊的沙發床上的鐘良璞。
蔣寶如嘆着氣,從他手中搶走了煙,掐滅,揮散着煙霧。
鐘良璞麻木得、無意識的、看不見她似的,伸手去掏煙盒裏所剩無幾的那幾根煙,木然的又點了火,要重新吸一根。
“嘿,你已經全忘記我說過的話!”蔣寶如将煙、火、煙盒、煙灰缸...統統收走,倒進垃圾桶裏。
蔣寶如叉着腰:“阿璞,你還記得自己是中的槍傷吧?槍傷,不是刀子、叉子、棍子,是子彈!你再這樣無所謂自己的身體,我也懶得管你了!”
雖嘴上說着不管,但心卻軟。她明眼瞧着這兩日裏,他如何的變了一個人,從嚣張到沉默,從沒心沒肺到愁眉苦臉...她伸手為他解開扣子,去瞧他的傷口。他無動于衷,也不像前一晚那樣介意別人脫他的衣服了。
他的鼻息全透着煙味,仿佛整個人都被煙熏了好幾遍。
“蔣醫生,你覺得我做的對不對?”他看着伏在他胸前觀察的蔣寶如,第一次叫了她“蔣醫生”。
蔣寶如檢查處理完,重新替他系好一粒扣子,想起他也該休息了,衣服總要脫的,剩下的扣子便也不再替他系好了,就敞開着。
“我是個外人。”蔣寶如今日也陪同在養和,知道他的心情,但這種事是別人的家事,她不好評價。
“明日手術很長,你也早點休息,養好精神。”蔣寶如憐惜的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鐘良璞卻從身後将她牢牢抱住,像在汪洋裏抓住一根浮木,不肯松手。他坐在沙發上,從後抱住站起的她,正好将頭埋進她的後腰處。
蔣寶如累了一日,渾身乏力,耐不住他手臂的力量,越想往外掙脫越被他往後緊緊撈住,退到他的膝蓋時,竟被絆倒在他懷裏。
鐘良璞趁勢将頭又埋上了她的後背,将她團在了身前,不說話,但逐漸顫抖。
“別走。我...很怕...萬一...不會有萬一的,對不對?”
“阿璞,你要相信醫生。”
“蔣醫生...我,我什麽都不做。別走,好麽?”鐘良璞的聲音裏透着委屈、焦慮、無措,一陣陣溫熱的鼻息沖在她的後背。
她掰不開他環在身前的手臂,想要挪動又不想碰到他的傷處,但總不能一直坐在他懷裏,何況他滿身煙味,熏得她不想說話。
鐘良璞帶着她一同向右側沙發上倒去,躲在她身後與沙發後背之間的縫隙裏,就要這樣睡下去。
他兩手仍緊緊抱着她的肚子,躺下時卻連腿也搭上來,擒拿住她了似的,不允許她不同意。
“阿璞,你讓我翻個身吧。我這個姿勢很不舒服。”她求饒商量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稍微松了松,讓她稍微朝上轉了轉。沙發并不寬敞,她稍微轉轉,便擠壓上了他。還未完全翻過身,便被他再次摟緊。
“就這樣壓着我的胳膊睡吧,不要再動了。”鐘良璞在她耳旁毫不避諱。
他渾身都是煙味,嗆得她不能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