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敬茶
敬茶
這日傍晚,眼鏡佘才從外面回來,先叫走了阿龍,兩人把這一日發生的事都仔細過了一遍才出來。
見潘子安坐在大廳角落板凳上閑散的嗑瓜子,眼鏡佘會心笑了一下。
眼鏡佘:“你說她裏裏外外觀看了一日?一刻也沒出過街樓?”
阿龍點了點頭:“嗯,午飯也沒出去吃,只吃了我端給她的那些瓜果點心。從花會上出來算,也有大半日了。”
眼鏡佘又問:“花會上,你看她做的如何?”
阿龍:“正想請教您。我起初以為她是大爺家的姨太太,但看她和別人家的姨太太又不一樣,她到底是家裏的什麽人啊?”
眼鏡佘:“是嗎?你看她怎麽不一樣?”
阿龍:“那幾位老板嘴上沒個把門,別的姨太太盡享受的,她卻不享受,還當衆下了那個秦老板的臉。就說那塊玉,岳老板一早就說是給她博的,最後她不也沒要麽,那可是幾萬塊的寶貝。”
眼鏡佘:“她只在這裏坐了一日,你就看出她這些好來?”
阿龍笑着低下頭去:“也是因為,她體恤我們這些夥計,就說她治理秦老板,也是為了幫秦老板家裏那個沒出息的姨太太。”
眼鏡佘背着手:“阿龍,你也算沒白跟着我這些年。她是家裏什麽人,她說了算,你們少打聽。那幾個探哨的,後半日沒再出現?”
阿龍:“不在了,連着樓下拉人力車那幾人也不在了。”
眼鏡佘:“好,你叫她進來。”
眼鏡佘回了偏廳,尋了自己藏的好茶,泡上一壺。阿龍則去大廳角落叫來了潘子安。
潘子安心中忐忑,她的事雖是鐘良材的吩咐,但眼鏡佘若待她是個閑散姨太,也能陽奉陰違。鐘良材替她敲開了大門,能不能邁進門裏,總還是要靠自己的。
眼鏡佘背着手站在窗邊,聽見身後有人進來的聲音,也不回頭:“潘小姐怎麽還不回家去,晚上何必還待在這裏。”
阿龍揮了揮手,帶着夥計都退了出去。
潘子安一聽眼鏡佘剛回來便要趕她走,果然料中,心有不甘:“我是來跟您學做事的,要走也該等您回來吩咐了再走。”
眼鏡佘朝後擺擺手:“我若不回來,你敢在這裏待一晚上?”
潘子安:“外面那些人不過是些賭徒,這裏又站着許多夥計,有什麽不敢的呢?”
眼鏡佘回過身:“呵呵,我是說,鐘大爺。”
潘子安這一日就怕他誤會,但又實在說不清,只是也沒想到對方這麽直接的問,支支吾吾回道:“對他…我有我的辦法...總之決不會讓您受牽連的。”
眼鏡佘卻不買她的好,笑道:“什麽辦法?我們誰不知鐘大爺手握着鐘家一片産業?即便是璞老板看似獨立經營,背後也總聽鐘大爺的調用,你一個小姑娘竟敢做個特殊的?你又憑什麽叫我不受牽連?”
潘子安只想着這是自己破釜沉舟才換來的機會,只要能學到本事,遲早要逃出榮華臺的,所以言語上才擡高眼鏡佘來讓他放心的,卻被眼鏡佘瞧出了心眼子,自覺班門弄斧,不敢再言語。
眼鏡佘:“你連鐘大爺都有恃無恐,我又怎麽能信你是真心願意聽我的吩咐做事?說到底,我也是聽鐘大爺的。”
潘子安心裏委屈:“你也不過陽奉陰違,并不真聽他的。他是要我來跟您身邊做事,您不還是将我打發給了阿龍?”
眼鏡佘:“你瞧不上阿龍?阿龍跟我多年,大小買賣也通,還不夠你學的?”
潘子安:“我不是瞧不上阿龍,他今日帶我進了花會局,我也學到不少…何止阿龍呢,人人身上都有些本事值得學。但我是專找您來的,您這是偷梁換柱,跟我說的不是一回事。”
眼鏡佘見她被自己激的滿臉通紅,卻還堅持着想要跟自己繼續分辯,便在窗前座椅上坐了下來。
眼鏡佘:“你先說說,你進花會局都學到什麽了?”
潘子安:“我算了,你們這一場押花會,少說也是賺了四萬塊,而那塊玉的本錢絕不到四萬塊。”
眼鏡佘:“押花會,從來都是莊家賺錢,你只看出了這個就沒意思了。”
潘子安:“押花會不止叫莊家賺了錢,還賺了幾番人情,人情才是最貴的。”
眼鏡佘笑了笑:“哦。你說說,都看出了哪些人情?”
潘子安 :“首先,這玉蟬在市面上容易叫人誤會是不吉利的,賣不出好價錢,還容易蒙塵,但今日有了你們的背書,它就值了錢了,這就先賺了那玉蟬賣家的一個人情!這個人見您連這種貨都能盤活,自然還會供應您更多的寶貝。再者,說那個岳十三,他是上海來的過江龍,想要拜碼頭卻找不到門路。就算他找到了門路,他一個生人上貢,估計也沒人肯賞臉接他的貢,更別說他還可能被扒去幾層皮了。但今日他瞅準了機會,只出了四萬多就一連拜了三四個碼頭,劃算又有排場,您又賺了他岳十三好大的人情!最後,胡、秦、賀雖然沒拿着東西,卻也分文未花,得了半天的樂子。何況一開始莊家就借着這塊玉蟬,給他們幾位擡了高高的轎子,這只玉蟬出了名,他們也就跟着出了名。兩方也都賺到了!”
眼鏡佘挑了挑眉頭,指着茶壺:“我渴了,倒杯茶給我吧。”
潘子安自打從花會局逃出來,便坐在大廳裏,邊嗑瓜子邊複盤,才琢磨出這些道理來。現在雖都說出來了,卻也擔心這都是自己的小聰明。恭恭敬敬的倒上一杯茶,遞給眼鏡佘後,就小心的退回門邊站着去了。
眼鏡佘看她說話洋洋灑灑,行動卻小心謹慎,又笑了笑:“你也給自己倒一杯,說了這些話,也該口幹了。”
潘子安順從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幹了,将茶杯原樣放回,又退回站到門邊。
眼鏡佘卻端着茶杯,吸溜着慢慢喝,悠悠問道:“就這些麽?”
潘子安想了想,點了點頭:“就這些。”
眼鏡佘:“你看出這些來,也只是表面。就說第一個人情,押花會雖是莊家賺錢,但賺多少卻不一定,倘若只賺了幾千塊,那第一個人情不就沒了麽?莊家也沒長着前後眼,怎麽就料到他們幾個閑家那麽肯下本錢?只要他們沒押中,退了局,也就沒得賺了。這風險是怎麽先排除的?再說第二個人情,沒有今日的玉蟬,也有明日的瑪瑙翡翠鑽石的,岳十三怎麽就杠上這只玉蟬了呢?他一個新來的,竟敢和那幾個老家夥争這只玉蟬?讓了豈不是更得意!只要他一動了讓寶的心思,咱們莊家更沒的賺了,甚至真就白送給賀老板了。這個風險又怎麽排除的呢?再說第三個人情,那幾個老家夥活到這把歲數,早就名利雙收了,再多一段或少一段風流佳話,有什麽值當他們在意的,他們又不是剛出道的小子,要這個風頭做什麽?”
潘子安以為自己已經看出了許多門道,卻沒想到門道裏還有門道。
眼鏡佘不說話,任她咂摸、思考。
沒多久,阿龍進來回話,想避開潘子安,湊近了眼鏡佘的耳朵,就要耳語。
眼鏡佘擋了下:“這裏沒有外人,放開嗓子說。”
阿龍瞧了瞧潘子安,心中有數:“胡老板将錢退給咱們了,說是之前在咱們這也賒了不少的賬,這回就算還賬了。”
潘子安眼珠一轉,忽然明白。
阿龍退出去。
潘子安才說:“我再猜猜,您聽聽看。胡老板是莊家早就安排好的?難怪他總是帶頭攪局。其實第二局秦老板他們就打了退堂鼓,莊家只賺了六千四百元。後面只剩岳、賀兩個閑家,他們兩個閑家即便局局全押,兩人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六百元,就算開上十局也不見得回本。所以胡老板很關鍵,他在第二局看情況不好,就言語撺掇着,後來大家都跟進,雖然每人只跟四百,也是每局翻倍了。那幾個人也不在乎這點份子錢,又要臉面,很容易撺掇。所以第一個風險,就是胡老板替咱們莊家解決的。您應該是提前應了他一筆錢的。”
眼鏡佘點了點頭。
潘子安得到了鼓勵一般:“說到第二個,我沒有把握,只是猜一種可能。莫非那東西,原就是岳十三的?他就是那個玉蟬背後的賣家,他自己買自己的東西?他若讓寶了,這寶貝就變成您孝敬賀老板的了,只有他不讓,這人情才能叫他賺去!更或者,這玉蟬,本就是他打算送禮上貢的,但他只有一件,拜不了這三五個碼頭,所以他請您攢了局?他給您的報酬就是這四萬塊。至于第三個,您說得有理,我想不出來他們為什麽要應了岳十三這花會局。”
眼鏡佘哈哈哈開心笑起來:“你年紀不大,卻懂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也算靈光。只是經歷不足,還不算說到位。胡老板在過街樓上賒了許多賬,他并不是缺錢的主,但為何以往不還偏偏今日還?他又豈是個拿點小錢就能請來的?這底下,無論是錢還是人情,他都要我欠着他,或者他欠着我的。彼此有了債,就有了他的惦記。人老了,總貪戀過往的輝煌,最怕無人問津,只要還有人惦記便在江湖上還有他一寸天地。做生意,人情之後,還有人心。人心的買賣,方是最貴的。”
潘子安已撥開兩層,沒想到還有第三層。
眼鏡佘又道:“那東西确實是岳十三的,你有些見識。只是你攪了他的局,他竟懂得,蹬着你的梯子繼續搭他的局,你也要想想,他怎麽就看上你了?這東西原是他要帶走的,但他卻臨時起意要送給你,見你不收,又叫阿龍交給了我。他恐怕是連我也算進去了,他這是要借我的口,将這東西硬塞給你。你得了這物件,只是得了一個十三哥,他卻是得了一個鐘家的後門,你只怕早已經做不了你自己的主了!這也是人心...岳十三的确是個人物,今日我也算遇到了對手。”
潘子安順着眼鏡佘的目光,掃眼一處抽屜,果然看到了那只裝玉蟬的禮盒,明明還回去的東西,竟又轉回來了,嘆了口氣,又問道:“那第三個呢,那幾個老板們為什麽都順着岳十三的局面?”
眼鏡佘:“岳十三該是早已使了些小恩小惠,打點好了那姓秦的兩個姨太太。她們往日不來卻偏趕到今日來湊熱鬧,一上桌便叫姓秦的腰包大出血,那姓秦的小氣又要臉面,只有被架上了火堆,岳十三遞過去的臺階才顯出貴重來。加上那岳十三又私下交好了另兩個小老板,這幾個人都動了心,只不過閻王不開口,小鬼不敢先表态罷了。賀老板這位老古董最後應也是看出來了的。今日他們都湊到一起,當面鑼對面鼓的,順着賭桌上的玩笑話,各自就坡下驢、将路走實罷了。岳十三吃透了人心吶!”
潘子安:“這麽說,花會局上的每個人都在表、演、唱?就連那兩個姨太太也是?怪不得我總隐隐覺得自己被利用了似的。”
眼鏡佘将杯中茶水全部喝完,潘子安看着眼色,又為他續上一杯。
眼鏡佘:“哈哈哈...潘小姐就沒表、演、唱麽?聽說那岳十三叫你安小姐,你何時又改姓安了?”
潘子安不好意思的低頭,看着地面,做生意這麽複雜麽?她這算不算同流合污,不知不覺也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人?她果真要學這樣的生意經麽?她只想開個小攤,養活自己和子寧便是。
眼鏡佘:“怎麽不說話了?”
潘子安:“做生意一定要這樣麽?就不能簡單些?”
眼鏡佘嘆了口氣,将杯中剛倒的新茶一口喝完。潘子安又恭恭敬敬為他添了一杯。
眼鏡佘:“只要做生意,便是和人打交道。你以為賣的只是東西麽?那為何同一顆白菜,同一塊面包,有的攤子賣得好,有的攤子賣不出去?大到鐘家的産業,小到街邊一根煙,萬變都不離其宗。你既知道了難,不做也罷,女人只要嫁了人就有了衣食。我看鐘大爺待你不一般,你也不必像我們這樣自己出來找食吃。”
潘子安咬緊了牙:“這世道混亂,誰也不能長久的依靠誰。總要花上自己賺的錢,腰杆子挺得直,也不必叫別人拿捏了!我還有個正在念書的弟弟,我要養他的...您看我是女人,不願教我麽?”
眼鏡佘開懷大笑,将茶水喝完,杯子倒扣,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的衣襟,才開口:“我今日跟你說了這些,還不算教了你麽?”
見潘子安愣在門邊,眼鏡佘摘掉了眼鏡,更認真些:“我信鐘大爺的眼光,已喝了你三杯茶,你可以叫我師傅了。”
說罷,又将那只玉蟬禮盒拿出來,交給潘子安,笑道:“這也算是你歪打正着,賺下的第一桶金。至于它給你帶去的是福是禍,就看你自己的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