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押花會(上)
押花會(上)
厚重的門簾被守門的夥計打開,才露出簾子後一塊小小的木板門,這塊板門開在高高的門檻之上,那門檻又與牆壁融為一體,一打眼遠遠瞧着,根本就看不出這簾子後面還有一道門呢。
高高的擡着腿,才跨進了門檻。
裏面空間也不大,只擺了一張中間镂空的半環形的臺桌,莊家站在中央,正收拾着一筒竹簽子,圍着桌子則坐了半圈六個閑家,有的手裏已捏着幾根簽了。對面牆上還開了一道同樣的高檻門板,應是直通外面樓梯架子的,只是這道門從內上了鎖。
衆人安安靜靜,全然沒有前面廳上的吵鬧聒噪。見有生人進來,個個擡頭看向門口。
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閑家,手裏盤着一串珠子,乍然停手,沖門口的阿龍開口道:“阿龍,想不到,你們這地方竟還能叫個女學生來玩?”
潘子安穿着一身上海帶來的衣服,可不正是個女學生樣子麽。圓桌前幾個男人有穿西式洋裝,也有穿中式長褂的,但個個看着闊氣老成,與她隔着輩分似的。
但他們背後,牆邊一張長排板凳上,倒坐着兩個看熱鬧的漂亮姐姐,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兩個姑娘見夥計阿龍又帶了一個女人進來,便自覺都往長凳同一邊擠了擠,給潘子安勻出一個空位來。
阿龍給子安找到了位子,沖那盤串珠的男人回話:“胡老板,您可別叫錯了人,這位是我們大老板家裏的,今日特意替家裏來看我們做事的,可幫我們端正着點才好。”
串珠被那姓胡的倒了一只手,更來勁了:“你說,這是你們鐘大爺家裏的?沒聽說啊...嘿,有點意思,怪不得平日裏,送什麽豐乳肥臀的都打磨不動鐘大爺,原來是喜歡這口素的。到底是撐華豐號門臉的大少爺,找的女人也講究啊!”
旁邊兩個姐姐,搭着手帕,也偷偷笑着。其中一個看上去嬌氣些,笑中搭腔:“這滿屋子,就老胡你有一張糟踐人的嘴,萬一人家是正房,你今日像對我們一樣對她,可不是禍從口出得罪了?!”
潘子安雖然被取笑一番,也并不計較,只抿着嘴微微笑着坐好。本來就是她進來打擾他們,他們要拿她取取樂,無非是嘴上缺德,她不聽進心裏去就是了。
正說笑着,簾子被兩個莽漢甩開來,要進卻進不得,被守門的兩個夥計從邊上一人一個的背後抱住了,一時都跨不進高門檻,但又橫豎堵在門檻上。
那兩個莽漢鬧鬧騰騰的喊着要跟進來玩花會,人高馬大的,叫把門的兩個夥計好吃力,兩方纏鬥的厲害。阿龍瘦巧,上前幫忙往外驅趕,也不得力。
桌旁幾個閑家坦然坐在椅子上,誰也沒人愛管這閑事,純當看場熱鬧了。只有一個穿黑色中式長褂的人從位子上站起,将手裏搖着的一把象牙骨扇合起,三兩個勁道姿勢,将扇子敲打在那兩個莽漢頭上,咚咚響。
“兩個傻小子拎伐清,外面那麽多臺子,還不夠你們玩的麽!”這人講話有些口音,也像上海來的。
潘子安本是看門口那兩個莽漢的熱鬧,現在卻擡頭去看敲扇子那人。這人約莫四十多歲,精幹、細眼、高顴骨,一身長褂配一條紮腳褲和一雙軟底布鞋,看不出身家,但出手卻像個練家子。
那兩個莽漢被他收拾服帖,低眉順眼的退了出去。
阿龍重新關好了門,回身拜謝:“多謝岳老板出手。”
岳老板搖開了扇子,回座位去,擦身經過潘子安三個女人的長板凳,隐隐朝潘子安打量了一眼,潘子安卻也正在擡眼打量着他。
岳老板沒說話,那姓胡的卻多嘴:“岳十三,我看剛才那兩人有膀子力氣,別是哪個堂口上的,你可就惹了是非。認識你幾日,也不見你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怎麽今日來了興致?莫不是當着女人的面,才有志氣?”
旁邊幾個闊佬也跟着哈哈笑起來,那岳老板卻只露了三分笑,仍不開口。
花會總算繼續。
莊家居中,端出一件長方形的盤子,上面蒙着一張錦布,緩緩掀開。
姓胡的咋呼開來:“喲,這是哪裏得來的?”
另個人從兜裏掏出一副眼鏡戴上,也仔細瞧:“這怕不是什麽墓裏出來的吧?端近些,讓我上上眼。”
姓胡的:“你也多餘上眼,在九龍,哪個不信眼鏡佘的眼力?”
潘子安在後排,梗着脖子,張望着那盤子裏,像是擺了一塊玉。
莊家按規矩一一端給閑家看完,離子安近些時,子安才瞅準了,那是一粒約寸餘的玉蟬。
她雖不懂玉,小時候卻也看過不少雜書,知道玉蟬非比尋常,多是葬品,圖個脫胎換骨、早日超生的意思。好端端的活人,不知底細的,誰敢戴這種物件?
那戴眼鏡的:“老胡,你也不必指點我,在座的哪個不是行家?你說我不信老佘,那是胡吣。只是這東西太邪性,不是什麽人都能戴的。戴好了,是腰纏(蟬)萬貫。若戴差了,你也知道多邪門。”
姓胡的:“那你剛才上眼,瞧出什麽來?”
那戴眼鏡的:“腹部兩側打孔對穿,雙翼未展,刻雲紋...該是冠蟬了,倒是個好物件,至于價錢,就得看是唐、還是清了?”
那戴眼鏡的擡頭問莊家。
各位都細品交流過後,莊家才開口:“唐,黃玉,冠蟬。賀老板,您的眼力不錯。”
賀老板摘下了眼鏡,興致大起:“難得,難得。詩曰:玉蟬金雀三層插,翠髻高叢綠鬓虛。講的就是唐時這種專佩頭冠的玉蟬,這真是清流權貴才配戴的。”說話間,又轉身瞧向牆邊板凳上坐着的三個女人,笑道:“你們女人也戴得,插在頭髻上,也是清雅脫俗的。尤其是這等黃玉,最适合女人戴。只是,不适合姨太太們,只怕福氣壓不住這物件。”
那嬌氣些的姐姐又笑道:“我們姨太太怎麽了,賀老板年紀大了,吃不着葡萄,倒嫌葡萄酸了?”
賀老板被她罵老,不生氣卻開懷大笑,指着旁邊一個叼着煙鍋子的老頭:“是是是,我沒有你家秦老板的福氣,坐享齊人之福啊。”
坐在裏側的一人開了口:“叫你們兩個在家,偏要跟出來,跟出來又憋不住嘴,讓人說兩句,就頂三句的,沒個規矩。”
姓胡的接過話來:“你家這兩位姨太太今日若不來,我也就不來了,跟你們幾個老頭子有什麽好玩的,有她們在,咱們賭一賭才有意思。”
潘子安聽來聽去,也算明白了這是個熟人局。胡、賀、秦、岳四人為主,另外坐在邊上的兩位該是湊數作陪的了,一同坐在長凳子上的兩個女人,竟都是那姓秦的兩個姨太太。
阿龍既将她安排和她們一條板凳,想來也是将她看成鐘良材的姨太太了。那阿龍背後便是眼鏡佘,如此想來,眼鏡佘也當她是塊姨太太的料,所以今天才沒将她真當成學徒?總歸是請鐘良材替她打的招呼,眼鏡佘和底下人這樣想她,也算合理,只是要早些解釋一下了,她可是真來學做生意的。
莊家等衆人都談的沒趣了,才說:“佘經理吩咐過,今日這件寶貝雖是塊高雅吉利之物,但明眼識辨的不多,流傳出去也是有價無市,不如端上來給各位老板當個彩頭,您幾位都是過街樓的大主顧,權當我們在新年伊始孝敬一場。所謂大雅配大俗,這一局,押花會,押中便送。”
賀老板抱拳拱手:“真的?這物件幾萬塊也是賣的出,哪至于無市?說眼鏡佘惜寶倒是真,難得他瞧得起我們幾個老頭子,這份認證才是最貴的地方,替我多謝謝他了。”
胡老板:“我看老賀你是真看上這塊寶了,不如我這局就退了。”
秦老板也說:“我也是這麽說。”
其他湊數的兩人也陪笑着點頭,只剩下新來的岳十三沒有發話,胡、秦二人看了看他,要他跟上的意思。
岳十三低頭合了扇子,敲的手心啪啪響,像是為這幾人謙讓鼓掌,又像是敲戰鼓不忿似的。
賀老板連連擺手:“老胡你該懂啊,這麽老的物件,都認主,有些個說不清的緣分在裏面,該是誰的,早有定數了。還是眼鏡佘明白人,懂得攢一局,全看此物的緣分。你這麽一讓,可不是瞎撺掇了麽。要我說,不光咱們幾個老頭子,就連邊上幾個姨太太,也該上來一起押一局,這物件不分男女都可用,所謂見者有份。你道是今日咱們幾個賭這只金知了?其實是這金枝(知了諧音)啊,今日來選我們這幾片玉葉子!”
胡老板:“哈哈哈,好一個金枝(知)玉葉,叫你這麽一說明,還真有那意思了!要我說,還是那眼鏡佘精賊,知道這寶貝入了老賀你的眼,定不會白白送出去。你看,這不就讓你給叫好了!我們不想跟的,都得大大的跟上一把了!”
秦老板朝他的兩個姨太太也開口:“既然這麽個說法,那你們兩個也都上來押一局吧!”
兩個姨太太扭捏着站到秦老板身後去,長板凳上只剩下一個潘子安。
說起押花會,潘子安小時候在上海也見識過的,甚至也跟着父親的女學生們一起拿零花錢押過幾個銅板,那時在上海也是很流行的。規矩也很簡單,三十六門押孤丁:在一張小帖子上寫上自己押的會名,封好交給跑封的小子收走,送去會局登記,等到會局開寶那一日,若中了便是一賠三十。只是她從來沒中過,但也就一兩個銅板的事,也不覺得難過多少。
但在過街樓上,恐怕規矩是不一樣的,再看臺子上這幾個闊佬都是腰包鼓鼓的人物,絕不是她小時候一兩個銅板的花會。她本就是被阿龍帶進來當個看客,誰知還會有這一份參與?躲又躲不開,只剩她一個單坐着的。
胡老板撥弄着手裏的串珠:“鐘大爺家的,可賞個臉?”
阿龍顯然沒料到此出,急忙說和:“胡老板,才說幫我們端正些。家裏來的,都不能賭。”
胡老板:“阿龍你什麽意思?賣臭豆腐的,還嫌豆腐臭?就是璞老板和鐘大爺在這裏,也不會掉我們幾個老頭子的臉!”
姓胡的看潘子安的打扮平常,甚至還有些粗簡,何況還被送來這地方,身邊又不趁眼鏡佘的陪同,只一個阿龍小夥計跟着,想她不過只是鐘大少爺家的一個小玩物罷了,對她沒什麽客氣,尊重上甚至沒有對秦老板那兩個姨太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