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阿璞
阿璞
鮑醫生日夜辛勞,對在公寓租住的房間擺設并不講究,只不過當成了個睡覺的地方,一應家具都是用最簡單的。
聽說是病人需要,又是他親自主刀的病人,便爽快的将鑰匙借給了寶如。
但鐘良璞并不想進鮑醫生的卧室,而是打算将鮑醫生客廳裏的沙發重新拼湊成一張床鋪,他只在客廳活動。
寶如勸他:“鮑醫生同意将床借給你的,你換新的床單被子就好。”
鐘良璞一言不發,固執的挪動着沙發。寶如不再勸,搭手幫他一起。
沙發腿晃了一下,剛被擡起又重新砸了下去,鐘良璞左胸有傷,連帶左半身都勁力不足,從沙發後背向沙發前栽了下去,幸好右半身勉強支撐住,不至于摔倒。
寶如将他扶起,伸手想查看他的傷口。
卻被鐘良璞躲開,他不在意:“不想麻煩你,死不了。”
他這時倒不想麻煩她了。一邊說着,仍要去挪動最後一張沙發。
寶如只好從背後對準,戳了一下他的傷口,只輕輕一下,就将鐘良璞疼得戳進了沙發裏。
“嘶…”鐘良璞停下了搬動,被她戳到痛處,忍不住抱着左胸,跪趴在沙發上,呲牙裂嘴:“你知道還…?!”
寶如連同沙發和他一起,推動到要擺放的位置,像個拯救男人的女騎士。
鐘良璞知道她個子高,卻不知道她有這麽大力氣,英人就是不同呵,如果換成良玉那小身板,沒被沙發推倒她就不錯了!倘若和寶如打上一架,自己都未必有把握贏得了。
良璞忘了疼:“嚯,你哪來這麽大力氣?”
寶如甩着手腕:“不然你以為我們是怎麽把你從筲箕灣救回來的,總不能叫鮑醫生一個人上下搬動你吧。”
說着,走到他面前,伸手又要解他傷口處的襯衫紐扣。
“你幹什麽?”良璞抓開她的手,抱着自己的左胸,往沙發裏退了退,像被什麽襲擊了似的。
寶如挺直身板看他,他在別扭什麽啊,之前他可不這樣…
蔣寶如叉着腰:“我要看看啊!”
鐘良璞抱着胸:“看什麽?”
蔣寶如:“奇怪,你說我看什麽?再說,這衣服還是我幫你穿的,又不是沒看過,你躲什麽?”
鐘良璞:“不一樣,穿和脫能一樣麽!我自己脫。”
他想起她說過,她只當他是個病人,沒将他看成個男人,唉。
重新檢查調整過傷口,寶如囑咐他:“你還是要聽我的,不要再搬來搬去,好不容易剛恢複些,又打回原形了。”
鐘良璞卻低頭回道:“我不是拿你的話當耳旁風,那是我媽咪,我必須搬到我身邊來。”
寶如是說沙發,良璞卻想的是自己母親,他不是不聽她出門前的囑咐,但比起母親,旁的他都顧不得了。
寶如嘆了口氣:“明日若要搬什麽,等我回來幫你搬。”
良璞擡頭望她,眼神裏沒有了往日那些輕浮,多了些沉重的、複雜的。
寶如:“你的真名是鐘良璞麽?”
這幾日,從眼鏡佘和警署的對話、從他妹妹的名字、從陳媽對他的稱呼,她拼湊出了他的名字。
良璞也不是存心對她隐瞞,只是覺得她既然一開始就只把自己看成病人,那他就只當個病人就好了。他不需要像對待其他世家小姐那般,一上來就要先交代自己姓甚名誰、出身家境如何如何...可能因為她是個英人吧,他覺得不必遵循傳統,只憑着男人本性,接近她罷了;也可能,他自知一開始只是見色起意,潛意識裏并沒想過要同她有個什麽長遠的未來。
換句話說,他想同時擁有自由和熱情,他并不真的想要一個“長遠”,更別說要他對一個“長遠”負責了。這也是為什麽,他從沒問過她的名字,何必呢,大家互相知道的越多,牽絆越多。
但此刻她認真問他的名字。
他此時還光着上身,只纏着醫療繃帶。他可以将身體毫不保留的展露在她面前,卻猶豫該不該将其他都一一展開。
寶如盯着他,直接而純粹:“我叫蔣寶如。”
他覺得耳熟,彷佛在哪裏聽過一個類似的名字,但一時想不起。
寶如歪着頭,等他開口說點什麽。
他披上了襯衫,看到茶幾上有半包煙,大概是鮑醫生之前抽剩下的,好久沒放松下了,他伸手取了一根。
剛想叼進嘴裏,被蔣寶如一巴掌抽走,她的動作還真是不溫柔。那半包煙,也被她順手一把抓走了。
寶如也不等他回複了,爽快道:“你以後可以叫我蔣醫生。至于你,我以後就叫你阿璞了。”
“啊?不好,阿璞,阿仆…你這樣喊我,像喊傭人的名字。”鐘良璞的男性自尊心作祟。
他雖強烈反對這個稱呼,卻也側面認證了自己的真名。
蔣寶如:“香港熟人之間不都這樣稱呼麽?你們在賭廳裏做事的,不是都這樣叫人的麽?”
她以為他是賭廳裏的夥計,畢竟眼鏡佘是這麽說的,這樣喊他倒也合理。
蔣寶如臨出門前,寬慰他:“我已經替你約好了,明日一早帶你母親先去做些檢查,我會過來幫你搬的。”
他本來是不好意思開口的,他也不算她什麽人,但她這麽大方,不用他提,就替他安排好了。
其實,若不是認識蔣寶如,他也不會想到,要将媽咪搬到這裏來,畢竟他自己都還是個病人。
他已不自覺的在利用蔣寶如的關系。
他又欠她一樁,就算她将他喊成她的仆人,也理所應當。
……
為了可以早點去九龍和眼鏡佘學徒,子安竟起的比鐘良材還要早。
鐘良材被她吵醒,看了看窗外,剛剛有些天光,時辰未免太早了些,睡眼惺忪的:“你起這麽早做什麽?”
潘子安已經穿戴整齊:“唔,吵醒你了,我要早些去九龍,總不能叫老先生等着我,要等也該是我等師傅。”
這件事,她比他想象的還要認真,只是她越認真,他越覺得失控,但已經答應的事,又不好反悔。
他也起身:“哦,老畢可能還沒起,我叫司機送你。”
潘子安:“不不不,你不要起來,也別叫畢叔起來,更別叫司機送我。你自己都不舍得用的老人,我更不能。我自己可以的,我這就走了!”
她怕他羅嗦,又怕他驚動其他人,臉也還沒洗,就背了包往外跑。因為太急切,包是昨晚睡前就早準備好了的。
鐘良材站在窗前看她往園子外蹦蹦跳跳的跑開,雖然知道她晚上還會回來,卻還是隐約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麽。
......
雖是早早起床,搭電車、換輪渡、再搭人力車,但等她趕到約好的地方時,還是遲到了,眼鏡佘早等着了。
潘子安小跑着上了過街樓,氣喘籲籲:“我來找您做事了。”
眼鏡佘昨夜得了鐘大爺的信,尚且拿不定,這是認真還是玩笑。見她遲到了,也不好多說,只招呼一個夥計過來,将子安交給那夥計:“這位是從家裏出來的,阿龍你今日多照應着,我還要出門辦事去。”
那叫“阿龍”的夥計眉眼精神,笑着沖子安打招呼。
眼鏡佘又對子安客氣道:“大爺囑咐過了,你想做什麽只管問阿龍,阿龍也是老夥計了,什麽都懂。”
潘子安疑惑,說好了是跟着眼鏡佘做事的,怎麽變成跟阿龍了,倒不是看不上,而是覺得哪裏有些蹊跷。
眼鏡佘專等着她來,好交待給阿龍,就算應付了,自顧自的拎着公文包就出門辦自己的事去了。
阿龍是個機靈的,但畢竟這裏是賭場,潘子安是個女人,還是“家裏的”,他也拿捏不好分寸。偏偏賭場裏許多日常事還要他應對,只好将瓜果點心的擺了一排,叫子安随便吃,有事盡管喊他就是。安排好吃食玩樂的,他也到前面去盯場子了。
賭場上漸漸聚滿了臺子,各處人聲鼎沸。
潘子安今日是壯着膽子來的,總覺得賭場是個不良地。但真坐下來,又有些好奇,賭場究竟有什麽魔力,可以叫人竟能賭到抛妻棄子?
既來之則安之。她索性也搬了條木板凳到前面廳裏來,找阿龍幫忙安排了個不遠不近的位子,坐下來觀察。仔細看下來,臺子上的人,并不都是富人,反而窮人更多。賭到興酣時,富人尚且能适可而止,窮人卻大多難以自制,竟由小有收獲、到貪欲全出、到本利全丢進去,白白陪着富人玩了一圈,最後什麽也沒撈到。
她坐出來觀察人,卻不知人群裏也有兩雙眼睛,在悄悄觀察着她。
坐得久了,對環境人物都熟悉了些,膽量也逐漸壯了起來,潘子安撂下板凳,也紮進人群裏去近處看熱鬧。人群裏不乏一些渾身汗臭味的粗糙漢子、叼着煙袋鍋子吞雲吐霧的糟老頭子、油頭粉面裹着脂粉香的敗家公子,她通通也不忌諱,紮在這些人堆裏,往各處臺子上去瞧。
既覺得臺子上那些個骰、盅、牌、碼的盡是些禍害人的豺狼虎豹,又覺得那些玩意內有乾坤、頗有意思,也怪不得叫那麽多人欲罷不能的。
夥計阿龍見她這樣挨個臺子看上半天的,人群裏魚龍混雜,只怕她被什麽人摸了去,悄悄擠進來,将她拽到角落一處人少之地。
阿龍:“這群子人都臭烘烘的,您倒也不嫌棄,遠遠看着還不夠,怎麽還敢往那裏面湊去呢?”
潘子安怕是自己給人添了亂,解釋道:“怪我頭一次來,看着什麽都好奇,好奇那究竟是怎麽個玩意,讓這麽些人眼紅心盲的?富人帶些錢來消遣,我是看得懂,但這好多看着窮苦辛勞的,怎麽賭得更甚?”
阿龍也是窮底子出身,回頭望了望人群,回道:“您是大老板家裏來的,該是錦衣玉食的,自然看不懂窮人。這些窮人的一輩子,要想翻個身,除非作惡。不然,就只有賭一把運氣了。”
潘子安:“怎麽能這麽想呢,先賣力攢些錢,做點小買賣,也不至于一輩子受窮的,何必都押在這些個說不準的玩意上?”
阿龍苦笑了笑,見她實在年輕,也不想與她多講窮人的事,料她一時也是看不懂、聽不懂的。又猜她是家裏來的什麽小姐人物,也犯不着由他一個小夥計教導她什麽,索性随她的話意:“還是您說的有理,是我說錯了。只是您可不能再鑽進那裏面去了,那些爺們見着女人,都偷摸打眼瞄呢,盡是些不三不四的。這些個牌九骰子的也無非就那些事,不如跟我去裏面的花會臺子,那裏客少、清淨。”
潘子安打眼望了望大廳,納悶道:“剛沒瞧見,這廳裏還有花會臺子麽?”
阿龍打了打手勢,将她引去樓梯拐角一處暗門,日常挂着厚厚的棉布簾子,也看不出那還藏着個小屋子。
阿龍:“您随我,往這邊落腳。原也沒想您真對這些感興趣,不然一早帶您往這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