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鴕鳥
鴕鳥
大太太昨日醒來時,說話便已不清不楚了,半邊身子也不太聽使喚,心知自己此次一倒,恐怕再也回不到往日了。
昨夜鐘老爺回來時,看到大太太這般,心中惱火,喊來陳媽和一幹人等,追問緣由。奈何陳媽帶頭有意隐瞞,只哭着回說是她沒看顧好,叫大太太不小心摔了一跤,将責任歸到了自己身上。其他衆人回話間,都更加說不清楚。
鐘老爺并不好糊弄,将一幹人罰在樓下,直到半夜裏,見到良材帶着良玉從外面風塵仆仆的趕回來。趁亂,将陳媽派出去的那名司機單獨叫到一邊,才問出是良玉鬧了醜事,只是已被良材悄悄處理了,半山府中除了這個司機與陳媽,再無人知道。
這司機對平房裏發生的事也不知情,只估摸着說了自己知道的那一半,但鐘義聽完已心中有數,遣退了被罰站的一幹人。此時時辰已到後半夜,鐘義精神不濟,獨自頹然坐在樓下沙發上,他是自覺果然老了,如今連這半山家裏的事也要依靠良材主持大局了。又慶幸,良材處事周到穩重,不像自己親生的兩個兒女那般沖動魯莽。
等良材從樓上出來時,不僅沒有抱怨這一日荒唐,反而耐心勸鐘義不要再責罵良玉,以免良玉年輕氣盛再做出什麽傻事來。鐘義更覺得良材可靠,心中寬慰許多。
但鐘良材并沒有将良玉留下的那封信交給鐘義,良玉今夜沖動,說了許多毫無顧忌的話,已傷了自己和子安,若再牽扯出爹啲娶姨太太的緣由,恐怕再叫他們父女兩人也生出多餘的心事來。
待良材回榮華臺後,潘美珍終于憋不住好奇心,趁扶住鐘義回樓上休息的時候,打聽道:“今日大太太這病來勢洶洶,良玉怎麽反倒出門去了?能有什麽要緊事,挨到這麽晚才回來?”
鐘義此時看着潘姨太,忽然想,莫不是良玉為着自己突然娶了潘美珍,故意也做出這樣的事來氣自己?潘美珍也當過良玉的繪畫老師,莫不是她不經意間點撥了良玉?他雖寵愛這個上海來的姨太太,卻也心底拎得清,對潘美珍瞬間沒了好氣:“你什麽時候關心起良玉了!”
潘美珍自從嫁到鐘家,對鐘義百般聽從,讨他歡心。這還是頭一次被鐘義甩臉色,不覺得傷心,反倒覺得此事果然猜對,定是良玉做了什麽說不得的事,但也識趣,不再追問,撐着笑呵呵一張臉,挽着鐘義上樓去。
良玉這一夜又驚又愧,一直守在大太太房中。
大太太摸了摸良玉的手,良玉醒來,擦了擦已哭腫了的雙眼。
良玉:“媽咪,今日我帶你去醫院吧,二哥有相熟的洋醫生,養和的護理條件也很好,我親眼看過的,你一定能恢複,陳醫生也說會好的。”
大太太笑了笑,陳醫生若能治好,又何必去養和,是安慰良玉罷了,可憐自己的女兒這樣好哄。雖然言語不清,也盡力說道:“媽咪沒事,你不要害怕。”
良玉知道媽咪一向只信中醫,不願開刀手術,她以為媽咪只是不敢,又勸道:“媽咪,我會陪着你,二哥也在養和,我們都陪着你。”
大太太搖搖頭:“良玉,媽咪以前從沒教過你,是因為你還年輕,未必聽得懂。每個人都有她的命數...”
良玉:“媽咪,你不要再說這些,難道陳醫生的話,你也不聽了麽?”
大太太舒出一口氣:“媽咪現在這樣,是媽咪自己的命數,和你沒有關系,你以後都不要自責。你也別再叫媽咪去做什麽手術了,有陳醫生在,媽咪還不會死的...良玉啊,也別再惦記岑先生了,這是你的命數。”
良玉:“媽咪,你不明白。我愛他,他也心中有我,為什麽不行呢?爹啲不是也娶了姨太太?”
大太太抓緊良玉的手:“良玉,不要以為那是愛...岑太太不會像媽咪,你也做不到潘美珍,千萬不要走這條路。女人的路,嫁人生子,錯一步,誤終身。”
良玉未必聽得進去,但也知這時候不能再叫媽咪擔心,該以媽咪身體優先,暫且點頭不再争辯。
大太太時醒時睡,說了幾句又迷糊過去了。
良玉心中擔心,自己勸不動,不如快去養和問問二哥的主意,二哥向來有辦法。
正下樓來,撞見了規規矩矩坐在沙發上的趙汝成。見良玉下樓,汝成站起打招呼。自從上回絕食,他來探望被她嘲罵之後就再沒來過,她早該看出來他就是個悶葫蘆、笨嘴巴、榆木腦袋...好在他似乎對自己也沒什麽興趣,此時他來這裏湊什麽熱鬧?良玉看了他只覺得呆頭呆腦,不想搭理,徑直朝門外走去。
“幹什麽去?”鐘義也下樓來見汝成,恰巧看到良玉這番無禮。
陳媽昨夜就将大哥如何壓下此事的過程告訴了良玉,爹啲也沒有前來責問自己,所以還以為自己的事被瞞住了,良玉站在門口如同往日一樣的嬌氣:“爹啲,我去養和看看二哥去。”
鐘義一直以為,良璞這次受傷,與往日在過街樓上打架鬥毆惹得那些不起眼的小傷一樣,所以仍未放在心上,責怪道:“不分輕重!你二哥那點傷值得你來回跑麽,留下多陪陪你媽咪。越來越沒個正形...見到家裏來客人,也不知道打個招呼?!”
良玉之前聽大哥的話,一直未跟家裏認真說二哥的傷勢,現在就更不能多說,想當初是二哥幫她想辦法請來了岑先生,以後還指望二哥為自己多出主意呢。只好退回來坐下,別扭着給趙汝成回了個招呼。
趙汝成只會傻笑。他也是個忙人,新報社的大小事情早就堆成了山,要不是今早父親突然電話到報社,說鐘家差人送了許多節日禮品到家裏,趙家也該回禮,要他早些送去半山鐘家,他是絕沒空來這裏走一趟的。
汝成身邊已擺好了各式禮品盒子,對鐘老爺說明來意。鐘義并不同他客氣,吩咐着人一一收走。
鐘義:“你父親近日可好?”
汝成:“好的,年底都是些慣常的新聞事務,也算閑下來一時。”
鐘義:“好啊,好啊。你父親是公事要緊的人物,我沒有提前詢問就将東西貿然送過去,正擔心會不會打擾你父親。”
汝成連忙擺手,自己認錯似的:“不會,不會...爹啲督促我早些過來走動。逢年過節,該是我做小輩的,先過來看望您的。”
良玉在旁哼笑了一聲,他連句客套話都當真,真是個沒趣的老夫子!鐘義蹬了她一眼,她才低下頭去。鐘義拉着汝成喝了許久的茶水,家長裏短的問來問去,良玉實在等不及了,起身又要走。
汝成怕她再被罵,自己夾在中間受尴尬,也正想告辭,遂瞅準時機,也同時跟着站起身,向鐘老爺禮貌的說道:“我看良玉有急事要辦,不如我同她一道出去吧,也能順道送一送良玉。”
鐘義本不想放良玉外出,但聽汝成有和她單獨相處的意思,也好,今早本來就是為了他倆的事,特意去活動趙署長的。于是交代汝成:“還是叫我的司機送你們兩個,在車上你們也可以好好說些話。”
汝成不會開車,他說送順道良玉,也不過是想叫個人力車同乘的,想想良玉早做慣了汽車,未必願意跟他坐人力車,于是點點頭,還是恭敬不如從命的好,只是這下反倒變成他蹭良玉的車子了。
良玉已走了出去,回頭催促道:“你還不走麽?”
汝成追出來,上車前将良玉拉到一旁,暗示有話要同她說。
良玉不耐煩:“潘美珍不是已經給你那什麽報作畫了麽,你跟我還有什麽事可談的?”
汝成揉搓着雙手,半天開不了口。良玉白了他一眼,剛想轉身又被他拽回來。她嫌棄的往身後一撇,甩開了他的手。汝成只好小聲說道:“那個…我們倆的事。”
良玉回身:“到底什麽事?!”
汝成:“今日你父親的那些話,你聽出來了麽?”
良玉聽了些,但也走了些神,被他一問,回想着,也還是想不起什麽...但又不想在趙汝成面前變成個傻子,便估摸着說:“哦,我爹啲是個生意人,他的那些話,你就當場面話聽聽算了。”
她沒聽出門道,是因為她無心此事。但汝成是大她六歲的,又日日煩惱此事,當然幾句話就聽出深意,只好幫她點破了,說道:“唉,正因為你父親是個生意人,做事、送禮、講話,都是有門道的,他定是着急我們兩個的婚事了。只不過你們是女方,他總不好明說。”
良玉琢磨着,剛才還想他今日怎麽會來,原來都是爹啲的意思。但為何突然催辦此事了,她簡直都快忘了這回事。難道大哥沒有瞞住?唉,只怕是大哥想瞞也瞞不住的,家裏這麽多雙眼睛、嘴巴的。良玉總算開竅,問汝成:“那你拉住我,想說什麽?”
汝成:“我不懂得怎麽說,上回...我本想先問問你的意思再...”
良玉:“上回?上回你也沒提這事呀,你這個人怎麽磨磨叽叽,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啊!”
汝成見她仍然是不待見自己,索性直說了:“我看得出,你是不喜歡我的。我也...要先忙報社的事,沒有成家的打算...”
良玉巴不得,打斷道:“嗨,那正好了!咱倆的事就算了呗!”
汝成卻愁眉不展:“不行啊!若是我提,一來我父親未必同意,二來對你名聲也不好。悔親若由男方提,總是不好的。但我是個男人,沒關系。你想對外怎麽說,我都認的...就說抓到我跟別的女人有了私情,你不想委屈自己,也行的。”
說這話時,趙汝成埋着頭,像只鴕鳥,簡直要把自己的腦袋埋到土裏去了。
良玉咯咯笑着,低頭去找他那臊紅了的臉,打趣道:“就你?你這樣的也能有什麽私情?說出去這話,誰能信啊!好了,我懂你的意思。這事,我來辦!啧...沒想到啊,趙公子還是個體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