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夜色
夜色
“你罵夠了沒有?我好心接住你,你連句感謝都沒有麽。” 鐘良材眼神裏盡是哀怨。
“你醒了?你先告訴我陳醫生的號碼。”子安滿腦子都是急救,她在養和療養院裏已習慣了。
“你這麽擔心我?”他緊緊攥着她的胳膊。
“我不是擔心你...你不用回華豐倉了嗎?難道你也想去養和住院嗎?現在是聊這個的時候嗎,號碼,號碼給我!”子安心急。
他盯着她,她的眼神裏是什麽呢,是有一絲絲關心的吧?老畢也說,她心裏是有他的。他左腿支力,向右微翻,伸出另一只手扯住她的肩頭,看似借力起身,卻趁機将她拽倒,重新抱進自己身前。
四目相對,發膚相親。他的呼吸沉重,她的長發輕柔。
窗外不知何處,傳來幾聲野貓叫。
“你…不能急着站起來…你先感受一下,有沒有哪裏骨折…”她當然以為,他剛才是想借她的支撐力,翻身起來。
他卻被她的單純逗笑:“怎麽感受?”
她按了按他的腰骨:“這裏疼嗎?”
他:“嗯。”
她又按了按他的右腿:“這裏呢?”
他又:“嗯。”
她皺着眉,掙脫坐起,将長發撩到腦後,愁眉苦臉:“糟了,看來是摔到了腰腿,這得用擔架的吧。”
他從背後敲了敲她的肩頭,她煩得撇開,兩手交叉,坐成一團,盯着他的腰腿,氣呼呼道:“你別指望我啊!剛才你也試過了,我可扛不住你的重量。依我看,還是先等畢叔回來,我們合力先把你擡到輪椅上,再送你去醫院做檢查好了。畢叔什麽時候回來?他是去取藥了麽?其實先問問陳醫生是最好的…”
Advertisement
他又敲了敲,只是這次敲的是她的後腦勺。
“我說,你先幫我貼副膏藥吧,就在床頭櫃最下面一層。”他可憐兮兮,叫她無法拒絕。
“這裏嗎?”她盤腿坐在他腰旁,利落的替他抽出了襯衣,掀開了後背,輕輕按在腰椎骨處,問道。
“上面一點。”他感受着她輕軟的指尖。
“那…這裏?”她沿着椎骨向上。
“再上面一點點。”手已伸進他後背。
“再上面就是胸椎,那就嚴重了哇!”她又開始着急。
“就是這裏,貼下去。”他很篤定。
“那…都給你貼上吧,這裏也貼上。”她貼完胸椎,向下在腰椎處也都貼上,才放心的将他襯衫拉下。
他側躺着,享受着她的拍打,偷笑着。
“地上怪涼的,要不要在你身下墊一層毯子?”她坐在他腰後身旁,開始收拾剛才拆下來的廢棄膏藥袋子。
他不再同她玩笑,手肘撐地,坐了起來,又撿起拐杖,慢慢站了起來。她卻仍團坐在地上,仰着頭氣鼓鼓的看着他這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
他笑道:“你不是說地上涼麽?”
她簡直被他氣到無語,拍拍屁股站起,指着還沒關上的上層窗戶:“你這樣有能耐,自己開的窗,自己關啊!”
說着扭頭就要回卧室。
“哎喲...唉...”他扶着腰哀求道:“你不管我了?”
她頭也不回,将卧室門“啪”一聲關上。
沒多久,聽見了書房窗戶被關上的聲音,緊跟着是那熟悉的拐杖怼在地面上的聲音,他似乎在卧室門外轉悠了一陣子,又退開了。他既不走,又不進來,卻不斷在書房裏唉聲嘆氣的,像個怨婦似的。
牆外的野貓好像招引來另一只對手,兩只貓搶地盤打起來了似的,怪叫的厲害。房外一聲聲的哀嘆,牆外一聲聲的貓叫,惹得她翻來覆去,睡不安穩。
她砰一聲将卧房門打開,沖他沒好氣:“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這是你的家,你要進就進,不要來來回回的沒個決斷!”
他愣了一下,好像每到兩人相處的關鍵時刻,都是她毫不留情的戳破他,牽着他的鼻子走呢。
“哦。”他小聲應承,乖乖換了睡衣坐回自己床邊,攤開自己的被子,小心翼翼的瞄了瞄,背對着躺在另一側的潘子安。
那兩只貓還在叫嚣,她煩躁的翻了個身,面對着他,驚的他停了手下的動作,支吾道:“怎…怎麽了?”
有日子沒回來睡覺,總躺在華豐倉的沙發椅上,他的腰的确早就受不住了,剛為了接住她又被硌了一下,彎起來就謹慎些,攤被子時也就慢了些。
她正對着他,覺出尴尬來,又轉回去。還沒落停,又不耐煩的翻身坐起,快速替他鋪好他的被子,再躺回去。雖然一句話沒說,還滿臉的不耐煩,但卻叫他心裏美滋滋的,她對他不一樣了呢,都是今晨趕去養和的功勞吧?她這個人,倒是從不欠別人的,只要人對她好一分,她便會還人十分好。
他磨磨蹭蹭躺下,想要轉向她又不敢,只好盯着天花板,感受回家的滋味。
牆外的兩只貓打興正酣,似乎踢倒了什麽架子。
潘子安轉身朝上,睜着一雙大眼,兩腿一擺,騰的又坐起,下床走到窗前,将剛才給他貼膏藥剩下的一堆包裝紙捏成皺巴巴的一團,打開窗,朝牆頭砸上去,大聲喊道:“滾開!到別處耍!”
這架勢,把鐘良材吓得抱着被子一激靈。她…她不是指桑罵槐吧,他剛躺穩不到一分鐘,只好又磨磨蹭蹭坐起來。
那兩只貓“嗷”一聲蹿開,再沒了動靜。她關了窗,回身看見他又坐起來,問道:“你又起來幹什麽?”
“我以為,你要我,滾開。”他不情不願掀開了被子。
啊要瘋了,她已幾夜未睡好覺,将他毫不客氣的按倒,又将被子往他身上一甩,撒氣道:“求求了,別再折騰人了,睡覺!”
鐘良材大氣不敢出,但心裏又憋着話,不問清楚只怕睡不安穩,等她躺下,試探着小聲問:“那個…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我剛才也不是故意騙你,這幾日睡在華豐倉的沙發上,腰病犯了些,剛剛的确也是閃到了。對不起啊…”
潘子安背對着他:“你不用跟我道歉,是我多管閑事了。”
鐘良材翻了個身,朝向她:“你沒有多管閑事,我只是擔心你摔下來,你像只猴子趴在窗上,萬一掉下來…”
潘子安不耐煩:“那就是你多管閑事了。就算從二樓掉下去,也死不了的。”
鐘良材停頓了一下:“你是不是在為翁二的去世難過?其實…我知道你的心情。”
潘子安緩緩睜開眼:“你不知道。”
鐘良材将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安慰道:“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至少你還有一個親弟弟。”
子安眼角不争氣,憋了一整日,只有在此刻夜色的掩飾下,才靜靜溢出淚花來。夢、與白日,都是用來逃避的;而現實、與夜晚,卻終要面對。
他将頭悄悄抵上她身後的被角,輕拍她的肩頭安撫道:“人生無常,這不是你的錯。就像翁二留給她愛人的那張字條,她也不希望看到大家為她難過。同樣,你的父母也不希望你一直難過。”
今晨她的夢語,她的眼淚,不小心都被他瞧了去的。似乎有着默契,誰都沒再提起。
他知道的,她是有自責與愧疚的,如果早些去看翁阿姨,如果她再強大一些,這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她應該能留住吧,哪怕留住一點點。他也知道她想起了去世的家人。
像兩個溺水的人,他試圖打撈她,讓她踩着自己的肩頭去水面上呼吸一下。他也曾無數次的自責,若當時他不是個孩子,若他可以抵抗,該多好。他永遠都無法自洽,他只好将那一天的發生,解釋為命運和無常,他才好過些。
她的肩頭聳動,無聲的抽泣。
這一晚,榮華臺寂靜如深海,令人甘願沉溺。
……
威利號,高湛秋艙房內。
蔣寶得:“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從回來就一言不發,一定有事。”
高湛秋心中有愧:“寶得,我有些後悔,你不該跟我來這裏。你應該留在英國,做一名律師。”
蔣寶得越發覺得事情嚴重:“表哥,你的事,從來都沒有影響我的人生,我随時都可以回去。就像寶如,我們并不是為你,而是為我們自己,我們都想回來看看香港,你知道的。今天大哥見你了,對嗎?他說了什麽?”
高湛秋低着頭:“他說他想收購威利號,讓我們上岸。”
蔣寶得歡喜的跳起:“成了!這不就成了麽!我們竟然真的辦到了!”
高湛秋卻高興不起來,仍低着頭:“但被我搞砸了,他可能會收手。”
蔣寶得不理解:“為什麽?走到這一步,不就是你要的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你透露了身份?你不忍心了?還是…”
高湛秋一直在搖頭,蔣寶得心裏一抖,難道…
蔣寶得伸手擡起表哥的頭:“你…你還是陷進去了?是麽!”
高湛秋無從争辯。
蔣寶得氣道:“果然。表哥,你振作點。你這樣只會對不起自己,你們注定不可以在一起。除非你要為她放棄這所有的計劃,但你會嗎?你必須做決定!你只能選擇一個!”
“寶得,不要逼我了,我什麽都知道,我只是…萬一呢。”高湛秋仍不可自拔。
“沒有萬一,只有癡心妄想,你這樣下去,只會害人害己!”蔣寶得繞着一張英式沙發來回轉圈,心急如焚。他索性去盥洗室端來一盆水,潑頭澆去。
高湛秋被當頭一盆冷水澆下,卻笑了。
寶得不想看他發瘋,又澆下一盆。只要他笑,寶得便再澆一盆,直澆到高湛秋哭出來。
蔣寶得将盆哐當扔掉,嘆道:“該放手的,早晚要放手。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沉淪,我也不想你将來後悔已晚。你要做的事,無人可替代,你自己好好冷靜冷靜吧。”
海水撲打着船舷,聲聲不息,淹沒了高湛秋的哭聲,除了蔣寶得,再無人聽得見。
即使回到了香港,他仍然無法親近他想親近的人。他總是孤獨的,他沒的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