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好茶
好茶
返回榮華臺的路上,出奇的安靜。
鐘良材腦中有着千絲萬縷的事情,此刻全都摻雜在了一起。
在他替她揩掉眼角的淚水時,她就聞到過煙味,想起姑姑那番話,他原是個抽煙的人。這幾日在華豐倉沒有避諱,他定是抽的兇猛的。此刻坐在他旁邊,也能聞出他外衣上的煙熏味。
子安原以為他是為了鐘良璞恰巧趕到養和,不料卻是為她而來,不過是因為司機昨晚替她打了個電話而已。地皮的事,該是緊張煩惱的時候,他能為她至此,她不是不懂得感激。
她抱着一摞書,先打破了沉默:“二少爺還好吧?”
鐘良材轉臉看了看她,點了點頭:“那裏還算安全,又有醫生照顧,比接回家更好些。我先送你回榮華臺,我還要叫老畢找陳醫生開些中藥送過去。”
她問的是病情,他答的是盤算。雖然答非所問,但也不算應付她。他是大哥,總不能只顧着擔心,還是要考慮的周全,安排的穩妥。裏裏外外每件事,都指望着他。
子安:“哦…生意上的事還好麽?”
鐘良材本能的繼續點着頭,竟沒發覺她在關心他:“還好。”
子安低頭看了看懷裏的書,還是決定和他說一下:“雖然沒查到什麽有用的,但我還是認為不能一地兩租的。”
鐘良材心不在焉:“什麽?”
子安也不太确定:“我是說,那塊地好像不能既租給你,同時又租給別的什麽人,一地兩租在履行上是有問題的。”
鐘良材沒反應過來:“他們這次是拍賣,不是租賃。”
子安:“可是先前餘經理去朱亨利家中取這些書時,朱亨利的太太就說過,之前那塊地就不能買賣的,為何現在突然能買賣了呢?那是租地呀。”
鐘良材沉思片刻,問道:“那你覺得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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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安尚且有些猶豫:“我沒有找到什麽合适的條文規矩,但我想他們拍賣的或許是使用權,而不是産權。使用權轉讓協議,或者壟斷租約?我不清楚可能是哪一種,但我想華豐倉之前簽訂的10年租約,很可能會是他們後續實際履行時的阻礙。”
鐘良材:“如此說來,他們可能會先收購華豐倉,規避風險。”
子安并不是律師,她也不知道會不會誤導他,所以并未回答,只是看着他。
若真是被子安說中,華豐倉之存亡,便是迫在眉睫之事。可另眼相看的是,這些并不是來自于書本,而是她自己的思考,她倒是足夠敏感,憑着餘經理只言片語的,竟可以捋出這些來。想起先前水匪與高湛秋的事,也是她自己抽絲剝繭看破了他的盤算。
如今經過這諸多事,再看她,她倒是個做生意的好苗子。
他笑了,她卻莫名了。她只是看他可憐,又看在他為她的事,撇下了生意專程趕來,抱着禮尚往來的心而已,何況她又不知說的對不對。
她只好也哈哈傻笑:“呵呵…我随便說說的,鐘先生你随便聽聽好了。”
鐘良材從頭到腳打量她,笑眼彎彎:“朱亨利娶了個好太太。”
子安當然聽懂他彎彎繞繞的意思,一改剛才提起生意事時猶豫的臉色,當着他的面,翻了個白眼,別過臉去,望向車外,不再理他。
他卻背着她笑的更舒展了,很好,她至少沒有怕他,也沒有嗆他,今早往養和這一趟,來的值呢!
……
兩人回到榮華臺時,老畢急匆匆上前接應:“總算都回來了。對了,高先生已連來了幾日,正在餘經理櫃上喝茶等着呢。”
鐘良材晾了他幾日,一來是道不同不與之謀,二來是不想打無準備之仗。今日良璞已有了消息,他也算松下一根緊繃的弦。思忖着,既然找上門來,也是時候會會。
鐘良材漫不經心道:“請他去樓上的茶室裏等着吧。”
不知為何,今日與子安回到小樓,一起走上樓梯時,她在前,他在後,鐘良材又找到了那天陪她回曹叔叔家裏的感覺。她和他是一道的,是一邊的,是一同的。
高湛秋已等在茶室,三人相見時,子安先開口:“我先回房休息了,不打擾兩位。”
她已默認高湛秋不是來找她的了,而高湛秋卻還想對她說些什麽。
鐘良材心中暗喜,她對他也不過如此。防備着高湛秋似的,待子安入內,便将茶室邊門關上,不許他再向裏打望。
他:“高老板有急事,何不電話我?怎好白白等着。”
高湛秋聽他改稱自己高老板,知道他已心存芥蒂,讨好道:“大哥,不如就叫我的名字吧,那日我的話唐突了些,特意來賠罪的,不敢打擾大哥,等一等也應當的。”
他:“高老板太謙虛了,榮華臺的茶水粗陋,只怕你們英人喝不慣的。”
大哥這一刀刀的,沒有一句不是在戳高湛秋的心窩子。
高湛秋讪笑道:“大哥開玩笑呢,中國茶在世界上也是聞名的。這榮華臺的茶水極好,外人想喝還喝不到呢。”
鐘良材給他的茶杯添了熱水,高湛秋恭恭敬敬舉起杯子接着。
熱水傾倒,滋出茶沫,溢出杯沿,滾燙、刺灼。
鐘良材故作驚慌:“唉呀,瞧我,手上也沒個準頭,一不留神就倒多了,真對不住了。高老板你也是,既燙手,何不撒手?”
高湛秋不敢松動手指,忍着燙疼,勉力笑道:“呵呵,無礙,大哥為我添的水,我怎樣都要接住的。”
鐘良材瞥了一眼高湛秋被燙紅的幾根手指,滿意了似的,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細細呷了一口茶水,緩緩道:“的确是好茶。”
高湛秋陪着噓了一口,奈何太燙,無法吞下,在喉中悄麽繞了幾圈才咽下,看大哥心情尚好,提道:“大哥,那日是我太心急,但我是真心想和鐘家聯手的,我相信大哥一定也能明白我的好意,說到底是一舉兩得的。”
鐘良材吹了吹茶水:“水太燙,等一等再喝。”
高湛秋如得敕令,放下茶杯,問道:“大哥,價錢已經推到500萬了,我們得趁早結束這場拍賣,拖的越久,越不劃算啊。”
鐘良材:“如今價錢漲到多少,與我有何幹?”
高湛秋:“大哥,若被怡和、太古買斷,你的華豐倉就危險了。”
鐘良材:“如果時運如此,我也無能為力。”
高湛秋:“大哥,英雄造時勢,只要我們聯手,雙贏何難?莫不是大哥還不信我,還是介意我是英人的身份?”
鐘良材笑道:“高老板為何一定要拿到這塊地?如今運費飙升,船運正是生意好的時候,對于你來說,買條船不比買塊地好麽?”
高湛秋:“大哥,你只看到這一時好,卻不知船運不是時時好。既要看天時,又要看局勢。何況一艘萬噸巨輪就要數百萬的成本,加上人工、燃料、維護…哪裏都是離不開錢的。”
鐘良材:“我還以為高老板做的,都是無本萬利買賣。既然如此,我可以成全高老板,但我有個條件,只怕你不會答應。”
高湛秋見他松口,緊咬不放:“大哥提提看。”
鐘良材舉起茶杯:“現在水溫剛好。”
高湛秋喝了一口,點點頭。
鐘良材:“不與洋人合夥,是鐘家早年定下的不成文的規矩,為的是獨立自主。所以華豐銀號仍然不會貸款給你,更不會和你聯手。但是,華豐可以出錢買下你的公司。”
聽大哥講完條件,高湛秋不可思議,這…算什麽成全?
鐘良材身體前傾,要攻擊似的:“如此,高老板可以直接上岸,華豐也有了資質,不也是雙贏?”
高湛秋:“大哥是說,你要收購一家英資公司?”
鐘良材學起他當日在Wisemen西餐廳時的語氣:“高老板,香港的英資公司不止有你的威利號,也不止有怡和、太古,我們也可以去找旁的合作...但高老板你不妨仔細想想,或許與我合作,才真的雙贏呢?我也可以保證,日後不幹涉你對船運的經營管理,地皮與船運的利潤,你也會有份。”
好一個以牙還牙,反向收購。
鐘良材回身坐好,收起了架勢:“今日就到這裏吧,我看高老板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價格既然已經漲到如此,又何必強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随緣就好。”
高湛秋本該被氣走,可出乎意料的沉住了氣,笑道:“大哥是要我給鐘家打工?”
鐘良材也笑道:“至少我不會拿你的錢買你的家當,我可是真金白銀的把錢塞到你口袋裏。你不是需要貸款麽?我直接給你不是更好。你要的,不過是上岸。華豐號請你上岸,不好麽?”
高湛秋也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攤牌了似的:“呵呵,大哥為了得到一塊地,不惜買一條用不上的巨輪麽?這聽起來并不是個劃算的買賣。”
鐘良材:“你又怎知我用不用得上?”
高湛秋快言快語:“那麽,我怎知大哥會不會臨陣倒戈,萬一我拍下了地皮,你的錢還沒有到位,又該如何?你知道違約金将是多麽大的一筆錢。”
鐘良材:“做生意,信任是前提。”
高湛秋翹起了二郎腿:“近年局勢不穩,銀號自保尚且艱難,若不是大哥,只怕華豐銀號也撐不到今日這風光。倘若時局有變,大哥定是保華豐,放棄我的吧。”
鐘良材嘆了口氣:“你想要個保障?可以提提看。”
高湛秋揉搓着兩手,盤算着說出一句:“除非…我也是鐘家的一份子。比如,我娶了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