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成全
成全
寶如帶了幾頁紙出來,交給子安:“我看你好像找到了land law的書?你标了很多專用詞,我只能試着解釋。”
子安接過,發現寶如比她細致許多,每個标出的單詞旁邊,她都密密麻麻寫了一小串英文釋義,工整而詳細。反過來,自己今日似乎總是不在狀态,只是用簡單幾個單詞或短句來幫她理解那些生僻漢字。
子安:“謝謝了,我的解釋可能簡單了些,不如你先看看,不清楚的地方,我可以再重新解釋。”
交換過後,寶如簡單翻了翻自己的問題冊子,看出了子安的風格的确是截然不同,更加簡明扼要。她對子安的語言造詣感到很吃驚:“原來你的英文筆法這樣好?很簡潔幹練。不像我給你的解釋,全都是大段的白話,你真的不是一名律師麽?”
子安尚且擔心自己過于簡潔了,聽她的反饋卻是發自內心的滿意,才算安心,笑道:“我只是一名翻譯。可能因為受我父親影響,他是一名譯作家。”
寶如:“喔,難怪你們是朋友。我是說,翁女士。她的朋友都很有才華,你們是同一類人。”
子安心中還惦記着翁二,也不再多寒暄,轉而指向病房內的人,問道:“你說他是胸口中槍,他的手術情況不好麽?”
寶如:“起初不好,失血太多,但幸好年輕,保住了性命,目前還需要時刻觀察。他現在是我的特護病人。”
子安還想多問些,卻聽鐘良璞在裏面喊寶如:“喂,外面的,你還管不管我了!”
聽他還有精神叫嚷,應是狀态尚可,子安也不再多問了。只是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寶如,這樣一個細致又熱心的好人,卻攤上了裏面那號混不吝的。
……
後半夜,病房裏只剩下電子儀器嘟嘟聲,以及子安輕微的翻書聲。
翁二的前夫蜷縮在走廊的躺椅上,現任丈夫則埋頭趴在床腳,好在子安年輕,在後半夜裏也能替他們分擔幾個時辰的看護。
子安不時瞄一眼病床,發現翁二的嘴唇動了動,旁邊儀器的閃爍燈也突然換了顏色,覺出異樣,急急搖醒了趴在床腳的人。
“翁二,翁二,我在,我在…你說什麽,筆?你要筆?快,給我筆。”翁二的丈夫将耳朵趴在她的唇邊,才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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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子安正在用紙筆,急忙塞給了他。
“翁二,筆來了,你握住,你要寫什麽?”他将紙鋪在翁二的手下,又将翁二的手指掰開,将筆夾進去。
翁二的手已發直,在紙上憑着感覺劃了幾下,輕輕淺淺、左飄右散,一時間,誰也看不懂。最後一劃,長長拉下去,便再也沒有回筆,翁二的手停了下來。
“翁二!翁二你醒醒!翁二!!快,快去叫醫生來!”他緊緊攥着翁二的手,聲音已經開始慌亂。
翁二前夫在走廊也并未睡的踏實,聽見了聲音,還未等子安走出病房,他先倉皇的跳起來,奔跑着往值班室去叫人。值班室緊跟着,跑出來兩名醫護。子安正站在門外走廊中央,見人已找到,便急急閃到牆邊讓出路來。
醫護緊急檢查了一下,便要将翁二的病床拉走,往急診病房裏送。翁二的兩個丈夫一邊一個推着床尾,跟在醫護後面跑。子安卻呆呆靠在走廊的牆上,剛才跑出來,她就發現自己的腿有些不聽使喚,似乎突然灌了鉛一般沉重,不知是後半夜坐太久導致雙腿發木,還是熬了兩晚導致。心中越是焦急得想要跟上去,兩腿越發沉重得擡不起。急火攻心,眼前一片發黑,竟順着牆邊一頭栽了下去,不省人事。
……
在睡夢中仍然聽見了病房裏儀器的聲音,這幾日守着翁二,她已經很熟悉這些嘟嘟聲了;間隔的,仿佛又聽見了身邊有人翻書的聲音。她好像感受到了翁二,當翁二昏睡在病床上時,也是只能聽到這兩種聲音吧?她不想醒來,想來要面對的事,太難過了,就這樣繼續睡下去吧。
“爸...爸爸...”夢裏,她看見了爸爸,這是一年多以來,她第一次夢到爸爸,眼角默默流下酸楚的淚水。
似乎有一只手貼上來,替她輕輕拂去了淚珠,她聞到了手指上的煙草味,和爸爸的一樣,是夢麽?他越擦,她的淚水越不停。她抓住了那只手,緊緊攥住,怕他跑了似的。
一聲輕輕的嘆息。
有一根手指點在了她的眉心,輕輕的打着圓圈,揉開了她緊張的眉頭。這不是夢。她掙紮着說服自己,總要醒來,總要醒來的...她還有子寧...還有很多事要做。
勉強睜開了眼,淚水浸潤眼簾,模模糊糊一張似遠似近的臉龐。
“你總算醒了。”
趴在她床邊,一只手被她攥住的人,是憔悴了許多的鐘良材。幾日不見,他的頭發似乎變長了,顯得臉也更瘦削了,還是那麽白,白得像失血了似的。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回到了榮華臺,擡眼卻看到了病房裏的天花板。她猛的坐起來:“翁阿姨呢?”
鐘良材被她松開手,撐着拐杖緩緩站起,靠在牆邊,如同将她扣在榮華臺的第一個早晨那般,靜靜的看着她,卻不說話。
她環顧一圈,發現自己果真是躺在了翁二的位置,而他剛才便坐在她之前看書時坐過的位置。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急急掀了被子,跳下床往外沖。天已亮了,走廊上人也多了起來,鐘良材默默跟在她身後,一直跟到急診室。
急診室門外守着幾個陌生病人家屬,她找不到翁二的兩個丈夫,又回頭挨個病房的掃望,快要急哭了。
鐘良材看不下去,緊走幾步抓住她的肩頭,将她推到牆邊按住,輕聲道:“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她用力點着頭,只想求他快帶她去找翁二。
鐘良材:“你把眼淚擦幹,深呼吸。直到你不再哭,我就帶你過去。”
潘子安将胳膊擡起,拿袖子囫囵一圈,擦了一把臉,眨巴着眼睛,盯着鐘良材。他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如同剛才。
大廳一角,翁二的丈夫正六神無主,抱着腦袋,沮喪的縮在一張椅子上。而翁二的前夫則站在窗口,和裏面的工作人員交流着。她拽了拽翁二前夫的衣角。
翁二前夫回頭,關切道:“哦,子安醒過來了,你沒事就好,先在旁邊稍等我一下。”
子安坐在離翁二現任丈夫遠遠的位子,她不想,她更怕,怕自己受不了那孤零人的眼神,怕自己忍不住眼淚。
翁二的前夫卻似乎很平靜,辦完事先走到子安身邊,交給她一張紙,正是翁二最後的留筆。她仍然看不懂這幾個歪歪扭扭的,已稱不上文字的字跡。
鐘良材湊上來,疑惑着念道:“忘了我?”
翁二的前夫點着頭,笑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子安細看,果然是這三字,看翁二前夫的樣子卻是早就看出來了。
翁二前夫收好了字條,垂下手來,嘆道:“翁二總是那麽潇灑,那麽心狠。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麽我們會離婚?其實不是我離開她,是她不要我了。”
他笑着看了看子安和一旁的鐘良材,繼續道:“我之前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不知該從哪裏講起。說起來,我們的緣分還得感謝潘老師,你的父親。十多年前,甘肅大地震,許多人丢了性命,後來又鬧饑荒,走出來的人就更少了,翁二是一路踏着屍骨逃到上海的。當時上海文藝界聯合各個學校師生,共同組織了幫扶小組,你的父親便是組織者之一。翁二有幸被你的父母接濟照顧,她的心智才不至于走了極端,甚至還寫出了轟動一時的作品。當時我是你父親的學生之一,偶然的機會認識了翁二,我愛上了她。她經歷了那麽多,卻依然樂觀、鮮活...她很了不起。其實現在想來,是我當時太年輕了,看不懂她樂觀背後的悲觀、鮮活底層的壓抑吧。”
他低頭擺弄着手指,自責一般嘆了一口氣,繼續說:“後來我們結婚,緊跟着她懷孕了,我很高興,我的父母也很高興,我是家裏的獨子獨孫...再後來,事情突然就變了,她流産了。她要同我離婚,她說她不愛我了。起初我以為是流産影響了她的心情,只要我耐心的呵護她,她就不會走。可是我沒有留住她,她登報了離婚聲明,不告而別。後來聽說她去了廣州,我也去廣州找過她,但一無所獲,此後她故意躲着我似的,沒了消息。直到一年前,我們從上海搬到香港,在報紙上看到了她署名的新文章,我才知道她也在這裏...才知道她生病了。她離開我,是因為她生病了。呵...我是不是很差勁?是我太蠢了!”
子安輕輕拍了拍他,安慰道:“翁阿姨也是想成全你的吧?”
他深呼吸一口,搖着頭,苦澀的笑道:“她太小瞧我們之間的感情了。她以為我會再娶,卻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她,我們兩個人,白白浪費了最後相處的時間。唉,她的心好狠,說走就走,是不是?怎麽可以不打招呼,說走就走呢...”
兩顆碩大的淚珠跌在地面。
也許都是身殘之人,鐘良材心中感慨,唏噓道:“她嫁給他,也是為了趕走你麽?”
翁二的前夫看了看對面縮在椅子上的那個人,苦笑道:“他也是個可憐人。本來多麽快樂的一個人,你看他現在,丢魂落魄。他原是翁二在香港的出版編輯,家境優渥、文采斐然,他對翁二極好。多虧了有他,翁二才多活了這些年,也寫出了更好的文章。為了感謝他,翁二打算将這些年的作品著作權都交給他,也為了繼承方便,才結婚的。但其實也不過就是最近的事,大概翁二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吧。你看他多可憐...直到最後,翁二給他的字條,是叫他忘了她。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
子安聽完,已然釋懷,忽然想起幾句話來,喃喃道:“或許該告訴的...昨日清晨查房,你們都出去時,翁阿姨對我講了幾句話,她要我替她告訴你們:不立碑,也不要拜祭,骨灰撒到海裏。我問她,若我們想你了,該如何?她說不要想她,忘了她...翁阿姨是個潇灑的人。或許我們也該成全她,讓她放心的去吧,她太累了。”